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城
转载:热点焦点与痛点
备选标题:浦东机场的幸福终点站没有奇迹
滞留旅客大多数是国内航班的乘客
滞留旅客出行最常见的原因是去找目的地的家人
滞留旅客截止5月8号最长在浦东机场住了46天
滞留旅客的主要食物是香辣牛肉面,第二食物是红烧牛肉面
滞留旅客大多数是中老年人,有五零后
滞留旅客中至少还有四名10岁以下的儿童,曾有5个月大的婴儿住了半个月
浦东机场T2航站楼唯一的入口在出发层中间的位置,安保人员拒绝了我的国务院小程序核酸显示的结果,要求纸质盖章核酸。通过后我进入了大厅,大厅两侧的地面几乎没有人,放肆地反射着所有的光线。但黑暗处,仍有光不那么亮的地方。
一个身影从不远处走过:他穿着防护服,但是袖子和裤管全部撸起到了关节以上,自然也没有戴帽子,乍一看就是一个只有躯干部分的大白。他拿着一盒泡面,疾步走着。我想喝热水,便跟着他走到了出发层最北端的M区,看到了P叔。
我和P叔认识于一条机场经验贴的评论区。P叔带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从苏州来到浦东,特别好认。P叔的妻子和另一个孩子在加拿大,他们一家期盼着会合,然而P叔的美籍小女儿在过海关时被拦下:浦东海关找不到小女儿的入境记录——入境记录在中国旅行证上,而P叔完全没有想着从中国出境回加拿大需要带中国旅行证。小女儿飞不了,从上海再回苏州拿证的话就会被7+7隔离,P叔和两孩子只好先滞留机场,再想办法找人从已经没人的家中拿证送证。 
两个孩子在玩拼图,兴致还不错。P叔说他们在最南端的A区呆了一晚上,但是A区第二天没有床位了,便搬到了M区。我心中有很多问题,什么是A区和M区,床位是什么,以及这彻夜敞亮的灯光要怎么说睡。
通过M区的滞留旅客们,我大致明白了滞留者们的分布。出发层进门最左侧是M区,最右侧是A区。有说法是,M区是短期滞留的区域,A区是长期滞留的区域(见到呆了最长的是46天)。如果就一晚,那两张沙发拼一起就得了。M区有着出发层唯一有水的卫生间和热水;A区则最安静,有前人留下的装备可以使用,是一个更加集体的环境。
“我们在A区住了一晚,现在自己有点吃的睡的了,也快可以飞了,就不住那边了。那边很多人什么都没有被滞留了。”
除此之外,出发层各个小建筑体的背后、停止使用的扶梯底下、人迹罕至的其他角落,也零散地分布着一些被褥和帐篷。没有人选择回家因为:非上海人一旦进了上海回家就会被集中隔离,而上海人出小区时都签了承诺书:一旦出小区,绝对不回来。
“这周围的酒店,起码500一天。很多人都是先住酒店,住到没钱了,和酒店买了床被子,搬到机场里来算了。而且酒店到机场,要么拉着行李走死,叫车的话分分钟又是五百块。”
P叔和我点点那位穿着短款防护服的同志,P叔说这哥们呆了很久了,所有衣服都用完了,好几天了只能穿这个防护服,闷死。还有那边穿着绿衣服的女士,她是持有旅游签去加拿大被这里海关劝返了。 
“就是被问到为什么要去加拿大的时候,一瞬间没想出聪明点的理由吧。”
此时的我还没有理解她在海关经历了什么,直到我自己过海关的时候。
滞留者们叫这整片区域“大堂”,作为这里最符合居民定义的人群,我想他们可以拥有这儿的命名权。我和P叔说,想了解这儿现在总体物资情况。P叔说:“你去找老洪吧。你看到衣服上写着中国制造,中国加油,中国什么什么的就是他。”
