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佟旭苒

来源|娱理(ID:wan2movie)
和张熠明约在他家附近咖啡馆见面。因近来北京禁堂食,买了咖啡后,我们离开贴着“请勿就坐”的清冷店内,经过被小孩和家长占据的街心花园,最终在小区一层大堂找到了一个能聊天的角落。
“如果天气好,可以搬椅子到露天,边晒太阳边聊天的。”张熠明盯着落地玻璃外北京阴沉天色道。我飞速脑补了一下,是我没尝试过的工作交流方式,但那却是张熠明习以为常生活的一部分。
张熠明的职场身份是北京华乐非凡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负责人。娱理工作室最初知道他和他的团队,是因为他们在十年前成功主办了五月天十万人鸟巢演唱会,助五月天成为第一个在鸟巢开唱的乐团。长期以来,不止五月天6年14场鸟巢演唱会均由其团队主办,滚石30(鸟巢)、MUSE、Sam Smith、李宗盛、陈奕迅、蔡依林、刘若英、梁静茹、邓紫棋、毛不易、陈粒等诸多国内外知名歌手均和他们紧密合作。
团队最忙时,曾有一个月连办5场大型演唱会的“壮举”, 张熠明回忆:“记得每场演出完大家都会一起去庆功宴吃吃吃,有段时间周中周末都有演唱会,光是庆功宴都吃不动了。”
2019年,五月天鸟巢演唱会现场
但自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大规模爆发以来,至今,张熠明团队已经有两年半没有打卡上过班。晒太阳、运动、看书、学习心理课程成了张熠明的日常。团队同事则有的开起了滴滴,做些副业。他们无法,也不想完全离开熟悉的演出行业,他们等着国内线下演出市场复工。随着北京又一轮疫情扑来,他们的希望再次被浇灭。
以下文字是张熠明的故事,经娱理工作室整理而成:
因为和哇唧唧哇的合作,前段时间,我们帮他们公司的张洢豪做了一场Livehouse演出。“疆进酒”那个地方不大,我们大概卖了两百多张票,一个人票价200多块钱,票卖完也就是4万多块钱。
特逗,我记得演出当天,我们同事过来问我:“吃饭吗?订餐呢。”我说:“不吃,给账上省点吧。”我是觉得哪怕一个汉堡,一杯可乐的钱都不要浪费。
我当时真是那么想的,你想想,4万块,光场租也要三四万,还有吃喝住行、人力成本,算下来不但不能赚钱,全卖光都是要赔钱的。
张洢豪Livehouse现场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多年,我们跟很多音乐公司都建立了持续良好的合作关系,生意在,友情在。你不能说只在好时候挑人家公司头部歌手赚钱,年轻的新人也需要投入,我们希望和他们建立一套默契的养成关系。另外,毕竟也是小体量Live,还负担得起。
我看了你的提纲,问了一些演出市场自救、寻找出路的问题。接下来我的回答也许会让你失望了,因为除了上次的小型Live,我们团队这两年半基本什么都没干。
我们在北京有办公的地方,从疫情第一天到今天,我们就没在里面上过班了。之前社会大规模复工时我也没让同事回去坐班,去干嘛呢?也没项目啊!
