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在权力面前没有抵抗力,成熟的志愿者做事一定是双向愉悦和满足的,不要让自己掉入权力的陷阱,抵消过去的所有努力。
分 享 | 王建硕 百姓网创始人
刘 勇 卡里司马创始人、原格瓦拉生活网创始人
整 理 | 曹欣蓓
责 编 | 施 杨
从3月28日浦东封控,再到4月1日浦西封控,在前所未有强度的疫情防控力度下,上海暂停了大部分商业活动,城市与街道静止了,却停不下一颗颗为社区奉献的心。
管理大师德鲁克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由“有组织的机构”所构成的社会,当上海被按下“暂停键”,志愿者和团长们形成了一个个自组织,开启了关于理性与人性的管理实验。
《中欧商业评论》邀请了百姓网创始人王建硕与卡里司马创始人、原格瓦拉生活网创始人刘勇进行线上对谈。
自疫情以来,王建硕始终承担着小区内部“信息中枢”的角色,负责小区志愿者信息统派与协调,至今已累计发布近800份公告,参与或建立小区40余个微信群,全方位观察并思考上海疫情下的民间力量。
在非常时期,面对浦东的封控,刘勇于第一时间牵头撰写了《仁恒河滨城2期28号楼防疫保护指南》,涵盖业主共同约定、志愿者分工及每日行动、关于每次街道配货物品运输事宜、每日工作通告、重点关注列表、后续关注事宜等,该份抗疫指南迅速走红网络,被称为从“迷雾中射出的一道光”,从最亮的一面映照出人类的理性之美。

龟缩还是冒险?这是一个选择

王建硕:如果让时间回到4月1日,当时上海绝大多数的小区应该都差不多,处于有一点恐慌的状态。大多数居民食物储备不足,尤其是我们小区有大约1/3的老外,到4月5日时,有些人冰箱里已经基本没存货了。
当时,因为物流快递都进不来,团购因此产生了,最早的时候,甚至都不叫团购,只是某些邻居有门路,可以托人送大米。我们小区也进入了非常严格的计划经济,小区内部组织了几场特别大的团购,帮助大家度过物资短缺的时期。
到了4月7日左右,过了最紧张的时期后,不同品类的物资开始渐渐出现,东西越来越杂,包括了巧克力团,咖啡团,这时候,很多小区都会产生一个新的矛盾:有的邻居认为其他邻居购买的物资是非生活必需品,增加了感染的风险。到底是统一大团?还是分散多品种的小团?

于是,大约在4月10日,小区进行了一次全民投票,内容为《关于团购实行审批制度的动议》,征求大家意见,是否需要赋予统筹委员会权力,对于所有团购实施审批。一开始,支持审批派占了上风,但很快,随着小区内外国邻居的加入,很快局势又扭转了,直到最后,以133票同意,130票反对,4票弃权,按照《罗伯特议事规则》,弃权票算反对票,最终以一票之差,没有通过审批制度。
但后来,小区关于团购和配送的矛盾逐渐增多。团长团了很多东西,可他们采购下单后就不再参与,而志愿者一共才那么点人,送货累得不行,很多团购物资到了以后,因为没有配送清单,无法配送,产生混乱。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终大家又开了会,结果是小区的“区营志愿者”团队正式退出配送市场,开放配送市场给民营经济,推行团长联产承包责任制,由团长负责组织开团、购买、召集志愿者,配送等,一场轰轰烈烈的市场化运动从此拉开序幕。
在此之后,我们整个小区原来的志愿者,也就是小区统筹的力量,仅仅负责两件事,一个是“独居老人、孕妇、病人关怀”,另一个是防疫物资统筹购买分发,这都是小区最基本的,市场机制会失调的领域。只要保证脆弱人群没事,防护物资足够,哪怕小区团购再乱,也会慢慢在市场调节中归于秩序,到4月20日的时候,团购在小区里已经运行非常顺畅了,这也是我们小区从计划经济,到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共存的模式的转变全过程。
这样的实验,如果放在国家的层面,可能要花十年、二十年,但在一个小区里,不到20天就可以都做一遍,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观察。
另外补充一下,我看到上海还有一些小区,直到将近解封依然属于审批制。其实封控期间的问题,类似于《三体》中人类星际舰队被水滴彻底摧毁以后面临的问题,到底是要龟缩起来,等待遥遥无期的解封,还是冒一些风险,过上有尊严和品质的生活,这是一种选择。
