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文字D》
上周末,周杰伦的演唱会重映又引起了一轮小范围的刷屏和怀旧。大概连周杰伦本人,都会产生一个疑问:大家真的没歌可听了吗?
“华语乐坛已死”“没有好听的新歌了”“这代人没有集体记忆了”,类似的哀叹在近几年此起彼伏。
人们不是没有过追问和反思,但最后的控诉都落在不可抗力上。抱怨逐渐变成自怨自艾的低语,有时甚至颇像《爱乐之城》里塞巴斯蒂安对爵士乐的执着。
5月10日,苹果宣布iPod停产,这款曾经引领时代的音乐播放器走到了旅程的终点,而它的终结似乎加剧了当下的怀旧情绪——iPod终究走进了磁带、黑胶唱片的队列,要成为一种复古玩物了。
资深广播人马世芳却没有那么多哀伤的怀旧。作为华语世界中最具影响力的音乐“摆渡人”之一,马世芳认为这是时代更迭的正常现象,即便在创作环境束手束脚的内地,仍然有好多好多令人兴奋的好音乐。
问题的关键,或许在于一个“找”字。在进入“华语乐坛已死”的悲情呐喊之前,我们得先承认,这个时代的收听方式早已改变。互联网的崛起意味着电视和广播的式微,内容消费民主化的同时也愈发私人化,因此一首歌要获得国民级的认知度变难了。
但获得千万级的播放量还是可以的。短视频平台的算法与创作机制催生了一批新的“神曲”,有人喜欢当然也有人鄙弃。这时要思考的下一个问题是,人们说“没有好的流行音乐”,多大程度上是“流行的音乐不是我喜欢的”?说这些话的人,是谁?
《不能说的秘密》
现在看看硬币的另一面,小众音乐比以前更容易找到自己的受众并形成社群。马世芳举的例子是,草东没有派对要是在从前,很难火起来。由音乐聚拢的记忆还会有,只是从集体记忆变成了小圈子记忆。
在一个阴天午后,我们拨通了马世芳的电话,从“华语乐坛到底完蛋没啦?”开始聊起,结束在“我们怎么这么正能量?”上。
对话中,马世芳不时用那把得过广播金钟奖的温柔声线,去瓦解时代性的悲观。仿佛他早已察觉到藏在未来的一个个茧,假以时日就会破茧成蝶。
以下是《看理想》和马世芳的对话,不保证成功,不一定有用,但听听无妨,反正不收钱。
1.
没好歌了吗?我不信
看理想:iPod停产、内地的虾米音乐app停服,都引起了一波唏嘘的声音。有什么与音乐相关的产品的停产曾经让您感到可惜?
马世芳:仔细想一想,没有。老实说,我从来不是器材控,只要音乐还听得到,用什么东西听,倒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看理想:最近有什么音乐让您觉得耳目一新?
马世芳:因为”滚石撞乐队”这个翻唱企划,我认识了你们那边的虎啸春乐队、疯医乐队,觉得很有意思。台湾这边,最近大象体操发新专辑,我很喜欢。然后还有一个比较新的两人组合叫珂拉琪,音乐是日系ACG风的摇滚,歌词混合台语、日语、原住民族语,很震撼。
大象体操新专辑《梦境》
台湾乐队我也喜欢浅堤、无妄合作社、百合花。至于年轻一辈的歌手,李权哲很棒,孙盛希也很厉害,我也蛮期待坏特的下一张。
看理想:听起来您对最近的音乐还是蛮兴奋的。内地这边的文娱生活好像进入了一股复古潮,首先很久没有出现国民级的流行音乐了,综艺节目在做老歌的选题,直播平台也在重映周杰伦的演唱会。不知道您有没有察觉到这个现象?
马世芳:台湾这边每年还是会有几首红遍大街小巷的歌,比如说茄子蛋乐队《爱情你比我想的阁较伟大》或者卢广仲的《刻在我心底的名字》,网络上的流量常常是几千万甚至破亿的,当然常常也是因为电影的加持。
所以呢,歌还是有啦。人们觉得影响力不如以前,可能是因为收听行为的转变。
以前广播电台和电视播什么,我们就听什么,容易给人一种“铺天盖地”的印象。听音乐在这二十年间慢慢转变成一个更私密和个人化的行为,所以逐渐没有了以前那种一个班的同学都去听周杰伦五月天的景象。
但谁说一定要全部人都迷同一个人呢?也许现在这种零碎又分众化的聆听行为是比较健康跟正常的生态呢。
《头文字D》
我观察到千禧年代出生的同学喜欢各听各的。因为网络很方便,所以无论你喜欢听什么,都能找到一些同好一起切磋,一起看表演,一起讨论。他们不那么在乎是不是整个社会都跟你喜欢同样的音乐,只要知道有一群人和你一起喜欢,心里就踏实了。
听音乐是一件蛮有趣的事情,一方面它很私人,一方面你又期待有其他人跟你一起共享这种情感,这种矛盾的心情也是流行音乐的魅力之一吧。
至于你刚提到综艺节目在做老歌,这个也蛮能理解。
人总觉得自己的青春时代是最美好的时候,自然会怀念当时听过的音乐。青春期你的脑子还在成长,在横冲直撞的知觉重组过程中认识世界、形塑人格,这时听的音乐,就会对你的人生带来最深的影响。
《不能说的秘密》
我们觉得青春期听的音乐最好,不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音乐最厉害,而是因为那时你的人生正在经历一个关键的阶段。就算那时候你过得苦哈哈,每天骂天骂地,长大之后回想都是甜美的。音乐呢,就是最容易瞬间让你掉进怀旧状态的开关。
看理想:那就是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青春的人,这个世界就还会有好听的歌。
马世芳:真的不用担心。
2.
