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与我

昨天是母校120岁生日，很了不起的数字，两个甲子。有正在念书的学弟学妹希望我写一点什么，我想了想，觉得我想说的话怕是会让人扫兴。所以等过了生日那一天再写，免得做个惹人厌的老师叔。

母校100年校庆的时候，我的心态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候大学四年时光，在我的整个生命中占据七分之一；现在是120周年，四年时光的占比下降到了十二分之一。七分之一的时候当然觉得很重要，大学就是我生命中的主要组成部分。十二分之一的时候，它只是无数人生经历中的一小段，和我的两只猫占比相同。但是我的猫咪就在眼前，而大学生涯却是15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在生日到来之际，学弟学妹们总是希望能有个会写字的学长来一篇深情文章。在其中缅怀青春，赞美大学，送上祝福，展望明天，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是大家缺这个么？巍巍中山，寂寂玄武，一水如带，两江师范---又如何呢？南风知我意，吹梦到金陵---又怎样呢？觉得走在北院的林荫道上，坐在主教的课桌后，会有内力加持气运灌顶么？

进入大学的时候，大家的人生里已经有太多正确了。正确的出生地，正确的出生时间，正确的出生家庭，正确的初等教育，正确的发育成长，正确的学习方法，正确的高考答题，正确的志愿填报，正确的录取通知书。现在，想听到有个人说母校之伟大，母校之荣耀，母校之美好，无非是在这无数个正确之上再加上一重正确：天底下有那么多大学，我来到这一间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需要的，同学。看看你周围的14亿人口，其中90%以上生活在那些所谓的不正确里。出身没有你好，城市没有你好，发育没有你好，教育没有你好，甚至根本就没有进过大学。同学，仔细想一想这个事实，难道不应该在喜气洋洋称颂母校之前，先跪下感谢上天么？感谢上天的安排，使得这一切成为可能。而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也去经历那90%人群的人生，承受相同的生活，怕是未必还能有此刻的志得意满。对，我们都曾经很努力，但大部分还是依仗幸运。

承认大部分都是幸运，就不会去想什么“今天我以母校为荣，明天母校以我为荣”一类的话。母校是母校，你是你，我是我，生活是生活。母校的那件伟大牌外套，披不在你我身上。正如我们身上那件奋斗牌连帽衫，母校也同样套不进去。越早那么想，越早进入真实的生活。我，只是一个人，没有多少我们。伟大不是传染病，大学也不是疫区，只要待满四年就可以顺利地感染伟大。坦白说，如果仅只是停留在本科阶段，就像我一样，那么充其量也就是一只过水蟹，大学过水蟹，学术过水蟹，伟大的过水蟹。四年时间的成果就是一张文凭，然后我们这张文凭看起来牌面点力要大一些，因为上面写着985、211一类的大数，在找工作时有一丁点优势，而这种优势可能也就在一省之内明显一些。

一只幸运的过水蟹，我现在是这么定义自己的大学生涯的。剩下的部分就是在这个社会里起伏颠簸碰撞，变成蟹丸、蟹柳、蟹粉全都是自己的事。毕业之后，学校拆掉一栋宿舍楼，搬迁整个校区，都不需要知会你。就像是现在，学校决定退出世界大学排名体系，也不需要你我的认可。同样的，走入社会之后母校光环的加持也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消失。“你是从哪个学校毕业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什么，无非也就是饭桌上的一句寒暄而已，没人真的关心，因为下一次见面对方还是会问一样的问题。你之所以在那里出现，只是因为你是你，而不是因为你毕业于哪一所大学。

那么母校和自己究竟有多大关系？我是这么考虑的：如果母校有天从国立大学降为省属大学，从省属大学降为市立大学，从市立大学降为社区大学，乃至最后从地表上彻底抹干净，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它在你内心深处还剩下些什么？不要觉得这是玄远的空想，母校的文凭不能帮你提高就业可能，母校的名字不能再让你感觉到荣耀，母校的所在不能再让你凭吊青春，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那么母校届时对你还意味着什么？一道疮疤？一笔负债？一段避犹不及的过去？还是说有些东西不曾改变，用右手按住胸口，能感觉到它还在下面跳动？

我想，和120岁的母校相比，你我毫无疑问都是短暂而脆弱的存在，大学更像是永恒屹立的纪念碑。但无论我们曾经怎样在校园里闲游浪荡，空耗时日，一定还是有某种东西驱动我们完成这四年或者是更长时间。这种东西只在我们自己身上有，然而它又必须在校园里才能发挥作用，在这里可能是它的第一次激发。我们因此迎来了人生中许多个重要的第一次，可能是第一次见到30个行省的人，可能是第一次经历爱情，可能是第一次真正对什么专项研究产生兴趣，也可能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是那块搞学术的料......

所有这些第一次里，蕴藏着个人的未来，而大学又赋予这种未来的实现方式以某种气质，就像是蝴蝶、飞蛾或是蜻蜓和它曾经的蛹。所以，离开校园的时候我依然是一只过水蟹，但在我的背上，母校在我没有觉察的时候，悄然给我打上了它的无形水印。从此之后，无论她变得伟大还是平庸，我个人又经历怎样的颠簸起伏，那水印一直都在，从毕业那一年的7月开始，就没有人能够擦去。然而那枚水印无法在人前展示，只有两只拥有相同水印的过水蟹偶然相逢时，才会激发“原来你也曾经同在”的欣喜微光。

祝母校120岁零一天生日快乐！

题图创作者：

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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