刘勇:我们小区一共1万多人,我没有参加小区的志愿者团队,更多的时间花在我们楼里,从我的角度来看,危机之下,例如从计划经济,到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共存的模式的转变,其实相当于一种人的本能反应,因为人天生更希望控制与管理,所以计划经济最先出现,我觉得很合理,因为人的主要的动机是避险。
其次,没有一个理论是万能的,相对论也不是解释物理的万能钥匙,所有的理论和规则都是在有限条件下进行定义,就像楼栋里的孤寡老人,如果是市场经济,这些人连手机都不会用,一定要用计划经济的方式去统一帮扶。
第三,任何组织形态的变化,本质是一个迭代的过程,在有限或封闭的环境里,迭代的速度会加快,例如迭代放在国家层面可能需要20年,但在小区里,不到20天。但迭代的底层逻辑都是相同的——效率,怎样让整个流程运行得更流畅,削减不必要的流程。举例而言,我们楼里最开始负责核酸检测的志愿者有4人,有人负责喊话,有人负责协调秩序,但现在大家做核酸次数都多了,流程都熟悉了,所以只需要一个志愿者就够了,这也是一种流程优化。
关于自组织的兴起与边界
刘勇:在常规情况下,志愿者的价值和作用其实没有那么大,大家对志愿者的感知不是很强烈,但在任何危机的时候,志愿者体系是一种很大的力量,是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且会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在自组织方面,带头骨干的作用非常关键,因为任何一件事,如果没有几个关键节点人物起作用,不断向前推动,其实是很难的。很多人都想出力,但往往需要几个带头人鼓动大家,不然自组织的效率效果就会降低很多。
就像我们小区一共72栋楼,我们楼反应最快,但在我们楼志愿者已经正常工作3、4天后,小区的其他楼才开始行动,这就是因为我们楼里有几个人很关键,愿意站出来,其实不在乎你的技术和能力,但重点是有人要站出来解决问题。
第二,团长与志愿者体系都是迭代的,大家最开始都希望计划经济,也就是所谓的保供模式,但这其中很大的挑战在于:志愿者基本都是男性,平时家里的物资储备和一日三餐,往往是女性决定的,采购的事情由男性志愿者来做,其实效果没那么好,男性更多的是做体力活,负责搬运。
所以,我们的解决方案是在楼里找很会买东西的人,让她们来组织团购,我们楼自己就有两三个团长,商品和物资都很丰富,连冰淇淋都在团,一般都是服务我们自己楼,属于专供型。大部分物资都是物业配送到楼栋,楼里志愿者分发到门户,前几天,我们志愿者又做了个决定,让各户自己下楼领取。
提到团长的时候,还有一个盈利问题,这其实是心理问题。每个住户怎么判断团长是否盈利?其实大家不一定能判断明白,但有些团长沟通方式好,人际关系好,或者是自己楼内组织的团购,人们天然就倾向于认为是非盈利的,说白了,我们只是凭借个人好恶来判断,关系好一点的,觉得对方人品好的,那就是公益的,话不投机的,价格高的,就会被看成盈利的。
好的团长,是可以形成一套正反馈机制的,不断让所有人相信你的团购商品好,价格公道;正反馈机制同样也适用于志愿者体系的壮大,骨干的志愿者不断通过做出成绩,感动和影响其他人,让大家看到这一套模式是有用的,那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王建硕:疫情期间,我们小区实际居住人数大约不到1000人,我做的主要是信息中枢的工作,就是在小区发公告,在20多天里,我大概发了近800份公告,我微信里共有40多个小区群,所以有一个“准上帝视角”,可以作为观察者,看到整个小区的情况。
自组织是一个典型的弱组织,多样性极高,但是微信交流,我们看不出这种差异。有时候群里两个人怼起来了,结果发现他们的年纪相差60岁,是一个老爷爷和一个小孩互怼,怼到最后小孩说:妈妈让我吃饭去了。
小区里的人不是经过面试进来的,这和公司不一样,在公司,大家存在经济上的绑定,不会轻易怼人,有很多需要顾及的部分,但小区里,对于他人的容忍度都很低,如果几句话说得不开心,就会进入战斗模式。我们专门成立了一个小区吵架群,只要两个人吵起来了,就劝到吵架群,还会专门发海报,告诉对方:请前往吵架群。
在无权力领导模式下,组织内所有的事项都是自发产生的,乍看之下的混乱,其实是带着美感的,我们需要杜绝的不是混乱,而是杜绝垄断。以配送为例,如果说只有物业才可以配送,或是只有指定的10个人才能进行小区配送,就会出现志愿者累死,楼上住户急死,楼下物资烂掉的三输局面,所以一定要开放,允许家家户户进入志愿者市场。
如何平衡权力与自我?