有一次我回公司取东西,完全没想到,我们那个写字楼以前很热闹的,做演出的、票务的、培训的、做教育机构的……这两年基本全“死”了。那天我一进写字楼,从大堂开始一片寂静,还真有点儿惨不忍睹的“瘆人”。
我这支团队差不多十个人,两年半没活儿,有好几个人干起了副业。我不是睁只眼闭只眼,我是完全支持大家干点别的。我们减薪了50%。人家也得养家啊,生活所迫,肯定理解。而且我知道,他们也不可能做竞业的事,(线下演出)行业都快没了。
疫情之前?我们的业务状况当然很好。我是2005年进入演出行业的,至今快18年了。我们团队前身是中演娱乐,然后到非凡京奇,滚石30、五月天鸟巢都是我们做的。前几年“华人”体系组建,我们加盟华人演艺,主要负责华北区演出业务。“华人”体系本来就是“整个的大盘子”,演出公司合力做项目,打通全国渠道。在这种背景下,我们更是处在上升阶段。
差不多每年,包括大中小型演出在内,我们会做30+场,全年工作量排得非常满。这还只是我们一个公司,整个系统以前光景是什么?一个周末,全国各地无数场,都在演。
我记得我们2020年初做的最后一个项目是蔡健雅的音乐会,最后一场在济南,反响很好。当时觉得平稳过年了,春节后再大展拳脚。那时我们有很多项目待继续。像李宗盛 “有歌之年”巡演还没完,之后还要做全新升级版。周华健、任贤齐、五月天、梁静茹、陈奕迅、刘若英、蔡依林、杨千嬅、钟汉良、毛不易、王嘉尔、陈粒、好妹妹……太多巡回都要操作。没想到,一个春节下来,一切都停摆了。
NINEPERCENT见面会
任贤齐演唱会
张熠明在陈粒演唱会筹备现场
开始知道有疫情肯定会恐慌、惊讶。停工是肯定会面对的,但是没想到会停这么久。
我们演出公司每年都需要预订场地。2月份疫情扩散时,我们想着把一些演出场地预订在5、6月。眼看6月没好转,档期又挪到了年底……其实我们现在都还定着今年8月的场地呢。
疫情第一、二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非常焦虑,焦虑来自于无力感。就是你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打个比方,你告诉我今天去搬砖,好的,那我今夜不睡了,我彻夜搬砖,我知道努力就能搞定这件事,付出和获得成正比。但现在再怎么用力都是无解。我是有上心理学课程。就是因为疫情期间,我觉得自己心里这么待下去肯定会出点毛病,而且也总觉得,如果不学点什么,不能有些收获和进步的话,可能会更慌张。
这两年半,我们也不是没有接比较大型演出的可能。但我认真思考之后,觉得现在的付出跟回报丝毫不成正比,风险太大。
2020年5月,五月天线上演唱会
比如,在有项目可做的前提下,因为疫情原因,有关部门也许要控制入场观众人数,可能一场只批75%甚至更少。但很多时候演出公司的利润可能恰好就是那25%,一下子全砍掉了,你说我还有什么做的意义?
而且,现在成本又比以前高了,在原有成本之外增加了一笔防疫经费。从搭台开始,一轮轮消杀、测温、准备急救帐篷……哪个环节可以怠慢?即使准备再精细,这种大环境下,你能百分百确保没人感染吗?这种“万一”导致的后果,也都得我们承担。
就算是前面这些环节都顺利通过了,你还可能面临整场演出临时被取消的状况。这两年,我也看到好几次同行主办演出,还不止是提早被取消,甚至就是在演出前一两天,艺人都已经在场地彩排着呢,得到通知,取消。没辙。
新裤子2021年11月6日演唱会,11月3日宣布取消
这种情况演出公司得赔多少?我给你算笔账:首先,尽管场租有可能退你——退多少还另说,但是舞台基本搭建完了,所有设备、运输、人工全算成本。第二,所有台前幕后大几十人团队的机酒餐饮费用全发生了,又是不小费用。还有前期花出去的宣传费用、雇佣安保、铺设“铁马”七七八八的钱。这么说吧,体育场级别的,如果演出临时被取消,得赔本百万元起。舞台再华丽点的,赔两三百万元肯定没跑。
还有社会影响呢?人家歌迷早就买好票,很多人千辛万苦都到外地了,演唱会不开了,人家的机酒和精神损失怎么算?