听音乐不要有那么多焦虑啦
看理想:其实这几年很多火的“神曲”都来自短视频平台,它们的作曲逻辑是根据短视频的节奏来的,好像没有那么纯粹,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马世芳:不同媒介的作品服务不同的对象。这就像吃饭,你有钱有空可以去顶级的米其林餐厅,没钱没空吃沙县小吃也能凑合,你不会把两者放在同一个天平比较,因为它们的服务对象根本不一样,想通了就没事了。
我常常跟学生说:创作的世界里当然有评价的标准,也一定可以分出高下、雅俗,但所有标准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你得先把参照系统搞清楚了,再去评价。什么叫成功?作品要服务的对象愿意买单,就是成功的作品。
话又说回来,短视频神曲有它的技术要求,那种短短的,马上能洗脑的旋律,是非常难写的。
看理想:您刚提到音乐的雅和俗,有没有一些比较简单的标准来区分呢?
马世芳:听流行音乐没有那么严重。不像歌剧,或者后期的爵士乐,好像需要一些知识教养才能入门。流行音乐嘛,你直接听,喜不喜欢,一翻两瞪眼。但当然,它还是有它的文化内涵。
外行人看足球,看谁先踢进门,也可以看得很高兴,内行球迷就会跟你分析一大通,他们得到的乐趣可能会比外行人多一些。听音乐大概也是这样。如果对运动比赛本身没有兴趣,你再怎么说也没用。
所以我觉得,听音乐不要有那么多焦虑,听音乐不是为了自我标榜,不是为了学习什么道理,听音乐有时候就是陪伴、宣泄,图个痛快。如果能满足这方面的需求,它就是好音乐。
《不能说的秘密》
看理想:您对算法推荐音乐有什么想法?会担心被“抢饭碗”吗?
马世芳:工具本身都是中性的,我听音乐也会接受推荐,不见得是算法。比如我会听美国的乡村音乐或草根音乐电台,它们播的十首歌有九首我都不认识,但气味是对的,我就很乐意一直听下去。
算法推荐也一样,它本身没问题,但如果你听音乐完全依赖它,就会逐渐进入一个隧道,隧道外的东西越来越不容易看到了。所以有时候最好化被动为主动,自己去找歌。
对于做电台DJ这行的人来说,我们相比于算法推荐的价值就体现在企划能力和深度采访能力上。算法也会倒逼我们去想出一些更有趣的企划角度,所以也未必是坏事。
看理想:比如您最近在做的音乐节目《耳边风》就是算法推荐代替不了的。
马世芳:o( ̄▽ ̄)d
说的就是这个节目👆看理想App更新中
3.
听众朋友们,不要这么被动嘛
看理想:总体而言,现在的音乐创作环境比以前更好还是更差?
马世芳:有好有坏。更好的地方是,做音乐的门槛低了很多,用比较低廉的成本就能做出符合工业标准的作品。现在你只需要一台笔记本,在家也能做音乐。像美国很火的歌手碧梨(Billie Eilish)的第一张专辑就是宅录(但技术非常非常厉害),草东没有派对的第一张专辑也只用了很少的钱,做出了很棒的成果。
另外,现在的作品不见得需要靠唱片公司、靠媒体,花大量的广告费才能被听到。当然,这是一个注意力愈来愈稀缺的时代,无论如何你都得有真金白银的才华才可能脱颖而出。
来自微博@草东没有派对

很难想象二十世纪的时候,像草东没有派对、茄子蛋这样的乐队会变成家喻户晓的名字,当年大唱片公司会选择想象中能取悦更多听众的音乐类型。谁会想得到,草东的音乐呼应了那么多年轻人的虚无和愤怒,不必掺一滴水也能带来巨大的轰动。创作的世界永远都是这样,充满了惊喜。
不好的地方可能是,现在有更多东西争夺注意力,分给听音乐的时间越来越少,做音乐的人可能会感觉寂寞一点。
看理想:注意力稀缺会影响创作者们的创作吗?
马世芳:有研究表明,近十年来的畅销单曲平均长度都变短了。古时候唱片容量有限,歌不能超过三分钟,后来载体容量变大,歌就越来越长。这些年互联网兴起,歌太长反而没人听,就又回到了三分钟左右,十几秒就进副歌的状态。
前奏越来越短,甚至没有前奏,编曲风格就会变。这个时代的流行歌,很多时候节奏比旋律更重要,音色比演唱更重要,歌词唱什么,也不再是最重要的考量。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风格,服务不同的听众吧。
《不能说的秘密》
看理想:确实很久没有像林夕、黄霑、方文山那样出名的作词人出现了。您会为歌词这一音乐面向被模糊掉而感到可惜吗?
