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吃到大拇指辣椒是五年前,那是我最落魄的一段时光。
我骑着在借宿的婶子家偷来的幸福125穿越贵毕公路,经羊皮洞到到杉木河,最终在洒坪的一家羊肉粉馆前因为风湿而差点倒毙,是老板用一碗客人喝剩的面汤和两个大拇指辣椒救活了我。
那两粒辣椒是火神的双手,把我的灵魂紧紧扣在了云贵高原。喀斯特的寒意顺着直肠渐离我的身躯,在奔涌的甬道尽头留下一片带着刺痛的暖意。
趁着乌江吹来寒风,我给老板磕了三个响头。
他非要用八十块钱卖给我半斤大拇指辣椒。盛情难却,我脱下了仅剩的Schott皮衣做抵押,带走了那半斤辣椒。老板递给我一根蓝色的黄果树,并叮嘱我,路上没人给你收尸,所以你不能空腹吃。
我把辣椒挂在车把手上,一路向北疾驰。夜雨打在赤膊上,僵硬的乳头比巫婆的嘴唇还冰凉。
我在回来后渐渐忘记了当时的那种温暖,只有日复一日加重的后庭顽疾在提醒我,我似乎在不久前冒过一次不该冒的险。
后来偶然间我在留存的乌江能源加油票旁才又看见了那一袋大拇指辣椒。我剥开那颗禁忌的果实,紧实的内在塞填的是瓜子和芝麻。历经时间的冲刷,辣椒的表面依旧保留着当初的光亮色泽,它超脱于经验之外,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我吃下一颗,抽搐在成都高升桥的出租屋里。

关于如何开发辣椒的吃法,贵州人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他们并不局限于将辣椒仅作为一剂调味料而存在,夜郎无闲草,只要厨师的贵州血统够纯,那每一种食材都可以作为一道单独的小菜。
大拇指辣椒就是黔贵高人在料理上缔造出的最刚烈的造物。
大拇指辣椒和那个夜晚一样黑。婶子只比我大三岁,男人去了西藏做工,对她不好。
她读过书,和我在平房的屋顶上一边看对面山丘野坟的磷火,一边听我念里克尔的诗。磷火摇曳飘忽,她突然扶住了我的痛苦的根源,如同探囊取物。
我像个孩子一般吸吮,她高耸的脖颈比月光白亮,细密的汗珠比晚露清莹,当最后的那声叹息平复,我们陷在巨大的沉默里,我知道,又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吃大拇指辣椒时的感觉也许和她含住我的坚忍相似吧,每一口尝试都像在舔六盘水的煤山包裹着的盘县火腿。
黢黑的外表下有一点瓜子的香甜与芝麻的香脆,你一口吃不完就洒了半颗,好似业已干瘪的生活中仍然潜藏着的那点希望,时不时的能撑着你继续把生活里的痛苦多咽几口。
但这一切也许都只是幻觉。
大拇指辣椒只属于肛强的人,婶子也只属于那个永恒沉醉的夜晚。
我把大拇指辣椒带回四川,来自达州的女孩吃了半个之后就开始全身发汗,说她太热,她说小腹有热浪升腾。我的同事,那位来自绵阳涪城的退伍老兵嗦了个尖就开始痉挛,说他的喉咙像中了训练时的一颗哑弹,死不了,但也活不好。
我们老板,那位被痛风折磨的中年人,说他感觉他的湿气已经从他的增生上流出,顺着嘉陵江倒灌上了乌江,形成一片跳跃着火焰的堰塞湖。他忍痛向我打听婶子的样貌,然而我已把她安置在遗忘之海
我的贵州朋友告诉我,实际上,很少有活人能啖下超过十个大拇指辣椒,绝大部分连五个都吃不了。
几年前他在三桥,也是吃羊肉粉,吃得全身发汗,老板给他递了一碟大拇指辣椒,就着羊肉汤一口一个,当一碗粉吃完,他说就像爬了一遍黔灵后山。
然后他因为消化道末端的病痛,在医院做了手术,趴在病床上让小护士换纱布的那一十五天,每天都在经历凌迟酷刑,第一刀从尽头割下。
大拇指辣椒即使在贵州也很少见,它对外人闭口不言,对自家人也没有多说。它和苗疆巫师悄悄炼出来的辣蛊一般,隐匿在主流叙事之外。
只有当你的缘分或业力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才能在某个偶然的地方遇到它,然后终身难忘。
贵州人形容,这有点像你去关岭的山坡上散步,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踢出一块什么化石。
大部分时候是海百合,但偶尔也会一脚踢出块贵州龙。
但就是这样,贵州人吃辣椒更多的是一种更为纤细瘦小的干辣脆,这基本上在贵州大部分的粉面馆都可以看到。
但二者不可同一而论,如同花溪河跟黄果树的差别。
大拇指辣椒是夜郎留下的遗诏,只给真正的勇士。然而勇士难得,犬儒遍地。
我那个朋友,后来吃大拇指辣椒也吃上了瘾,随身带着一包,白天在文昌阁吃饭的时候吃,晚上在小十字喝酒也吃,吃醉了就去黔灵湖偷船,划到湖中心对着月亮撒尿。
尿完对着山顶的弘福寺,再吃一颗。
但因为吃得太多,吃成了胃溃疡,现在每个月都要去省医肛肠科做指检。但他说,他好了还要接着吃,戒不掉。
我不知道他是戒不掉指检,还是戒不掉辣椒。
后来我又去贵州找了一次我的朋友,骑车重走贵毕公路去鸭池河。
在岸边,我们用诗作引,大拇指辣椒下酒。
当鸭池河的水面泛过天边的第一抹鱼肚白,我也没有怀念过她。幸福125从未承载过幸福,就像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得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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