王建硕:志愿者有时候会出现一种状况——只有我才能当好人,别人不能当好人。这指在一个封闭的市场里,例如居委会指定了10个人当志愿者,类似赋予了一小群人权力,只有这群人才是“官方认证的好人”。
过不了几天,就会从居民和志愿者其乐融融的关系,变成“凭什么你管我”的矛盾与冲突关系。志愿者也很难,无论再怎么努力,都难逃被骂的局面,因为志愿者其实就是一种项目管理,而任何项目本质都是一个赶100只鸭子从徐家汇到人民广场的一次性努力,抓了这只,跑了那只。更何况是100个大活人,随着封控的持久战,出现一些裂痕也很正常。
另外,哪怕再小的权力与再善良的人相结合,都会产生一些化学反应,这并不是人不好。举例而言,维持秩序的志愿者,其实很难分清楚,让人往前多走一米,究竟是出于维护秩序的考虑,还是出于使用权力的考虑?这中间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可能演变为自以为在做公益,但其实是发泄情绪和满足小我的状态。
志愿者最大的一关,其实是自我(ego)。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普通人忽然被赋予了权力。而历史教会我们,人性在权力面前没有抵抗力,权力是魔鬼。这种时候,最需要考验志愿者的定力,自省力和分寸把握,不要让自己掉入权力的陷阱,抵消过去的所有努力。
刘勇:任何一个职业或领域的本质都是熟能生巧,国外很多人每年会留出一定时间做志愿者,所以他们的志愿者体系相对更成熟。中国的大部分志愿者从心理上还是不够成熟,志愿者是纯粹的奉献者组织,成熟的志愿者都各行其是,不涉及完整的价值观三观的,只是恰好在某些点或某个价值观上契合而已,千万不要想着统一志愿者的价值观,重点是把事情做好做完,因为志愿者的背景非常多元,大家埋头去干就行了。
志愿者和楼栋里的矛盾冲突,在大部分情形下,是志愿者问题多一些。大家都认为志愿者是有权力的,但实际想想,权力究竟从何而来?法律授权才有权力,居委会也没有把某些决策权交给志愿者,比如一栋楼里做核酸,按规定是应测尽测,但有人不下来,志愿者非要砸门骚扰人,那就是志愿者的不对了,志愿者做的是引导和宣导,不是强迫。最近上海刚好发生了有志愿者半夜逼孕妇签承诺书的事情,就是过于放大权力了。
其次,说实话,封控久了以后,大家脾气都不太好,一点很小的事情可能就会引爆情绪,这时候很讲究相互体谅,很多摩擦本质上都是小事。
另外,志愿者最受欢迎的有两类人,一种是干体力活的,另一种是默默无闻,话不多还长期付出的,因为没有权力的干扰,就是纯粹的付出。
成熟的志愿者做事一定是双向愉悦和满足的,志愿者不是自己的舞台,志愿者不该是道德绑架,也不该为了手上有点权力就沾沾自喜,要有明确的边界,产生彼此愉悦的良性循环。
封控结束后,团购将会归于寂静
王建硕:等小区解封后,在团购方面,我认为大多数团购会归于寂静,因为团购是所有的电商和物流不正常流转的情况下,一种无奈的自救方式,但并不见得是一个更好的商业模式。
除非是一些特殊品类的团购,例如新西兰三文鱼,对配送时效要求高,并且价值很高,这一类团购还可能有生命力。但更多的社区团购,其实是无法与传统商业渠道相比的,所以讨论社区团购的商业价值,有点类似于有一阵子,我们讨论山姆超市门口,为什么大家用扁担而不用私家车运输一样,就不是个真问题。
因为这是在所有竞争对手不存在的情况下,被动产生的解决方案。一旦生活恢复正常,团购就会像2022年春天的一段记忆,停留在过去。
此外,志愿就像云计算一样,流量大了就多开几台服务器,流量小了,自然会停机。现有的志愿者体系在疫情结束后,很可能自动消亡,等下一次需要的时候,大家又重新聚集起来。对志愿者而言,当大家不再需要你的时候,千万要放手,不可以留恋。虽然过程中难免会有落差,但这是必然。包括有些人说,疫情之后,能否把志愿组织固化下来,我觉得有一点类似高中毕业后的惜别之情,就让这些人性中美好的闪光点都留在2022年的春天里的记忆里吧。
刘勇:社区团购有两类,一种是玩票性质的临时的团长,就是疫情期间站出来帮助大家,纯属兴趣导向,另一种是职业玩家,大部分是有自己门店的,靠这个吃饭。团购的本质是供应链效率和专业之争,以团长为基础的社区团购,是不可能竞争过以线下门店为基础的社区团购,可能会有一些选品强、效率高的优秀团长可能会留下,但主流的商业模式还是会占据绝大部分。
