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疫情还星星点点的时候，朋友因为带孩子去上兴趣班，成了次密接，一家人居家隔离14天。
她家老大10岁，老二7岁，听说不用上学，两个孩子都很欢喜，前两年已经有过网课经验的哥哥喜孜孜跟妹妹传授经验：上网课作业会少一半儿，而且还可以玩美颜滤镜！两只崽兴致勃勃摆弄着iPad，一会儿屏幕上整张脸只得两只大眼睛，一会儿下巴尖得能切菜，不亦乐乎。但他们的老母亲，却在一旁流下两行热泪——明明交完了整年学费，却还得把孩子回收进门，自己天天在家当住家阿姨兼陪读家教！

整整半个月，鞋子落了灰，散粉受了潮，倒是锅子灶台磨得铮亮。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仿佛永远在饥饿中的长子天天照三餐问候她：“妈，早饭吃什么？”“妈，中午吃什么？”“妈，晚饭吃什么？”“肉呢？”“明天想吃大虾”……在长子的世界里，只有大块儿的、色鲜汁浓的才算是肉，红烧排骨是及格线，鱼虾勉强入围，至于肉沫、肉丝儿什么的，那都不作数。
并且自己精心饲养出来的、过惯健康生活的两个孩子都有一条好舌头，一顿饭需得有荤有素有汤，今天不能跟昨天重复，剩菜不能过夜……总之，把居家隔离的亲妈操练得生不如死，无比想念勤勤恳恳管小孩儿三餐的学校！
最后，她决定放过自己。毕竟对于小孩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汉堡、披萨、全家桶更豪华的大餐呢？暴躁想死的时候，她就用这些快餐外卖堵住了死小孩滔滔不绝的嘴。至于长太胖、不健康之类的问题，通通都留给明天再说。
隔离结束之后，她把这段时间的感受讲给别的妈妈听，说感觉自己当了半个月住家阿姨。谁知，别的妈妈嗤笑一声，说：你快别逗了，咱当妈的可真比不上住家阿姨。
首先，住家阿姨职责明确，不该管的不用管。
家政服务当然是很辛苦的工作。一日三餐、打扫洗涮，琐碎而磨人。但人家按劳取酬，界限清晰——月嫂肯定不会帮你们全家人做饭，育儿嫂也不会伸手去做家务，普通阿姨如果负责做饭打扫还得接送小孩那她就绝对不会伺候家里老人、更别提给孩子辅导作业……想要一价全包？那你得付给全能阿姨几倍溢价薪水才行。就这，还没几个阿姨愿意什么都干。

