2003年,身家千万的孙国友,决定去沙漠种树。
在外界看来颇为荒诞的想法,他坚持了19年,并花光了所有积蓄,累计高达1000多万元。
两年前,孙国友在沙漠种树的视频走红后,引来众多关注。
但与敬佩、称赞一同涌向孙国友的,还有质疑。有人怀疑他的初衷,认为孙国友的植树行动是作秀。
电话中,孙国友扯着嗓子对「最人物」说:“19年,我没要国家一分钱!
提到妻子,这或许是孙国友最感谢的人。这些年,妻子武金明风雨同舟,默默支持着他。
她同孙国友一起面朝黄土,植树、除草、追肥、修剪枝条,及喂养牛羊。
为了孙国友更好地开展工作,她甚至将自己双亲和兄弟姐妹也招呼到农场帮忙,直到两位老人在这片土地上过世。
像两个一腔孤勇的战士,他们将自己奉献给茫茫沙漠中的一抹绿。

风轻轻吹着,太阳下,稀疏的杨树枝微微起伏。不知何时,羊群入侵了这块领地。
“你是哪里放羊的?”随着一声四川口音的响起,白色羊群开始蠕动。问话一句接一句,牧羊人无应答,沉默着将羊群赶出这个气势汹汹的男人的视线,只留下一个慌乱奔逃的身影。
在沟壑丛生的宁夏马家滩,绿植极为稀缺,尤其冬季,一眼望过去,四野光秃秃一片。
当下,羊群所啃食的位置,就在孙国友的林场附近。他扯着嗓子,自顾自地痛斥着对方的行径。几分钟之后,羊群从眼前消失。
孙国友径直走到一棵小树跟前,“我的树活了,它们(却)把皮啃了。”他边说边用手掌刨开树根周围的黄沙,情绪中掩不住无奈与痛惜,“你们看看吧,看看我的树是不是活的啊。”
亮眼的是,树根以上高达几十厘米的树皮被无情啃食后,直挺挺地裸露着内里的白。
羊群啃食的不仅是树皮,更是孙国友举家日复一日做绿化而淌下的汗水与难言的辛酸。19年来,他相继投入上千万元的资金,与妻子、亲属,乃至工友,吃住在林场,才换来一万多亩的一片绿植。
而这近7000多个日夜的付出与坚守,仅仅只需上百头羊饱餐一顿,便有可能将他的功绩抹杀一空。
只有当地人明白,在如此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带,培养出三代人都不曾见过、也不敢想象的绿洲,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孙国友:沙柳活了
2019年,这位投身荒漠,在宁夏马家滩默默植树16年的男人,一次劳作时,被工友拍下。视频上传到网络后,时年60岁的孙国友引来关注。
他随后注册了自己的账号,更新着林场的日常。也学着其他人,开直播,将毛乌素沙漠的现状展示给天南海北的网友。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加入到荒漠植树的活动中来。
争议也由此而始。孙国友种树的事,愈是为人所知,攻击他的言论就愈多。这些年,有人赞许他为英雄,也有人怀疑其初衷,认为他的植树行动只是逢场作秀。
一次直播时,有网友斥责道,做公益的人不该开打赏,也不该跟其他主播做PK。孙国友和家人看到了,后来直播时,他们关掉了打赏功能。
在此次接受「最人物」采访时,他本人回应称,自己根本不清楚如何做直播,直到现在,“也只是会给手机开机和关机”,刚开始时的账号注册和视频发布,是托女儿的帮忙。开直播打赏,更是无意之举。
有段时间,个别言论甚嚣尘上,孙国友应付不来,干脆关停了直播。他带着几分不解,说,一些网友不欢迎他“讲种树”。
孙国友郁闷了好些日子,期间,他的生活恢复到了没接触网络之前的状态。但这个性格看起来大剌剌的男人,根本闲不住。他想要表达,想要分享,想让人看到马家滩的变化。他要让人知道,多种树,是可以把荒漠改造的。
想通了的孙国友,不再为某些评论苦恼。他重新活跃在网络上。
2021年的一条视频中,孙国友这样展示自己的决心,“我不但要讲,我要把毛乌素沙漠全部讲绿。”镜头前,他有些激昂地挥动着手指和身体,“因为我们大西北需要绿洲,我们人类需要绿色。“
孙国友回应
对于植树的热情,是孙国友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部分。当然,另一项不变的,是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这个皮肤黝黑,头发稀疏且略显灰白的男人,讲起话来气势十足。他身体里那股永恒生长的能量,也正通过每一句质朴的表达,被人看见。