我从M区走往A区,这是每个A区人上厕所和获得热水的必经之路。1.2km的单程距离,地面光洁如新,如果不转头,就不会看到滞留者的帐篷的和床铺。
T2航站楼A区自治区
老洪穿着一件灰色短袖,上面红字艺术字体写着“中国”。“您是老洪吗?”“我不是老洪,我是小洪。”老洪笑嘻嘻地和我说,给我搬了把椅子。他正在教一名不会说中文的非洲滞留者吃自热锅。
自热锅是一些社交媒体上看到情况的大学生捐助的。除了自热锅,看起来学生们还拿出了自己的零食,有的零食上面还贴了鼓励的便签条。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A区收到这样形式的捐助。大部分时候,他们的主要食物来源还是成功离开的人留下来的食物。现在的存粮,大概还够大家吃一天半。
大学生捐助的零食,有些上面还贴着条
浦东机场工作人员有时候会搬一些泡面到大厅卖。“六元一桶,价格还可以。虽然只有一个味儿。”
老洪说:“我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醒来,看到这桌子上堆了吃的,说明又有人飞成了。”昨天有人给他留下了一只真空包装的烤鸭。“真的不错。”老洪的朋友们开始笑他:“别人给你的东西么,你每次收到就分分分,先放一放么可以吃好几天的,你分分分么好了,这下还剩一天饭。”昨天那一整只烤鸭,老洪吃到了半只鸭腿。
老洪笑笑。这时有个年轻人过来,穿着类似沙滩装的短裤短袖,他蹲在我们边上:“洪哥我想找你打听点事儿。”年轻人问了啥时候能有小卖部开,因为机场工作人员之前告诉他“有可能这几天”。
老洪也被告知了类似的消息,但他觉得很困难。小卖部的人住在机场外面,理论上没法天天进来,除非他愿意和小区签协议,再也不回小区了。为了开小卖部签这种和家人长期分开的协议,老洪觉得不大可能。
我感叹老洪的名声已经传遍整个大堂了,A区以外的人也会来找老洪打探消息。A区并不是刻意组织起来的,一开始有几个人留下了一些床铺,老洪就去问几个没床睡的人要不要过来。原本在大堂各处打地铺的人也经常被要求换位置,于是一些人就都干脆搬到了最人迹罕至的A区。这里离厕所和水源最远,但也最自由,管理人员来的最少。
滞留者在A区洗晒的衣服
滞留的人们会为自己想各种办法,搞被子搞食物,他们走的时候就会全部留给A区,供下一个手足无措的人使用。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就听说A区可以免费过夜,那些毫无准备、被取消的航班或者海关的不放行打懵的人,就在口口相传之下来到了A区。
A区的中心是老洪的行军床,他和另一位呆了四十天以上的“元老”有简陋版行军床,离地30厘米可以带来的幸福程度令人惊讶。他俩睡在物资附近,周围还摆零散摆了一些椅子。二号元老一个月没有剃胡子了,“我以前可是个寸头”。他的床下放着三盒红烧牛肉面——大堂里的硬通货,比机场出售的香辣牛肉面还要更稀有一些。
机场滞留群建起来了之后,至今保持着信息群的功能。没什么人聊天,消息不外乎几种:机场要求大家去做什么,机场要求大家不能做什么,有人飞成了,有人出机场后进不来了,有人生病了。前几天有人急性阑尾炎,叫救命送医院去了;有人扁桃体发炎得严重,在群里求到了消炎药。
