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最爱历史,作者:艾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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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九年(1754年),扬州某客栈发生一宗猝死命案。
一名老秀才深夜饮酒而归,解衣欲睡,忽觉痰气上涌,一口气没喘上来,扑通一下栽倒在地。巨大的声响,把楼下的店小二从睡梦中震醒。
当店小二上楼察看时,只见老秀才已瘫倒在地,眼睛微睁,没了呼吸。
住店客人意外身亡,这对于店家来说,无疑是件坏生意的大事。可令店家更加头疼的是,这名老秀才身无分文,也无身份证明。
报官后,前来办案的衙役见到死者颇感面善,似是盐运使卢见曾大人的座上宾,遂逐级上报。
等到扬州一众官员、文人赶到客栈时,死者身份终于被揭开:此人原来正是前来扬州寻找《儒林外史》出版机会的吴敬梓。
然而,比起同时代很多穷酸秀才,早年的吴敬梓,却有着让人羡慕不来的“优越感”。
他出身的安徽全椒吴氏家族,是一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官宦世家。从他的曾祖父吴国对开始,吴家就在明清之际的科举考试中屡获佳绩。
据《全椒县志》记载,吴氏早先为浙江人。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吴氏先人吴聪曾出力颇多。凭借从龙之功,吴聪得赐实封千户,全家移居江苏六合。直到吴氏传人吴凤,因“志趣高淡”,无意袭爵,全家才从官家重归平民,迁居全椒务农。
尽管吴凤对做官不感兴趣,但他始终保持“谦让诫子”的品德。在其言传身教之下,全椒吴氏开始重新崛起。
吴凤的孙子吴沛,彻底弃农归儒,潜心攻读四书五经,写作八股制艺,参加科举考试。
据说,为了改变命运,吴沛没少折磨自己。他不仅做到“头悬梁,锥刺股”,还要求子孙们“两耳不闻窗外事”。在明清相交之际,民间戏曲得到全方位发展,市井的戏曲表演内容丰富,节目颇多。可这些额外的娱乐,对于此时的吴氏族人而言,都是伊甸园里的“禁果”,死也不能碰。
▲诸如汤显祖所作的《牡丹亭》等经典曲目,在当时的吴家都是迎战科考的禁忌。
或许是过分苛刻,吴沛穷极毕生精力,“七战皆北”。直到不惑之年,当地州府看其可怜,这才给他补了个廪生,让其每年指定时间到政府领取一份生员津贴过日子。
别看吴沛科举屡试不顺,但他是科举落第者中,最擅长总结失败经验的。
眼见改运无望,他改行教书,潜心摸索八股文写作技法。他认为,明清之际的科举八股文都有统一的格式,一般题目采用“竖、翻、寻、抉、描、疏”技法,文体写作采用“逆、离、原、松、高、入”等角度,基本就能在科考中拿下高分。
运用这套方法理论,吴沛膝下五子,除了老二在家打理祖业外,其余四子均在明清科举考试中获得进士身份。其中,老四吴国对更是高中顺治十五年探花。随后,吴沛的孙子吴晟、吴昺又接连在康熙年间考中进士、榜眼,继续光耀门楣。
尽管吴国对的侄子吴昺后来居上,但在族中,人们仍以吴国对为家族魁首,顶礼膜拜。吴氏家族盛传,吴沛四子吴国鼎、吴国缙、吴国对、吴国龙之所以能考中进士,除了他们的奋发图强外,还少不了命中的“运”,就是名字起得好。
当吴国对的曾孙呱呱坠地,族人庆贺新生命到来时,自然也想赐其嘉名。因此,搜遍文献,族人给新生儿取名吴敬梓,赐字敏轩,寄寓他未来“敬重人才,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但吴敬梓出生之时,人才鼎盛的吴氏家族已在极速衰落。
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家族规模的日益庞大,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种种矛盾都在摧毁着这个家族的团结。