2022年4月,有几万棵树因中途缺水干枯而亡,孙国友带领大家将枯树拔掉,栽种了新的树苗,“我只要不死,我肯定会把它种活。”他近乎歇斯底里般地吼道。
没有人让他做出这样的保证与承诺,这是属于孙国友的自我驱动。每天凌晨6点起床后,他到农场喂牛,接下来,再去林场忙碌到深夜,这已成为他的一种生活习惯,如穿衣吃饭般寻常,却又是那么不可或缺。
截至今日,孙国友已为一万四五千亩沙地披上了乔灌木。关于马家滩的未来,他信心十足,“我在毛乌素沙漠,等绿水青山。”
孙国友在林场
孙国友,一位凭借着自身的刻苦耐劳,曾用30余年时间创造出1000多万元财富的农民,来自四川省南部县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来自“鸟不拉屎的大山深处”。
50多年前的南部县,不少村民过着揭不开锅的日子,孙国友家也不例外。回忆幼时的惨淡,他举例,穷到从小学到中学毕业,脚上没有穿过鞋,“一直是光着脚板儿走路”。
有幸父亲长于理发,全家人因此不至挨饿。孙国友告诉「最人物」,一直到他四五十岁,尚不能理解父亲当初的一个做法,“不明白他那时给人剪头发的时候,为什么非要带着我。”他语速飞快,但还是在关键时刻停止了叙述,似乎是有意要留些悬念。
那时,孙国友刚刚十一二岁的年纪,青涩懵懂的少年跟着大人走街串巷,到了饭点,购买理发服务的人家往往会招待他们吃顿饭。
孙国友仍旧记忆如新的一个画面是:由于个子矮,他坐不上凳子,留他吃饭的那户人家特意找来了小板凳。
他还记得,那时候,理一次发2分钱。在来来去去的奔波与观察历练中,孙国友慢慢习得了父亲的手艺。
孙国友
1975年,孙国友的父亲患上一场急病,三天便要了性命。那时,孙国友16岁。家里没有钱料理后事,打算裹个席子把父亲埋掉。是乡政府可怜他们,给了70块钱置办棺材,这才使得丧事尽可能办得体面。
没了父亲,家中更为拮据。弟弟妹妹年幼,为了谋生,孙国友辍学回家,接替了父亲的工作。此时,距离他中学毕业仅仅只差两个月。
孙国友拿上父亲的理发工具,挑着担子行走在乡镇上的每条街巷。那是他同父亲一起走过的、极为熟悉的路径,此后都要他一个人去走。
20世纪70年代,南部县尚没通电,也没有手电筒,翻山越岭走夜路时,孙国友便把砍来的竹子斩断,在竹管中塞上棉花,再倒上煤油,擎一束火把照亮脚下的路。
前后5年时间,他奔波在通往乡镇的路上。依靠传承来的理发技艺,孙国友逐渐得以养活自己和照料全家。
闯荡江湖的日子,孙国友走到哪里便吃在哪里,伙食也随机变换着。他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孙国友至今感激于那些人的接济,认为是左邻施一把米,右舍给一碗饭,才使得他不被饿死。
21岁那年,随着弟弟妹妹的长大,他肩上的担子轻了一些。同样为了谋生,孙国友带着2块钱和5斤粮票,一路向北而去。
他背上的包袱里放着推子、剪子,和刀子,胸前挂了一口锅,走饿了,就拾些柴禾,简单给自己做口饭吃。一个铝制的暖水瓶,他用来解渴。几十年过去,孙国友仍能记起,那瓶身上,套着一个竹编的保护壳。
他就是带着这些家当上路了。3个月后,孙国友走到了宁夏,一个放眼望去一片荒凉的地方,风沙袭来时,脸被打得生疼。这是他对西北地区的所有印象,如果还有什么,那就是“钱好挣”。
到达宁夏吴忠市的第一天,孙国友靠给人理发挣下了8毛钱,第二天,挣到了4块,“那时打一天零工也挣不到7毛。”生意好做,他决定留下来。
起初,是在街上摆摊,找他来剪发的人会自动排起长队。攒下一笔小钱后,他得以开起理发店。
孙国友
过去在农村,理发是一个低贱的职业。从事多年理发工作的孙国友,开始考虑起转行的问题。他最终选定了做裁缝,而技术,全靠自学。
孙国友分享起当年的往事,他说,有一天听到一位老汉在外面骂,惹得人群堵了半条街。发现对方是不满裁缝社的剪裁后,他上前表示,可以把衣服给做到满意。老汉将他一把推开,不信这个口音晦涩的外地人。
后来,他还是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孙国友还记得老汉穿上改过的衣服后,直夸他技术好。
根据孙国友的描述,他就是凭借这次的机会转行成功的。自那时起,“裁缝社的十几个女同志开始叫我师傅,活儿来了,会招呼我来接,一件5毛钱。”