一个阿姨告诉我:“药缺的。以往大家出门是会带点常用药,但现在家里还有人的就尽量不往外带药。之前有个小姑娘痛的要死要活的,说是所有止痛药都留在上海家里了,有个爸爸牙疼,想想自己飞出去了就不愁买药,谁知道在这里卡了五天。来例假睡瓷砖地,肯定肚子疼的呀。想喝热水么在另一头,来回走走几公里呢。”阿姨曾经建议姑娘住到M区附近离水和厕所近,但姑娘觉得在A区躺着更有安全感一点,没过半天又回来了。
位于机场中间区域的卫生间门被挡住了,但是里面卫生间灯全亮着
人称B区区长的黑人大哥也呆了好几周了,却依旧穿着一条白净平整的衬衫短袖,戴着一条红色条纹领带。他说他喜欢保持绅士风格,就算是在这儿。大哥去香港的机票取消了,但是他一直没有收到退款,航空公司10号才肯退款,一万九千多人民币。他等航司打款,才能有钱买下一张机票。
保持着时髦发型的辉哥说我来得巧,他昨晚洗头了。几个老外走的时候给他们留下了几瓶洗护用品。“没地洗澡,能厕所洗个头。”他在上海住了25天酒店后,从5月1号开始搬来了机场,航班又取消了。辉哥一开始躺在椅子上,晚上太冷了,也没带什么衣服,老洪说他有床铺可以住时,辉哥还以为他是骗子。大家笑成一团。
物资中心,大概还能够大家吃一天半
老洪叫住一个走过的大姐,说不好意思今天得让你换下位置,因为多了很多男性滞留旅客,区域要调整一下。大姐谢过老洪,还赞叹昨天发的自热饭真好吃。
有一个三四岁大的黑人小孩是A区的团宠,各种零食都能被分到一点。“这么大的还可以了,我们能吃的他也能吃。”A区最小曾有过一个五个月大的婴儿,婴儿和来自非洲语言不通的母亲一起在出发层滞留了三周。“只能吃奶粉。”母亲带的那罐奶粉很快就吃完了,奶粉只剩最后一顿的量时,大伙急得焦头烂额,好在最后从外面找到了人送了过来。
要到不了这里,做错一件事就行了
滞留群最近的一个新功能是喊大家做核酸。
最开始的时候,浦东机场没有核酸检测,而大多数航空公司都要求起飞前48小时甚至24小时的核酸检测报告,严格程度从手机报告到纸质盖章报告不等。滞留在机场的人核酸过期如果找不到车带他们去外面做核酸,就无法登机,也无法出机场再回来。车很难约,单次去最近医院做核酸的来回车费大概在600-800元之间。“我那个司机带我去了三回,第四回良心发现,说免费带我去。”
滞留的人多了起来后,机场组织了两天一次核酸。但是每次核酸通知上都会写:此核酸是机场管理用途,不能作为登机核酸要求的凭据。此核酸和彼核酸有什么区别吗,没人知道。
在M区时我就感觉到,滞留的人以中年人为主,不少老年人,不少带着孩子,不少非大陆户籍。出行的绝大多数原因是和家人团聚:去找妻子,去找孩子,去找父母。
帽叔是个五零后,他戴了一顶显眼的红色帽子,穿着灰粉色Polo衫和米咖色裤子,感觉随时准备跨上球车打一场高尔夫。他从深圳来上海坐加拿大航空去多伦多。
加航的这趟航线我自己也坐过大概六回,延误率高但因为价格实惠年年成为热门选择。帽叔深圳飞上海的航班取消了,他带着台胞证和深圳所有的物品,飞到杭州,从杭州坐高铁来虹桥,最后辗转到浦东。帽叔的台湾证件出了些问题,等到解决了已经买不到新的机票了。
帽叔每两天得去曙光医院做一趟核酸,因为他的台胞证连不上健康云,机场核酸显示不出。至于怎么去?叫车,600至800一趟的车。帽叔已经出去三趟了,其中有一次坐想公车,差点回不来。大家掐指一算,今天又该去了。
“我第一次出去的时候差点进不来。我不晓得啊,拉着行李就要走啦,也没有人拦着我说你出去了就进不来了哦。”帽叔很无辜,“我太天真啦,还好碰到辉哥,才知道我那天属于三无人员。过期的机票还没买新的,核酸还快过期了,大陆身份证也没有,还想再进机场?”
