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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客服专员到用户研究员
2021 年 3 月 11 日,我把客户骂了一顿,离职了。
我叫佳话,今年 25 岁,人在北京。
我在北京一家外包公司做了 3 年的客服专员,平均每天要打 300 多通电话。人们对客服的恶意总是来得毫无缘由,故意的刁难、辱骂经常发生。
我每天都在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产生了轻微的抑郁倾向。
那天我急着下班赶回江西老家看望病重的姥姥,结果遇到了一个故意辱骂我的客户。他骂了半个小时,眼看误掉了火车,但作为客服,我不能主动挂断电话。我妈发微信说姥姥情况不是很好,我的心理防线突然就崩塌了。
再次回到北京,手里的积蓄只够短租两个月,我急需找到一份新工作。
当时聊了 BOSS 直聘公司一个用户研究员的岗位,组长说主要职责是用户研究,最近在关注残障用户。因为需要大量的沟通,所以觉得我挺适合。
我也挺感兴趣。相比上一份工作,能帮到残障人士,能看到自身职业价值。
入职第一天主要是培训。
主要是目前残障人士就业的一些情况,其中有很多和工作息息相关。
比如我们这个岗位为什么存在,因为残障人士的就业重心已经从就业率变成了追求就业质量,更多人找工作的时候更喜欢个性化的岗位了。
又比如我们能为残障人士匹配什么岗位,需要学习一些残联的资料,比如不同的障碍分级分别是什么样的、不同类型残障可以从事哪些类别的工作。
还有和残障人士沟通时该怎样保持尊重,除了真诚,还要记住一整页的规范用词——他们可以不介意,但我们不能不介意。
「别对客户投入情绪,也别被客户的情绪影响,做一个无情的机器人。」
刚成为客服的时候,前辈教我,一名合格的客服要懂得情绪隔离,谨记,要将客户和自己的关系圈定在话术里:开头一定是「尊敬的xx,您好」,结尾永远是「祝您生活愉快」。
虽然我没有和残障人士打过交道,但我设想残障人士内心一定很敏感,负能量也一定很多。在初期的工作中,我一直秉持着这种工作原则,尝试用更程序化的方法解决问题,例如问卷调查。
所以,我给 300 名残障人士发送了消息,问他们在产品使用过程中有什么问题。但大部分人都告诉我,产品使用上没什么问题,一切都很好,只是自己不够好,所以才找不到工作。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太不了解残障人士了,如果始终搞不清楚他们找工作的难点是什么,搞不清楚他们该怎样更好地找到工作,我做这项调研的意义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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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联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 2021 年 5 月。
「聋哑人我叫祝雪,我儿子五岁自闭症。」我在后台看到了一名叫祝雪的聋哑人。
我心里挺受触动,就主动在 app 上联系她。
她文化程度不高,无法连贯地表意,我问她想找什么工作,她说:工厂可以,普工,我行。谢谢!
每次她回答我的问题,我都要追问 3-4 次才能确认她的意思。
祝雪膝下育有两个儿子,小儿子 5 岁,2019 年刚被查出来患有自闭症。当地干预机构每月的治疗费用是 3000 元,在并不富裕的家庭里,这属于严重超支。
家人准备放弃治疗,祝雪不认。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治疗,只知道儿子生病了,得治。
她拿不出 3000 元,想去镇上找个厂上班。印象里,在钢铁厂的丈夫挣得比当保安的公公多,但镇上仅存的两家都不肯要她。
她又想去县里,但没有熟人介绍,不知道哪些地方有工厂,哪些工厂接受她。只能一个个找,一个个问。
从家到县城坐大巴要一个小时,加上寻觅的过程,来回最少也得小半天,祝雪放心不下小儿子,每次都带在身边。小儿子认马桶,只肯在家里上厕所,在外头宁愿憋到失禁,这也导致她没法在县城滞留太久。
婆婆留给祝雪的信
「钱也花光,30 ,今年小孩开始。」祝雪说。通过问答补充,我搞明白,她指的是30元的车费,以前小孩坐车不用交钱,今年开始不行了。一直这么跑,车费都快负担不起。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难。在北京漂着,孤零零的,身旁没有家人朋友。遇见祝雪之后我才发现,真正的难,是家人朋友都在身边,却没人能靠的上。
坦白说我很想帮她,但我什么也帮不上。一个讽刺的事实是,明明她才是更需要帮助的那个人,但那一个月,基本都是我在问,她在答。我获得了我想要的一切,但她问我的,我答不上来,无论是最开始的「我要怎么找工作?」,还是后来的「你可以招聘我吗?」
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是在 6 月 1 日儿童节,她问我可不可以招聘她。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沉默了,一天没有回复。