就这样,一个“剪头发的”,变成了孙裁缝,每个月的收入达到了两三千元。在1982年,那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可太值钱了,一斤羊肉才5毛钱,大米1毛钱。”孙国友感慨。
仅二十出头的年纪,孙国友这个外地来的年轻小伙子,初到宁夏地区便混出了一些名堂。
孙国友在宁夏站稳了脚跟,他未来的妻子武金明,此时正为当地的风沙所苦。
1970年,武金明出生在宁夏省盐池县,一个常年受风沙侵袭的村庄。这里通常秋天收完粮食后,紧接着“就刮一冬天的风”,到了春天,风继续刮,几乎一年四季沙砾漫天。
她形容大风天的状况,人出行时,“沙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
武金明家兄弟姐妹多,7个孩子中她排最末。小时候她最深的记忆是,每天一觉醒来,就得跟着姐姐们赶驴车,将院子里的沙土一车车运送出去。“晚上刮一夜风,早晨那个门都打不开,沙子都埋到门槛上了。”武金明解释。那时候,她不过才五六岁的年纪。
因此,武金明对待风沙的态度一直是“痛恨”。她讨厌这样的生长环境和天气,好像一生下来就得跟扬沙搏斗一生。
另一边,孙国友不断变换着自己的工作,他从理发师做到裁缝,又从裁缝做起了出租车司机,后来又做起包工头。
两人相遇时,孙国友已成为当地收入颇丰的小老板,而武金明,则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他们在武金明打工的餐厅相识、相恋,又走入婚姻,过起了属于两个人的小日子。
婚后,孙国友常听妻子讲起小时候和风沙有关的故事,也体会着妻子对风沙的恼怒。
武金明
38岁那年,是孙国友人生的分水岭。他由出租车司机蜕变成为公路、桥梁工程的包工头,带着三四百号人到处赶工程。至此,孙国友已从个体经营户,转变为动辄影响几百人生活的承包商。
等到2003年,44岁的孙国友在马家滩所在的毛乌素沙漠最南端,修建一条公路时,疑似发现了水源。他的生活,也由此发生了重大改变。
“推路基时,把上面的干沙子清理掉,底下是成团的沙子。”孙国友大为惊奇,他心想,沙子能成团,证明这个地方潮湿,再底下或许有水源。他继续往下挖,第二天,被挖开的位置出现了一坑水。孙国友找来一个矿泉水瓶,将渗出的水灌入其中。
“既然有水,为什么不种树?”他和妻子商量过后,将这瓶水拿到了检测机构。当专家给出“水可以正常饮用”的结果后,孙国友决计将这片荒漠承包下来。
两口子身边的亲戚朋友,一致反对,认为他此举行不通。起初,武金明也不看好,但拗不过丈夫的坚持。“我们四川人,人均不到一亩地,这个地方这么大,为什么不种树?”他反问。
孙国友在种树
听到孙国友要承包这个“祖祖辈辈连草都不长的地方”搞绿化,当地的人也笑话他,他们不相信他真的可以把树种活。
一段拉锯战过后,武金明选择了跟随他。如今,她依然用“只好夫唱妇随”,来表达自己的些许无奈。“你反对也没用,他想做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但提起孙国友这个人,武金明同样是予以肯定和感激的,“他犟,心里却没有私心杂念。”武金明甚至认为,丈夫是因为受了她长期吐槽当地风沙的影响,才如此坚决地去完成这件事。
后来的19年,武金明成为支持孙国友的坚实后盾,并与他一同奋战在承包下来的1.8万亩荒漠之中。
孙国友夫妇
她说起和丈夫第一天植树后的场景,“树苗子刚栽上,一夜之间就给你撂倒了,连根拔起。”
孙国友也记得那年的忙活,他说,和工友们种完树,坐下来吃饭时,“碗里都是沙子。”
树苗被风吹倒,他们捡起来再栽,反复的坚持和毕生积蓄投入,夫妻两人换来了远超上万亩的生态林。
也是在马家滩种树这些年,孙国友对死去多年的父亲有了更多的理解。他逐渐领悟到,当年父亲带着年幼的他出门理发,并坚持让他学习这门手艺,只是希望儿子在艰难岁月能谋求个生路,“我老爹是为了我能混口饭吃啊。”
当年的穷小子,靠一门简单的手艺和他人的帮助,不断改变自己的命运走向后,开始反哺自己的故乡,乃至第二故乡宁夏,甚至是整个社会。
前些年,南部县要修路,他毫不犹豫地拿出了3万元,尽管这些年因为植树,孙国友的生活已开始变得紧张。
“自己生活过好了,就要为社会做点什么。”他说。孙国友的“做点什么”,不仅指的是修路这件事,更指的是在毛乌素沙漠培养出的这片不被人看好的绿洲。
孙国友讲述自己的故事