吴国对之后,吴敬梓一支再也没有出过影响家族走向的鼎甲人才。更为糟糕的是,吴国对的诸嫡亲子孙中,功名最高的是其庶子举人吴昇。在宗族社会中,庶子比嫡子有本事,无论如何,对于吴国对一支而言,这都是家道中落的标志。
作为长房长孙,吴国对的孙子吴霖起也是个“不争气”的。终其一生,他在科举功名中只获得一个秀才的头衔。同时,吴霖起之于吴氏家族而言,还算是个“罪人”。
因为,自他起,吴国对支系的嫡系大宗绝嗣了。
吴霖起只能求助自己的叔父吴勖。在后者的主持下,吴敬梓被过继给长房,成了继嗣的“宗子”。
▲吴敬梓。图源/图虫创意
兼祧大房后,吴霖起便启动了专属于吴敬梓的科举“鸡娃”模式。
作为适龄儿童,吴敬梓被要求熟读先祖吴沛留下的科举考试方法论,并加紧夯实四书五经体系。
但吴霖起的“程式化秘笈”教学方法,不仅没能让吴敬梓迅速成才, 反倒让小小年纪的他,本能地生出了对科举考试的厌恶之情。为了消磨时光,在苦读期间,吴敬梓自学了诗、词、曲,甚至还打破吴氏传统,向外人偷学了拍曲。
吴霖起在吴家才子中排不上号,但年少的他,也曾意气风发,考中过秀才。运用吴家祖传科举秘笈,吴霖起科举写作水平一流,深受考官好评。即使后来屡试不第,他依旧获得了朝廷的“拔贡”资格,成为清代众多国子监生的一员。清代生员拔贡,设置初衷就是为了让更多落榜的考生发挥余热,入朝做官。所以,从年轻到年老,吴霖起闲等了二十多年,直到康熙末年,才象征性地做了一回官——江苏赣榆县学教谕。
嗣父的遭遇,加深了吴敬梓对科举考试的厌恶。不过,他最终还是得接受命运的安排。
在吴霖起的引导下,吴敬梓的科考初试尤为顺利。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18岁的他一举考中秀才,让吴氏族人看到了希望。
同年,吴敬梓回乡娶了贤妻陶氏。次年,长子吴烺诞生。从此,吴敬梓由“两个父亲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
然而,幸福是短暂的。
由于吴霖起任教谕期间始终谨守规矩,因此,当朝廷遭遇重大变故时,像他这种“不知变通”的官员,就成了逆淘汰的牺牲品。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康熙皇帝驾崩前后,“九子夺嫡”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地方官员的调动、罢黜亦随之进入病态化流转的高峰期。不愿依附权贵的吴霖起被罢,回到了全椒老家。在族人流言蜚语的攻击下,不久便病逝。
吴霖起的离世,对吴敬梓打击很大。吴氏族人本来对吴敬梓这个“兼祧者”就多有怨言,如今,他们将过往得不到的一切归罪于吴敬梓,甚至结起伙来霸占本属吴敬梓的遗产。
受吴霖起生前教育的影响,吴敬梓对金钱之物,向来看得不重。因此,族人在争产中不断变本加厉。
作为族中唯一支持吴敬梓的堂兄吴檠,事后曾作如下评价:“浮云转眼桑成海,广文(指吴霖起)身后何𠴲含。他人入室考钟鼓,怪鸮恶声封狼贪。”
𠴲(tà),即流言恶语之意。在金钱面前,吴氏族人通通变成了“怪鸮”“豺狼”,没事就恶语中伤吴敬梓,将其列为族中的“反面教材”,要求后世子孙与其划清界限,彻底孤立他。
被逼无奈的吴敬梓,奋起反击,借作《移家赋》之机,在诗文中痛斥族人背弃祖德的行为:“假荫而带狐令,卖婚而缔鸡肆。求援得援,求系得系。侯景以儿女作奴,王源之姻好唯利,贩鬻祖曾,窃赀皂隶。若敖之鬼馁,而广平之风衰矣。”
可他这种文绉绉的辱骂,对于失了心性的族人而言,顶多就是一阵“耳旁风”。
吴敬梓最终只拿到祖先留下的少量遗产。这也让他迅速看清家族与社会的真面目,早早进入了自我抚慰的人生阶段。
他的妻子陶氏却没能放下。家族内矛盾的激变,使得她也遭遇了人们一致的冷眼,被气得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世。