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始终心绪不宁,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最后从床上爬起来,整理了当地工厂在 BOSS 直聘上招聘的所有岗位。
凌晨 3 点,我将 Excel 发给了祝雪,考虑到她可能看不懂,又将岗位一个个分享到微信。为了掩盖心虚,我还特意强调白天太忙没看到。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我们的沟通戛然而止。
第二天,我看到她更新了朋友圈,和小儿子的合拍视频,文案是「妈 你」,我猜应该是「妈妈爱你」。我点赞了朋友圈,厚着脸皮又去打了声招呼,但她依旧没有理我,我们像断了线的风筝,失联了。
她有没有找到中意的工厂?小儿子有没有得到干预治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闭眼,脑海中就浮现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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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朋友
祝雪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残障人士在平台求职依然有很多难题,但这些问题具体而微,和他们各自的生活息息相关。想要挖出这些问题,帮助残障人士,就必须脱离「客服状态」,投入进去,和他们成为朋友。
我是在 2021 年末认识的陈莉。当时她告诉我她一直居家办公,工资低、发展差,早就想跳槽,找了 8 年都没找到新工作。
陈莉也是听障,这让我联想到了祝雪,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就提出见面的请求,想着能不能用私人关系给她推荐一些工作。
 佳话与陈莉
见面第一眼,我就刷新了对陈莉的认知。她很爱笑,穿着也很时尚,单从精神面貌上看,和我想象中找了 8 年工作的可怜人完全对不上。
她提起自己的职业是设计,我就说想看看她的作品。我猜测她应该是一名淘宝美工,但随后她的作品再次刷新了我的认知。

「这是给中粮做的?」我指着作品上的 logo 问她。
「是。」
「那这个呢?」
「这是给中邮基金做的,中国邮政的一家子公司。我们合作了两年。」
我很好奇,履历看上去不错,为什么找工作也会很难?
陈莉的解释是,设计其实是很看重沟通的职业,但身为一名听障,老板普遍认为她在这方面是缺失的。
「那你自己觉得呢?」我问她。
「确实有所缺失,但我真心觉得没那么严重。」
陈莉平日与客户交流多用微信,遇到语音就语音转文字,但不是所有时候都准确。有一次,微信翻译出来「把这个地方做得皮偶一些」,陈莉搞不明白什么是皮偶,百度也搜不出来。
由于丈夫也是听障,她只能远程求助同事,用丈夫的手机打给同事,然后再把语音外放,让同事听一听客户到底说了什么。
最后发现客户说的是「皮偶亮」,「亮」说的比较急促,因而没有被转文字捕捉,客户是无锡人,带点口音,「皮偶亮」的意思是「漂亮」。
陈莉提到,跟她差不多境遇的残障人士还有很多。她毕业于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算是残障人士里学历较高、能力较强的。即使这样,找工作还是不易。
「校招,用人单位愿意培养新人,积累经验。介绍,不就是碍于面子吗?不是太过分,就给招进去。」莉说,「平台,相对来说,有一定的难度,好多 HR 死板,一看是残障人士就果断拒绝,说是沟通不方便,我好多朋友反馈这点,一律都拿沟通障碍问题搪塞。
陈莉当时的工作就是熟人推荐的,但老板不希望让客户知道设计师是听障,所以一直让她居家办公,工资、职业发展都比较受限。
陈莉告诉我,平台上很多老板其实不介意招聘残障人士,但 HR 却很介意,再加上不会专门标注,就没办法分辨哪些岗位接受残障人士。
临别前,在我的建议下,陈莉将作品集添加进了自己的在线简历。她给我拍了张照片,说记住了我的样子,回去要画一幅卡通画送给我,“这是我交朋友的惯用套路”。
和陈莉的聊天让我意识到,很多时候,不是残障导致工作能力不行企业不接受,而是企业一看到残障就觉得不行。
有个青岛的 00 后小姑娘向我分享过,HR 因听障身份拒绝了她的申请,她在 BOSS 直聘主页上找到了这家公司的 CEO,大半夜发了一篇千字小作文,得到了面试机会,并最终拿到了 offer。
「入职的时候,那 HR 还在一旁站着,咱就是说,她是不是挺尴尬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当时也觉得挺好笑,回复了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但后来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残障人士找工作成本如此之高,受到歧视,还要写小作文自证能力,我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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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复杂。