帽叔在深圳住了十四年,第一次如此困惑。
老年人容易滞留的原因有:他们容易错过航司的消息提醒,更容易搞混复杂的证明文件。有错过英文取消邮件的,有没有看见半夜手机消息提醒的,有托第三人买票消息延迟了的。“能想办法进机场的老年人已经是很厉害啦。”还有大批人卡在了路上。“要到这里,需要每一步都做对。要到不了这里,做错一件事就行了。”
一名滞留旅客说:“你看看这里都是些什么人。打工的人、老人、带孩子的人、黑人,偶尔有那么几个留学生一两天也能走了。白人没有过夜的我跟你讲,他们都当天来当天走,还能牵着狗上飞机。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中国小姑娘牵着两只狗,我很激动啊去问人家,结果奶奶的,加拿大籍。”
老洪一点多带着大家一起去做机场组织的核酸时,有两位阿姨没有去,因为阿姨们今晚就可以飞了,不需要继续住了。阿姨们是去美国见孩子的。其中一位阿姨和我妈妈发型和声音都很像,估计平日也是意气风发的人吧。她们睡在别人留下的睡袋里,下午的瓷砖地隔着被垫依然透凉。阿姨们心情还不错,因为晚上就可以登机了。
截至5月8日,浦东机场的长期滞留者在60至70人左右,短期滞留者较难统计。其中的弱势群体尚有地方过夜,分得到泡面。有些人在浦东机场滞留前, 在别的站点也滞留过,还有些没退的滞留群。他们说:“真正的人间惨境在虹桥,在火车站。” 
夜晚快开始了
五点多,我得去值机了,老洪也得去铺床了。白天机场只允许滞留者把床铺铺到几个广告牌后面,这样如果不走到A区里面,就看不到那些床铺。“为了防止有人拍视频传YouTube什么的,有损美丽上海形象。”五点后,A区才开始慢慢展现它全部的面目,一张张薄薄的布垫铺开,有些一层,有些两层。
从外部看A区:其实每一个广告牌后面都是滞留者的床铺
等滞留者们解决了机票和证件,出境旅客还将面临海关。被劝返的旅客有部分留在了机场,打算改日再试,还有部分购买了其他城市的机票,打算去别的海关碰碰运气。但无论去哪里,从上海离开的人都将先经历至少14天的集中隔离。
疫情前我对出中国海关这个步骤没有任何记忆,似乎只是安检前的一个章而已。这次,队伍挪的缓慢。一个窗口的男子被问急了,音量响了些。“我去找我老婆还要为什么?”排在后面的几个人渐渐都听明白了,海关相信了老婆是真老婆后,问他为什么早不去晚不去选择现在去。
排在我前面几位的大爷向维持队伍的工作人员感叹:“出境现在那么严了啊。”
工作人员说:“我们要对你们负责的嘛。”
大爷问:“我为什么不能对自己负责?”
轮到我了,海关问我:“除了你的学生签证和I-20文件,还有什么能证明你是个学生?”我愣了一下,“您还想要什么?”他要学生卡,我说放在美国,照片行不行,不行,照片可以是假的。我想了想,我有课表,成绩单,几百封学校老师的邮件,图书馆熬夜的照片,可以不?展示了几个来回后,我通过了、被指示离开,大爷还在窗口聊着。
最后几句话
四十多天了,浦东机场从什么都没有,到现在两天提供一次核酸,到拿出泡面来卖。出发层的人们说谢谢,他们不敢要更多,所以接下来这些话是我说的,和他们无关:
恳请目前两天一次的核酸提供出报告的选项,这样可以用做登机证明;
恳请开放机场中部的卫生间(目前卫生间灯全亮,但是无水)和接水点;
恳请多订一些机场工作人员的盒饭卖给滞留者们,会顿顿售罄的。
本文所有名字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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