嗣父、贤妻相继离世后,为了排解心中的愤懑,吴敬梓时常独自徘徊在高祖吴沛所建的西墅草堂外,凭吊先人遗迹,思考人生。后来,他经常约上同为族中继子的吴檠以及表兄金两铭等人,在家中肆意饮酒作乐,挥霍家财。他靠着变卖家产度日,“去年卖田今卖宅”。
而他的反常行径,自然坐实了族人眼中“败家子”的形象。
一夜之间,从家族的希望变成了人人怒骂的乡间“废物”,吴敬梓的遭遇,全椒县内居然无人同情。
▲安徽滁州全椒县太平古城。图源/图虫创意
在他人生最失意的时候,是一位名叫叶草窗的儒医收留了他。
叶草窗早年便熟识吴敬梓,知其一切变故皆因族中矛盾所致,也知其本人品行纯良,绝非浪子。故而,叶草窗将女儿嫁给了他。
但二婚的温暖,似乎并未抚平吴敬梓的创伤。在持续遭遇乡间士绅和族人的敌对后,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离家去金陵,开启新生活
那一年,他已32岁。
半生苦陷家族内斗,离去时,吴敬梓身心俱疲。
他自幼体弱多病。随着年岁渐长,病情加重时,只能在他人携酒春游之际,过着“荒畦无客到,春日闭门居”的生活。他时常感慨:“闲情时有作,消渴病难除。”
消渴病即现代医学上的糖尿病。除了患消渴病,前半生的内耗,吴敬梓可能还患有其他基础性疾病,比如在《不寐》一诗中,他曾写下“酒痕渰病肺,诗卷伴闲身”之语。
更悲催的是,年过三旬,吴敬梓三次乡试败北,十年苦读,科举路上再无长进。
他用手里仅剩的余钱,在金陵城内买下一处别墅,起名“秦淮亭”,修建文木山房,终日相邀当地名士吟诗作赋,饮酒作乐。庞大的花销,让他迅速囊中羞涩。
这个“家族怪胎”“落第秀才”,却在贫病中感受到异样的快乐。
用他自己的话说,肚子饿得咕咕叫,那是从前没有体验过的“腹作千雷鸣”。而冬天冷得直哆嗦时,与好友绕着金陵城跑“马拉松”,一步一趋歌,那是世间独一份的“暖足”运动。
在吴敬梓的座上宾中,不乏颜李学派传人程廷祚、刘著、诗人朱卉、李葂、徐紫芝等文化名士。经由他们口口相传,吴敬梓响亮的名声,传到了江宁府学训导唐时琳和上江督学郑江的耳中。
恰逢朝廷举行“博学鸿词”科考试,两人便将吴敬梓推荐给了安徽巡抚赵国麟。
所谓“博学鸿词”科,就是不论已仕未仕,只要你有才,能获得督抚以上官员的推荐,就可以直接获得殿试资格,与皇帝谈经论道。一旦博得圣上青眼,破格做官不是事儿。有清一代以来,博学鸿词科就开过两次,一次在康熙十八年,而这一次,是史上最后一次——乾隆元年“博学鸿词”科考试。
但面对大好机会,吴敬梓却犹豫了。
一方面,移居金陵后,他发现,唯有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才是其一生所念之“痴绝”。另一方面,嗣父吴霖起生前的谆谆教诲,以及发妻陶氏临终前的抚孤之托,言犹在耳。
思虑再三,吴敬梓“称病”,做出了逃避现实的选择。以病之名,他彻底放过了自己,也放弃了对科举的一切幻想。
从此,吴敬梓变得简单自在。前半生的家族羁绊和科考失意,突然间成了他创作小说、抒发人生的绝佳灵感。
借助前朝历史人物,吴敬梓在出仕与归隐间寻求平衡。在他的笔下,曾经屡试不第、怒而焚书的王冕,成了一位超凡脱俗的隐士。
他的小说里,王冕不仅从未参加过科举,更是对科举入仕的官员嗤之以鼻。这样一位隐士高人,在和慕名前来拜访的吴王朱元璋聊天时,却又不忘身为儒士的社会责任,劝谏朱元璋当以天下苍生为念。这一切,显然是作者吴敬梓理想主义的折射。
但在现实中,吴敬梓是失望的,他找不到一个活生生的“王冕”。他日常看到的,要么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中举成癫狂;要么中举入仕后,随波逐流,趋炎附势,忘掉了初心。
他希望写出一本书,来还原科举制度下的社会百态,警醒世人。经过约二十余年的创作,写写改改,到乾隆十四年(1749年)前后,《儒林外史》书成。
书成后不久,乾隆十六年(1751年),乾隆皇帝效仿祖父,下江南体察民情。到达金陵后,乾隆下旨要求各地官员举荐优秀士子觐见皇帝,当堂对试。
▲乾隆下江南,得到了扬州徽商的大力支持。