马世芳:说真的,平均来说,华语流行乐听众远比欧美听众更讲究、更在乎歌词,到现在都还是这样。
尝试写好作品的人一直都有,听众买不买账是另外的问题。越多人在乎这件事,越能刺激创作者去讲究这件事。我每年还是会听到很多用心的音乐,但知音不一定有那么多。
所以听众还是有些责任的,不要那么被动,老是抱怨歌没有以前好听。你得主动去找啊,跟着你信赖的推荐人和媒体平台去听他们推荐的新歌,肯定能发现好的。发现了好音乐,再推荐给身边的人,慢慢应该可以改变一些东西。
比方说台湾的金曲奖、金音奖入围名单就藏着很多宝藏啊,一轮听下来,一定有惊喜。
我从来不觉得现在的音乐一定没有以前好,以前的就一定比较了不起。
说真的,现在年轻人真的不会写歌词吗?No,你去听那些年轻的嘻哈仔,很多歌词非常厉害,嘻哈音乐很吃歌词,对语言声韵的技术要求很高,用汉语尤其难,更何况你们那边常常还有不能踩的红线。
4.
“老人有一天会死光的”
看理想:您当音乐DJ也有三十多年了,不会对这份工作产生倦怠感吗?
马世芳:听音乐对我来说不大算是工作,我永远能找到有意思的、没听过的东西,只要还有好奇心就不会腻。不会有人说:好吃的东西我已经吃腻了,从此不吃了。
看理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在一个不匮乏的年代,当很多东西都唾手可得的时候,我们这代年轻人好像很难找到热爱之事。像您知道自己热爱音乐,但很多人就不知道自己热爱什么,想干什么,对很多事提不起兴趣。
马世芳:你必须非常诚实地面对自己,设想假如你不需要服务别人,不需要满足别人的期待,只需要满足自己,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很多时候,真正的答案是你一直在躲避的问题。
我想总是要把自己逼到一种“饥饿”的状态。所谓饥饿未必是物质或精神的匮乏,而是你看到某些你没有的东西,你强烈渴望了解、渴望拥有,那样的饥饿感。
对于人类文明发展出来最聪明、最美丽、最深奥的东西,你有没有能力接近、理解?现实的状况往往是,你知道自己吃撑了,但吃的都是垃圾食品,它只给你热量,没有给你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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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你说羡慕一些人找到了自己的想做的事,但其实当你真的用全副生命去对待某件事,它带来的可能不只快乐,也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喜欢拍电影的人,抬头一看有马丁·斯科塞斯,有侯孝贤,有杨德昌在那里,你拍到死也拍不过他们,干嘛还要拍呢?写小说的,抬头一看有卡夫卡、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和马尔克斯,写散文的已经有了汪曾祺,那还搞什么啊?
但是你还是想拍,想写,而且非拍不可,非写不可,首先全世界只有你知道这件事的核心意义,你不吐不快。其次你知道,好坏不论,全世界只有你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创造出这样的作品。
《头文字D》
看理想:就您观察,台湾青年有类似我刚才描述的那种“没理想”的状态吗?
马世芳:每一代都有,嘴巴都说没理想,心里未必这么想。为什么?大环境貌似没什么搞头,未来看起来只会更坏,诸如此类。因为太害怕失望跟幻灭,不敢把真正的盼望讲出来,仿佛装得世故一点,就比较不会受到伤害。
但是我要说,年轻人,你们最大的本钱就是年轻。老人有一天会死光的,不要怕,到时候世界就是你们的。
看理想:Σ(゚д゚lll)
马世芳:这个世界上太多事情我不懂,但是老人有一天会死光,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你们要为那一天的来临准备好,不然世界又会落到你们讨厌的同代人手里。
看理想:这太励志了。
马世芳:其实大家都多少经历过这种沮丧的时刻,觉得时代不站在我这一边,我的选择好像都是错的,看不到什么出口。别说你们这一辈了,我前几年也有过这种感觉呀。
但是以前听过一句话我还蛮喜欢的:“不是因为看到希望才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能看到希望”。这句话就放在心上吧。哎呀我们好励志啊,怎么充满了正能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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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看理想:如果挑一位音乐人对话,在世的或不在世的,您会选谁?
马世芳:我一直没有机会在节目里跟崔健做专访。我跟老崔见过面、聊过天,但并不是在正式访谈的场合,我很希望能跟他深聊。
我想我应该能问老崔一些别人比较少问他的问题,音乐上,关于声音、节奏和语言,我有很多的好奇。另外,我也很想跟他聊聊出身和养成的过程带来的影响,从“小我”的经验连结到翻腾的大时代。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这么畅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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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看理想的新栏目《与长辈聊会儿天》。每期邀请一位长辈,就一个我们关心的话题聊聊各自的人生经验。对话可能糊涂,可能没用,但听听无妨,反正不收钱。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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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林蓝

监制:猫爷
配图:《头文字D》《不能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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