当妈的就不一样了。不仅所有家务劳动免费，还自动自觉把家务标准拉到无穷卷。最重要的是，只要进了家门，所有的事就没了边界——全都可能是你的事！
尤其是疫情当下，许多现代人的减负手段失了灵，比如餐厅全都不能堂食、景区全部关门、阿姨被封在了住地、孩子的兴趣班全部歇业……单身女青年被封在家里可以刷了电影又刷剧，躺烦了站起来就能做个刘畊宏女孩儿；当妈的则是刷了地板又刷题，架得起投影、修得了打印机、纠正得了钢琴指法、写得了奥数笔记、做得了精读规划、陪上网课的功夫同时自己还远程上着班、开着会、写着ppt，弄完这一切，还得进厨房做出三菜一汤！
我一个娇滴滴的女性朋友，从前作得要死，不喝瓶装饮料，因为自己拧不开瓶盖。然而生娃五年，如今徒手开啤酒瓶、单手举童车、阳台开菜园全都不在话下！
有个朋友生了三个娃，她们小区被封控了，邻居群里大家都说：“算了，算了，躺平算了。”只有她羡慕极了，幽幽地说，“你们躺平吧，我家三个孩子会扶我起来接着干的。”
更多的妈妈朋友不约而同发朋友圈：之前还或多或少有点失眠，晚上总是睡不着觉。自从和老公孩子一起封控在家，每天晚上九点就累得站着都能睡着。上班也就是996，在家根本是711！
不仅如此，有些和老人同住的妈妈还有多一层的烦恼——如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们也不能坐着公交车、背着单反相机、挥舞着红丝巾四处野游占领北京的春天了。老人们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成天呆在家里处处看你们两口子各种不顺眼，大家都满腹怨气；要么“战术性做核酸”，一出门做核酸就做一整天，做完也不回家，就在小区里坐着，把悲伤留给自己，你的家务让你扛走。
其次，一个妈妈能坦然退居阿姨的位置，只管做家务，充分说明在孩子的学习上该妈妈不用太操心。这得是什么神仙家庭？什么样的天使孩子啊！
想象下，假设你拥有这么一个小孩，伊早上七点自己起床开始早读，早读完出门跑步（在家跳绳也可）30分钟，等你早饭做好，伊开开心心进门正好开始吃。
吃完饭消消食，你洗碗收拾屋子，孩子自己去打开电脑/投影/iPad开始上网课，上课不走神，做笔记认真，也不玩美颜，下了课立刻去阳台上远眺，休息眼睛、活动身体，全程无需监督，也没有老师投诉。
中午你只需投喂午餐，然后大家各自去午休，接着孩子自己又继续上网课，你可以尽情享受你的床你的真丝床单你的温控被子，睡到下午才起来！
最后投喂完晚饭，你还没收桌子，孩子已经兢兢业业写作业去了。不仅多快好省地写完校内作业，做完复习预习，还条理分明地做好了所有课外、补习班作业，说不定还有时间发展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
就问，哪个当妈的，在这段特殊时期的最大梦想，不是做这样一个无忧无虑只管三餐的住家阿姨？
但实际上的情况呢？反正据我们小区门口苹果电脑维修店的小哥说，最近店里被拍坏的iPad维修单倒是比平时暴涨了好几倍。
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还能安安心心在家做“阿姨”的妈妈，足以证明家庭收入无忧，前景明朗。这在行行喊寒冬的当下，是多么令人羡慕啊！
倒不是说非要拥有巨额财产（巨额财产意味着巨额风险，在这一点上所有人的焦虑是平等的），长时间静态之下，能把精力专注用于家务的妈妈，至少得是一个拥有稳定收入、肉眼可见的将来没有失业风险、所在行业没有受到疫情暴烈冲击、封在家里也不影响工作、孩子学业暂时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分水岭……的家庭吧？
同时符合这些条件，大概已经站到了妈妈群的金字塔上层。
当然，对中国父母来说，钱都不是问题，孩子的教育经费就算砸锅卖铁也会保证。更大的焦虑其实是，今年以来关于孩子教育的黑天鹅事件足以让适逢其会的家长晕头转向。
我真的是第一次看到国际学校圈子的妈妈和公立学校圈子的妈妈同时懵圈儿——
前者正在申请大学的孩子们碰到的晴天霹雳是，AP大考因为疫情突然取消。原本国际名校这两年从大陆招生的份额下滑已经让国际生们卷无边际，这下子更是雪上加霜；更小一些的孩子们也无法独善其身——北京某著名国际学校的高管突然不辞而别连夜回国，让该校非富即贵的家长们一片哗然。而这正是国际学校的家长和孩子们共同面临的窘境缩影：国际教育赖以支撑的外教正在大幅度流失，国际课程还能保持水准吗？
后者则忙着在一起试图搞清楚新课标对接下来小孩升学的影响。有人深信中考不必分流了，另一些人则觉得是你们自己理解偏了。不过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流调之中，随着潜入水下的补习班老师逐一曝光，家长们都需要重新考虑一下，没有了外力的支撑，在自己有限的精力和知识范围内，自家孩子的学习到底该怎样推进？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是一座山，但假如是时代的一片戈壁掉下来呢？
所谓“为母则刚”的妈妈们，也都是在时代的巨浪下，会渺小无助、会恐惧彷徨、会无可奈何、会沮丧抑郁的普通人啊！
所以，才会有妈妈说出“这时候能安心当住家阿姨，是福报啊！”这么黑色幽默的话。
疫情之下的老母亲们，真的太难了——

她们焦虑着囤货。每天早上一睁眼，强迫症似的必须立刻打开各种生鲜购物app，把能买的全都买一遍，确认当天能送到，才敢放心地开始这一天接下来的流程。
她们突然成了心理辅导师。千方百计想为家里那个小小的、懵懂的、尖叫的小孩撑起一方小世界。她们想把社会和家庭的阴霾阻隔在外，又担心隔绝得太彻底让孩子长成温室里的小白花将来不堪一击。
她们是精算师。每一分钱都花得明明白白，为收入、储蓄、资产做了许多种配置方案，以应对或长或短的极端状况。
她们，始终是奋力承担者。
可她们也会是牢骚满腹的。一家人密密匝匝地24小时短兵相接，会忍不住发飙、歇斯底里，会再也不想进厨房。
她们也会是脆弱的。深夜看着看着手机，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前路在何方，甚至物伤其类，为许多新闻流下眼泪。
那么，妈妈们的福报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引用一位女性朋友最近发在朋友圈的一段话——
“突然觉得，仿佛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深刻地觉察到，北京这即将过完的春天，是这么美的啊。

瓦蓝瓦蓝的天空上飘着棉花糖一样的云朵，阳光明亮又温暖，到处是开得繁盛热烈的花。先是玉兰，然后是满树满树的海棠、梨花、山桃，现在则是月季、牡丹、芍药，那样绚烂，像在人间铺了一层云锦。
在微凉的夜色里，踏一踏满地的月光；在阳光下，和孩子依偎着，一起读一本书……这些就是人生的福报吧。”
是啊，说什么恒河沙数？
妈妈也好、单身也好、任凭是谁，身为普通人，我们所能珍惜的，不过是某种眼前的、具体的、平凡的、微小的，幸福。
插图来自艺术家Bijou Ka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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