首先是企业的不理解,我向问卷调查中表示愿意接受残障人士的公司求证过,他们知道肢体残障、视力残障、听力残障的区别,但无一例外都不知道视力残障一级与视力残障二级的区别,也不知道不同等级、不同类型的残障人士士能从事什么工作。所以在招聘的时候总是先入为主,带着偏见去审视。
谢尧是北京一名视障用户,他想当一名文案编辑,却经常在求职时被嘲讽:「有人说话真的挺难听的,说又不是按摩店,不招盲人。」
他指了指我,突然情绪激动:「而且我不是瞎子,我只是视力障碍比较严重,这是手、这是腿、这是头。」
「我不想去按摩,我真的不想去按摩。」
「可我又能成为谁呢?」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好像失去了脊梁的支撑。
我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作为一个用户研究员,能力有限的我看到的东西越多,无能为力的感觉就越强。我查阅了残联的相关资料,视障其实完全可以从事文案工作。因为长期使用听读功能,他们的听读速度甚至能达到一般人的5倍。
如果企业能知道这些信息,残障人士找工作时应该能顺利很多。
企业的不理解也间接导致了另一个重要原因——残障人士的心理障碍。
很多残障人士因为找工作屡屡受挫,习惯隐藏自身残障信息。事实上,这反而可能会导致其它问题。
陈莉也不喜欢在简历里注明自己是残障,结果很多次顺利通过 HR 筛选,但在后续的面试过程表明身份后还是被拒,更过分的是,还有公司因此质疑她不诚信。
为了能帮助到残障人士朋友,我开始频繁找产品的同事互动,他们也注意到了残障人士找工作的这些问题,并在今年成立了一个产品专项。
 BOSS直聘专项计划
专业的我不太懂,同事给我翻译了一下:本质就是做两件事,一是让残障人士标签更加丰富、具体,鼓励残障人士多展示自己。
二是让企业了解残障人士能做什么、残障人士有什么优势,并主动发布残障友好岗位——随着越来越多残障人士愿意表达,企业愿意了解,残障人士就业环境也会得到改善。
我自告奋勇为这个产品做效果追踪。
当时我们最担忧的事情,是企业的参与意愿不强。
如果能找到一个案例,老板看中了残障员工的能力,员工也跨越身体障碍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那就证明这个方法是可行且可复制的。
2022 年 5 月,我在已发布残障友好岗位的企业里寻找,最终联系上了长沙一家食品电商的老板何成。
我注意到何成是因为他在专项产品出来之前,就发布了一些针对残障人士的岗位,主要是“残障客服”。但奇特的地方在于,他发布的残障友好岗位多出来了一个“直播运营”。
「之前确实专门组建了一个残障客服部,当时还抱着做慈善的心态。」何成的母亲是残障人士,何成从小就知道残障人士找工作的难处,创业小有成就后,就想着帮一帮残障人士。
「直播运营是在招到花花之后新加上去的。」


「花花有很多新奇的想法,我让他试着直播了一下,没运营没推流,都卖出去了十几单,我很满意。」
花花是一名肢体障碍二级残障人士,只能靠轮椅出行。花花之前投递过很多公司,对方看到他坐轮椅,基本都会拒绝。
2018 年中专毕业后,为了养活自己,他在出租屋里接一些录入校对的兼职。他喜欢罗永浩,目标是成为一名带货主播。但他能做的只有自己开播,每次开播只有十来个人看,还有一半怀疑他,“假的,装残疾博同情,圈钱的”。
■ 求职者完善信息界面
完善无障碍求职信息后,花花在残障友好职位里看到了何成发布的残障客服岗位,他试探性问何成:“我看到您这边是搞电商的,不知道招不招带货主播?”
■ 求职中的花花
何成虽然之前招残障人士,但从来没想过招残障人士做直播。公司之前的销售渠道多为线下餐馆,但疫情期间受影响太大,开发直播带货业务也成了迫切需求,何成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自己直播,花花的出现帮了他大忙。
花花来之前,短视频流量占比很差,大概在 5% 左右。花花来之后,他在产品卖点上把控得很好,原来主打的一款调味酱,改成拌饭酱,更适合视频传播。他负责直播后,流量占比短期涨到了 20% 。
「我们现在业务不大,等业务发展起来了,还会针对残障人士开放更多岗位。」
通过何成,我联系到了花花,一个略微羞涩的00后小伙。
那晚他拉着我聊了很久,他好像憋了很多话,他回忆起了家乡,湖南沅陵县一个贫困的小山村,那里有每天假借吃饭爱透气之名推他推上楼的班主任,有特别怕鬼还坚持陪他走夜路的发小,还有他的奶奶,一个一辈子没出过村子,心却始终放在长沙,放在他身上的老人。
我们聊到了凌晨 3 点,临了,他突然很严肃,对我说了声谢谢。
花花是一个极好的残障人士就业的例子。我真心希望用人单位能像花花的老板何成一样,自上而下研究普及残障人士的就业政策,包括像残障人士能从事的岗位、残障分级、招聘残障人士的税收减免。让残障人士找工作越来越顺利,能做的工作范围越来越广。
希望在我们的努力下,以后哪怕在随便一个小县城打开我们的产品界面,残疾人都能找到至少两屏适合他们也接纳他们的岗位。
那天我一夜未眠,我突然想和很多人聊聊,祝雪,还有列表里其他失联的残障人士朋友们。聊一聊我最近做过的事,也聊一聊他们未来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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