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刚刚开始在BBS写作时，刚刚开始在Blog写作时，刚刚开始在公众号写作时，经常有人跑来教我应该怎么写作文，告诉我哪些文章以后别写了。公众号写到第七八年，我终于落得个耳根清净，可能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在我经年累月的努力下悉数拉黑，也可能是我拉黑这件事情让我恶名在外。
最夸张的一次是在深圳，而且是在线下。有朋友拉着我去一个当地社会贤达的饭局，席间有位德高望重的大姐。她教育了我十几分钟，讲我的公众号文章写得怎么不对，怎样写才能写出“正能量”的文字，以及什么社会价值、文学价值一类的话。席间人太多，我没有发作。回来我请朋友帮忙转告：既然我不曾指导您如何管理企业，那么请您也不要来指导我怎么写作文。
现在，我开始学习用AI绘画，终于得以从每天早上选文章题图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是又有人开始教我怎么绘画，教我如何才是成为艺术家的正道，教我应该画什么不应该画什么。还有人发表了自己对我某张图的高见，因为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又追到第二天、第三天的文章下继续刷屏留言。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写作阶段的开始，网上的老师们因为画作的缘故再一次在我身边集结。
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心中发凉。难道这一次我又要花七八年的时间，熬到这些人要么离开，要么进小黑屋，要么最终适应？看着这样的烦恼在滋生，我只能安安静静坐了半个小时，仔细去观察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我把观察的结论写在这里：
当我还是个作文新手的时候，迎来的都是他人审视、挑剔的目光。没有别的原因，单纯因为我是个新手。我写，那么我就存在缺陷。他们看，于是他们就没有任何缺陷。所以在这个阶段，读比写占优，而且是很大的优势。对于部分人来说，有优势而不用形同犯罪。就像是日俄战争时，日帝国海军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袭击俄罗斯军舰的说辞一样：目睹俄国舰队于公海全无设防之姿态，帝国海军自当进攻以夺取荣誉。这大概就是新人、新手经常面对艰难局面的原因---在一开始你就不是个人，而是他人争夺的锦标。
随着我的写作年限增加，这些人或早或迟都会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会继续写下去，不单会写下去，而且会完全无视他们的话。面对这样一种长期的稳定存在，他们在心理上就不再占优。在不占优的局面下，他们选择撤退，或者偃旗息鼓，甚至转而赞美肯定。这样的情形已经维持数年，而我也已经习惯了这样安静的处境，直到---
直到我开始用AI绘画，这就等于说我又回到了新手身份，过去的一切于是立即在我面前立即重演一遍，世界又变得喧哗起来。我仔细想过，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我在写作者的那个环境里已经待了太长时间，有时候看到初习写作者的文章，不免会没有耐心，喜欢去挑毛病，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对方的水准。那是因为年深月久，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新手时每天面对评论的感受。现在很好，我又变成了一个新手，又一次从零开始，之前的感受重又降临，那么我再去看别人的新手文章，心态上自然也会有很大改变。
怀着这样的心态回头再看我自己，那我会认为所有针对我画作的一切人的一切言辞都很正常。只要自己是个新手，类似人就会来，类似的话就会说出口。无论自己是新生了个孩子，还是新得到一份工作，又或者是新养成一个嗜好，同样的事情都会发生。没什么理由，没什么道理，世界就是如此运转，新手就得面对这一切，就得承受这一切。
但是在类似的路上我已经走过一遭，所谓阅历这种东西不就是用在此时么？所以我知道一开始会发生什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知道这些声音何时声量最大，何时又会偃旗息鼓。所以这些声音完全可以不用去听，知道它们必然出现然而不去听，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真正重要的是手头上的事，和胸膛里的那颗心。新手变成老手，这些声音自然也就会消失，但这种变化需要自己的持续投入，需要自己有不受打搅的专注能力。无论别人说什么，正面或负面，肯定或否定，都不能帮助你提升进度的万一。
应该这么理解：当你开始做一件新鲜事，你的心会因此而产生许多关于得失成败的杂念。当他人目睹你开始做新鲜事，这个行为同样会在他们的心中激发出种种想法。所以他们看起来是在点评你，其实是他们把自己带入这件事之后，在评头论足中谈自己心中的杂念，谈他们的欲望，谈他们的担忧，谈他们对失败的恐惧。内在的杂念和外在的评论，应该是同一种杂念，无非是从哪一颗心里升起的区别。
当有人点评说：菜头，像你这种画法，永远也成为不了一名真正的艺术家---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想当艺术家，但是又做不到。当有人点评说：菜头，你的画都是同一种格调，太过单调---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想要丰富的变化，但是他没得到。当有人点评说：菜头，这样画下去你毫无任何希望，这就不算是作品----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恐惧失败，恐惧自己在人前显得像个做无用功的傻瓜，觉得那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这些话的本体都是人心中的杂念。仔细地去观察，它们的本体会从文字中脱离出来，赤身裸体地站在你面前。以上三句话对应着三种不同的欲念：第一句话是成就，既然绘画那么就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但是如果固守本心的话，我就会很清楚，我不是为了成为什么家而绘画，我为的是好玩，唯一的实用性目的无非是解除我每天早上起来找题图的痛苦。
第二句话是人身控制。认为多变才是好的，丰富才是好的，这话本身也没什么错，但是太急切了。对于新手而言，上来的第一件事是熟悉，在无数可能性中先找到一种自己可以熟练进行的方式。然后才可以谈变化，才可以谈风格。他自己不做，却要想改动你的进度表，这就是把自己的妄念投射到别人身上，希望别人替自己去执行妄念。没有什么“这样才好”，“这样才对”，做事的人知道时间，知道进度，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对，应该自己做自己的标尺。
对了，有人表示特别不喜欢我的某种风格。既然如此不喜欢，那我就再贴一张出来好了：
第三句话是他人眼光。就是说，认为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在他人的眼中活得聪明，活得成功。所以要反对一切失败，一切无用功。这种奇怪的想法甚至僭越了“希望”两个字。希望本来是属于自己的，但是在这种话语里却被扭转成了符合他人期待，赢得他人认可。而自己的本心如果如实观察生活，当然会很清楚地知道，一开始的所有尝试失败率都在90%以上。钓鱼会空军，滑冰会摔青，打牌会输钱，饮酒会昏迷，这就是生活。对，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是个傻子，而且所有人都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专注在自己的内心上，感受其中所有的乐趣和快乐呢？傻子知道别人怎么看自己，但是旁人并不知道傻子内心的欢喜。
真正的傻子是别人说你做不了艺术家，于是心中也开始产生当伟大艺术家的妄念。别人说你风格单调，变化匮乏，于是心中也开始产生了生出千手千眼的妄念，跟着对方的指示去做事。别人说你毫无任何希望，于是心中也开始强烈地担心自己会失败，会变成别人眼中行走的笑话。
双手合掌，在空中大力一击。“啪”的一声之后，所有声音烟消云散，心下澄明：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主。心中无杂念，自然得清凉。
题图名称：《仿宫崎骏笔意：有云过山》
创作者：
和菜头的小肉手
算法提供：Disco Diffusion v5.2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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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与其问一问，不如试一试。只有试一试，才有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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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