封控结束后,2个月业务停滞,再加上过去两年累计的疫情经济压力,大量中小公司日子会很难,可能有一大部分静悄悄地死亡;另外,还活着的公司996会成为常态,毕竟居家办公对协调的要求很高,企业面临的竞争并不仅仅是来自上海,而是全国乃至全球市场的竞争,所以要加速跑步,把丢掉的两个月补回来,毕竟虽然上海有封控,但其他地方没有这么严格的封控。
其次,上海不仅仅是消费重镇,还承担了消费火车头发动机的角色,火车头不在于占比多少,而是在于启动或者拉动的角色。后疫情时代,我认为有个领域存在爆发机会,那就是快乐经济。因为大家憋得太久了,从3月到5月都关在家里,所以暑期可能会有一波报复性消费,例如海岛旅游,或者各类亲近大自然的宿营,还有就是娱乐类产品,比如迪士尼,或者暑期档的电影,核心都是快乐。
另外,经过这次疫情,大家对现代化、对城市的认识会越来越成熟和深刻,对于上海的认识会更加清醒,这里就是好好赚钱的地方,超大城市不再是很多人安居乐业落脚的向往,当然,年轻人当然还是会永远追求大城市的快乐,但中等城市会是未来发展的主流。
在超大城市,人就像一只蚂蚁一样没有存在感,只是一个ID,中等城市的人情关系网让人更加有安全感,工作也充分,看好一批500-1000万左右人口城市。此外,决定一个城市的始终是广大市民的基本素质,和蕴藏在市民习惯中的城市底蕴。
封控期间,带来了哪些管理上的启发与思考?
刘勇:在管理方面,我想说的第一点是做人做事要放松,不要太执着。我们以前创业,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很强调实现目标,会把自己逼得很紧。但其实,往后跳一步看待问题,不是全情投入才能把事情干好的,例如我在做志愿者的时候,公司的事也没耽误,大家还是天天干活,做好交付。所以,还是放松心态,不要明明看到公司的很多不可能性,还一味执着地去处理。
其次,对于大部分普通公司来说,公司和员工的关系是赤裸裸的。对员工最好的方式就是找到好的商业模式,给予足够的工资等物质激励,我觉得目前字节跳动拼多多就是这样的模式,更多的工资,让员工更有安全感一点,其他内容都是附加的,不是最重要的。
第三,如果回顾这次疫情的很多决策,在管理上,做事要坚决,该干的时候,就果断去做,很多时候摇摆和犹豫才是最大的敌人。
王建硕:在40余天的“封印”生活中,我觉得比过去十年来经历得更多,每天都伴随大量的思考,我甚至还逼着自己看了很多历史、哲学类的书籍。
有时候,人们会倾向于假设坏人的存在,因为一旦把一切不如意的事情归罪到坏人身上,我们自己就是好人,再不济,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受害人,幼小而可怜。
只要假设了问题是坏人造成的,我们就成功的洗脱了嫌疑,就可以继续天真的相信,坏事本来就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需要坏人充当真实世界的挡箭牌,但其实历史上的很多悲剧,都是好人做的,历史上的太多苦难,都源自假想坏人,抓出坏人,毁灭坏人。但从此,世界就真的美好了吗?
我们排队的做核酸的时候,甚至质问志愿者,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把队伍搞得那么长?因为对个人而言,如果不能把志愿者当坏人,那么谁应该为这长长的队伍负责呢?
但这是没有必要的。世界原本的坏人已经不少,除了已经被法律或者道德确定的坏人之外,又有多少坏人,是因为我们需要他们充当真实世界的挡箭牌,被我们自己的脑子创造出来呢?
我们要理解那些试图解决问题的人们,或许每个人身上都有不足,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改进,志愿者做的取舍可能不和自己的口味,但不应该把试图解决问题的人,想象成坏人。相信这次疫情过后,大家也都成熟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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