来这片荒漠植树第一年,所植树木存活率达到了75%。孙国友便坚持年年种树,这在妻子武金明看来,有些不太现实。宁夏地区,干旱,少雨。很多时候,当地人播种的收成,全都仰赖天意。
植树也不例外。如今尚未被绿化的四五千亩荒漠,正因水源问题困扰着孙国友夫妇。
“育苗基地可以引黄河水灌溉,紧张的时候,还可以用汲井巩固一下。马家滩这个地方离黄河太远,引管道过去不现实。”武金明猜测今年雨水少,她希望明年再考虑植树问题,但依然劝不住孙国友,“那就只能看天意了。”她叹息道。
很多个年月,孙国友夫妇都在盼雨来。雨能下得大一些,多一些,树苗存活的可能性就越大,反之,则可能白忙活一场。去年,雨水来得不够及时,他们引黄河水来救树苗,只有一部分活了过来,“剩下的2万多棵死掉了。”
孙国友夫妇所在的荒漠
为了守住这片林场,孙国友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2018年,为完成剩余的绿化任务,他办了一个拥有500多头牛的农场,意在达到农场与林场的可持续发展——用卖牛的的钱,维持林场的绿化,同时,牛的粪便也可用作树木的肥料。
但养牛的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武金明负责着所有的账目信息,她说,每个月,牛要吃掉20多万元的粮草,“买牛时已经贷款了300多万,今年又贷了50多万,算下来,已经有400多万元贷款了。”
今年为了种树,他们卖掉了70多头牛,共计收入一百七八十万元,但这些钱,很快就被培植树苗、买肥料、买粮草、付工人工资等各项支出花尽了。
每年的3月到5月,是夫妻俩最忙的时候,他们要种树、剪树枝、松土、浇水、除草、追肥……忙碌一圈下来,就到了秋天。
孙国友夫妇
为了全力支持孙国友,武金明让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住到了林场。早些年,两位老人身体康健的时候,每天都会给孙国友夫妇做饭、送饭。2005年和2009年,两位老人相继去世。
“我的岳父岳母最终都死在了林场。”孙国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而他的工人,则是跟着他做公路、桥梁工程的工友,每年的三四月份,他们汇集在林场植树,其余的时间,则去做路桥工程。
他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入职到山东一家全国500强的公司,但没多久就被孙国友叫了回去,“我老了,你要来农场接我的班。”
在这件事上,女儿孙悦起初是不情愿的,武金明也希望女儿能在外面闯荡,去坐办公室,而不是像他们一样成为农民。
“他爸脾气不好,不听,他就给你闹。”武金明讲起去年的一件事,丈夫与女儿发生语言上的冲突后,孙国友拿起一根柳条便向女儿身上抽了两下,孙悦气得一头扎到了地上,额头上碰出一个包。
武金明忍不住念叨,“这倔老头,没办法。”
每天凌晨6点钟,孙国友起床后,就把孙悦叫了起来,让她负责农场的大小事宜。武金明看着有些心疼。她说,年轻人睡到七八点钟很正常,但我家娃6点钟就开始往外跑了。
今年,她慢慢发现了女儿的变化,应该是“受到了他父亲的感染,不再埋怨了。”武金明猜测。
孙悦
在网上,孙悦自称“沙二代”,自2022年2月以来,她定期更新父亲荒漠植树的日常。后来,她将“沙二代”的名字改为了“沙洲木兰”,在解释这个名字的由来时,孙悦称,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景。所谓沙洲,是指毛乌素沙漠变为绿洲;木兰,是希望替自己的父亲去圆梦。
今年23岁的孙悦明显已经接受,并且愿意将父亲的事业当作自己的奋斗目标。
在农场,除了几百头牛,还有四五十只羊。有时候,武金明会把剪掉的树枝带回去给羊吃。小羊吃过了这些,就不再愿意吃干草,每次听见她开电车回来的声响,“全都扒到门上,哇啦哇啦喊着,要吃这个青草。”这个52岁的女人讲起自己养的羊,像讲起小孩子般,充满怜爱。
孙国友则继续沉浸在植树、治沙的原始冲动里,他坚定,执着,认定这件事已成为毕生的憧憬。至少,马家滩的1.8万亩,让他觉得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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