面对这次移动版的“博学鸿词”科考试,吴敬梓颇有些心动,想应诏入试,但最后又忍住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没有阻止儿子吴烺参加。在乾隆的当庭面试中,吴烺对答如流。因其年轻时与父亲一样意气风发,召试时的吴烺已是秀才之身。乾隆的钦点,令其一夕晋升举人,被授予中书舍人,成了七品小京官。
不过,儿子的七品官员俸禄,微乎其微,吴敬梓的生活依旧穷困潦倒。为了改善生活,吴敬梓只能将新创作的《儒林外史》拿出来刻印出版,以谋取资费贴补家用。
当时,江南刻版印刷技术最好的地方,当属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开的扬州诗局。但这家印刷机构,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专门给皇家刻印书册的。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写得再好,人家也看不上眼。无奈,他只能做出平生最讨厌之事:巴结官员
听闻最喜收留落魄文人的卢见曾调任两淮盐政,吴敬梓硬着头皮带着巨作登门拜访。一来二去,虽然在卢府中混了个脸熟,但《儒林外史》始终未能出版。
乾隆十九年(1754年),54岁的吴敬梓再度踏上去扬州求出版的旅程。
此前,听友人介绍,他得知扬州有一群出身贫苦、狂放清高的书画家,名曰“扬州八怪”。为首的郑板桥,正是他昔日在卢见曾府上见过的大诗人。于是,吴敬梓又希望借助郑板桥的关系,求得卢见曾帮忙。
▲郑板桥虽与吴敬梓有多位共同文友,两人终身却仅有一面之缘。图源/《郑板桥》剧照
但,与吴敬梓有莫逆交情的后辈程晋芳却告诉他,别做梦了。
程晋芳称,无论吴敬梓找哪家机构印书,都不是无偿的,需要给钱才行得通。
跟吴敬梓谈钱,最是伤人。他蹉跎一生,身无分文,因此程晋芳的一番话,让他郁闷难当。他只好借机在扬州与友人喝了个酩酊大醉。
酒刚入喉,微醺之时,他却突然反复吟诵起唐代诗人张祜的诗句:“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谁知最后一语成谶。
没过几日,儿子吴烺的同僚、诗人王又曾从北京南下,舟停扬州,上岸拜会了他钦慕已久的吴敬梓,并表示自己愿意为《儒林外史》的出版略尽薄力。
得知巨作将有机会面世后,吴敬梓当晚到舟中回拜王又曾,多喝了几盅。
夜里,回到客栈,吴敬梓抱着对《儒林外史》公开出版的期望,猝然而逝。命运就这样,再次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在他离世后的十几年间,《儒林外史》成为民间争相传抄的绝版小说。所有人都对书中情节如痴如醉,却很少人再去追怀那个苦命的作者。
可怜吴敬梓,一生兜兜转转,不过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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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清]吴敬梓:《儒林外史》,中华书局,2009
[民国]张其濬:《全椒县志》,台湾成文出版社,1974
孟醒仁:《吴敬梓年谱》,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
陈美林:《吴敬梓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
周中明:《应该全面地认识吴敬梓的思想转变》,《安徽大学学报》,1982年第4期
谈凤梁:《<儒林外史>创作时间、过程新探》,《江海学刊》,1984年第1期
(合作,请联系微信:arsci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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