所以你脑中权衡所有之后,觉得不值。
新裤子演唱会被取消后
我不清楚这两年来有多少演出公司撑不住了,但同行们在朋友圈都叫苦不迭,协会也很难有行之有效的办法帮助这个行业。
我为什么说快三年了,行业完全没看到回升的苗头?主要是这样的:
确实,这期间有一些小型演出在办,但对市场来说真的是杯水车薪。不止是Live本身票卖得便宜,所谓演出市场,必须要有Livehouse、有剧场、有体育馆和体育场、有户外音乐节……各种类型,在全国四处开花,形成体量之后,才能体现规模经济。
尽管之前也有一些歌手两三场、五六场演唱会办成了,但对恢复市场激不起任何波澜。我指的是,它没有可效仿性。打比方,如果今天五月天能在鸟巢开成3场,市场就可以参考:如何打通北京这种管理最严格的首都城市的?10万人一场, 30万人要怎么做安保和防疫措施?这对全国各地都有一个示范效应。
2019年,五月天鸟巢演唱会现场
之前好几场歌手演唱会都在南方、海口开嘛,远离一线核心城市,加上当地主导旅游市场,有吸引游客刚性需求。坦白说,也得看“命”,也就是运气。真是赶上天时地利人和,几位歌手才得以开唱。我记得有歌手海口演完前后,临近的南方城市本来也有其他歌手演唱会,但又接连取消了。总之,无法效仿成规模。
你说这两年线上演唱会形式能给我们点自救灵感吗?真没有。
原因在于,线上演唱会都是平台做,它们直接对接歌手公司去配合,有的歌手可能就在自家卧室,找个录音棚或是体育馆就做了。比如任贤齐在台北,孙燕姿在新加坡,人家只需要在当地给一路信号切过来就可以了,需要我们干嘛?如何配合?我们其实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地的组织管理和经验,打理很多别人完全做不好的事情。票务方面?现在是这样,线上演唱会大多是免费的,一旦售票,数据就没这么好看了。
2020年5月,五月天线上演唱会
坦白讲,纵然有一些很不错的线上演出,但我永远都坚持那个观点,没有任何形式比得上歌手和观众面对面这件事。或者说,所有人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愿景、信仰去共同追求,辗转各地跟着巡回与台上艺人台下歌迷保持同频的气息,它不是一回事儿。
最近正在进行中的八三夭线下巡回Live是我们“华人”体系做的。嗅到了一丝生机吗?不如这么说,这更像是演出公司的“见缝插针”。就像,羚羊被狮子按在地上,哪怕狮子爪子稍微松动一点,羊都要蹬蹬腿,试图做最后抵抗和挣扎。但你说有什么实质作用吗?羚羊突然变成老虎?那不可能。我们也随时做着最坏打算。
像我刚才所说的,北京今年8月的场地我们也订着呢。人家场馆问过来了:“张总,暑期的地儿留不留着?”我肯定要。比如,毛不易、陈粒要在8月份演出,8月份如果能开放了,我就要做啊。之前也跟五月天他们商量好了,这么长时间没有演唱会,他们也希望疫情后能跟所有歌迷在鸟巢这种具有特别意义的地方重聚,甚至接连演出很多场,每每想到并带入那个场景,自己都会觉得感动。
华乐非凡五月天项目
眼下北京这波疫情让我觉得……
我们团队这两年也走了一两个年轻同事,都不是因为钱,人家这么年轻也不能不做事啊,天天躺家里,没有进步和提高大家都会焦虑。
1000多天也够久的了,人生一共才有多少天?有多久你愿意躺平浪费?团队剩下的人有想过索性转行吗?这又涉及另一个比较宏大的议题,包括我在内,人到中年,会发现一个可悲之处,就是我们并没有特别的一技之长,要认清自己的平庸。如果我是一大厨或是设计师,今儿我不在这儿工作,我就去那儿干。但今天我的能力就是跟人打交道,解决困难。当下的困难我又完全无法解决,我这么多年累积的是行业人脉、口碑和行业专业能力,不做这行真的也不太好转行。这个时代有可以做大的转型和投资吗?有谁有这个勇气和智慧?
两年半没有任何收入,办公室房租和员工工资一直付着。靠什么撑着?第一,就是把所有老本全吐回去。第二,靠意志品质嘛。这是个无可奈何实际的玩笑。我这两年经常自嘲说拼的就是心态,有时候你觉得惨,但演出公司毕竟不像实体产业,看看人家更惨的,有实体硬成本的,自己算好的了。但讲实话,我们也撑不了太久。
我们去做很多事情都要投入:签约歌手巡回要提前给人家秀费,很多钱;定场地,不预付场租,那人家不跟你玩儿啊。贷款?银行坏账那么多,还愿意贷款嘛?别说我们了,整个行业,如果超过三年,就是到明年再不全面复工,就真有大问题了。
虽然对当下状况不看好,但我觉得任何事情都是轮回的,我内心是不相信这个行业会完全消失,走到谷底,注定反弹,只是看那个底在哪,还要多久。今天我问任何一个人,疫情什么时候结束?没人知道,且看命运推着大家往哪儿走吧。
2020年5月,五月天线上演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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