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洁
来源:不值得影评(ID:B_Films)
许知远开始讨人喜欢了。

今年4月中旬北岛诗会的现场,许知远几乎和场上的每一个人点头、微笑、拥抱,不断鼓掌来给嘉宾捧场。有媒体同行偷瞄他,觉得他是社牛、ENFP、“想和许知远做朋友了。”——生活中的许知远原来这么的与人为善。
▲许知远
但大家似乎忘了,6年前网民们如何质疑、批评、轻视、谩骂这个知识分子。
当下舆论光景与2016,已如隔世。从2016年开始做《十三邀》,一年一季,6年下来,许知远似乎有了许多有迹可循的变化。而他也以一个知识明星的形象,彻底地被互联网所接纳了。
高兴之余,也感到一点惆怅。
恰是这点惆怅不可忽略。
▲《十三邀》已播出六季
4月诗会之后,我花了近一个月,重新翻看了所有的《十三邀》。
最后我发现,最初第一季的许知远确实有许多“值得被人讨厌”的理由,但这种拧巴,并非不可爱、不可解释。他身上有一种既落后又超越于时代的意味。
但一季一季下来,许知远变聪明了、知道镜头前该讲什么样的话了,却也丧失了某种纯真。
而到了第六季,《十三邀》越来越像一个文化快销品,许知远全世界各地去见到了更多的人,却少有对话能令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用许知远自己的话说,他在《十三邀》开播之后,40岁出头的年纪才逐步告别了自己“青春期的尾声”。
他不再戴着有线耳机等人,也不再在采访中胡乱地把黑色人字拖甩向一边,更不再用任何问题去刺痛采访嘉宾,甚至不再固执地想把对方从一个人拔高到一个概念,编织进自己的理解世界中。
他变成了一个更聆听、更温暖,但是也更接受渺小的人。许知远把“精英许知远”,藏进了镜头后。
我试图理解许知远。
答案可能藏在《十三邀》不断变化的片头里。
从第一季,许知远大胆地说,“我对这个过度娱乐化和浅薄的时代心怀不满”
到第二季被网友激烈批评之后,他承认“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作家,我像一个笨拙的发问者”,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无措,和肉身上的不知如何自处。
但这场舆论滑铁卢中对“真诚”的坚持,似乎藏着《十三邀》能够办下去的秘密:尽管诚实令一个人痛苦,但他们仍然看重这项古老的品质,并强迫自己继续介入现实。
再是第三季“重审自我,在宽阔的世界中,做一个不狭隘的人”;第四季片花的“以兼容之道,编织意义之网”
▲《十三邀》第四季第8集 许知远对话许倬云
彼时的许知远,开始自省,并寻求兼容。
一个人总在恶狠狠地、不留情面地审视自己,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知识分子和精神病人才会这样做。而重审自我、兼容他者,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一部分自我的放弃。这个阶段一定是痛的,也是求索的。
到了第五季,许知远感到孤独。
“我们是孤独的狂欢啊,所以创造亲密,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价值陷入迷茫,该如何寻找自身的意义”。
他想要寻找同类,来对抗迷茫。
正在播出的第六季,“倦怠总会袭来,你渴望新的感受。”
▲《十三邀》第六季预告片
天啊,6年前不食人间烟火的许知远,如今已经与你我,共处在倦怠之中了。
立场彻彻底底地变了,愤怒的知识分子不再是大众与潮流的敌人。
包括历史学家葛兆光、哲学家刘擎,都在第六季《十三邀》和许知远的对聊中,说过类似的话,“看不清”,“面对新时代,你找不出一个特别有效的新框架”。
这似乎又是一个迷惘的时代。不管知识多少,他和我们一样倦怠而迷茫。
这是一件令人悲伤又感到安慰的事。
▲《十三邀》第六季剧照
无力感袭来,作为观众的我,却和这一些遥远的名字生出了一些亲密感,获得了一点力量。
一月复看不能白看,推荐个人私心最喜欢的6集《十三邀》给大家。考虑到文章篇幅,三集详讲,三集简介。
无他。“原来有人是这样活着的,他们竟是那样思考。”
对话杨扬:
我对自己的认可并不停留在金牌的价值
这是让我泪奔的一集。
在这一集之前,我对许知远怀揣一种不礼貌的偏见:他怎么那么爱穿白衬衫呢?人字拖,爆炸头。
▲白衬衫、黑卷发似乎成了许知远的人物特征
在这一集之后我理解了,“他希望自己有一个洁净的灵魂。”
一切从杨扬说起。
杨扬是中国冬奥第一人,短道速滑的前世界冠军、奥运冠军。1975年出生,黑龙江七台河人。
▲杨扬
2022年冬奥会,让王濛这个短道速滑大魔王变得家喻户晓,但是在“濛时代”之前,杨扬曾是短道速滑赛场上,那个身披荣光的人。
退役之后,杨扬有两个重要的事业,一个是开滑冰学校,一个是做帮助退役运动员的公益组织。
关于杨扬在做什么,采访中有两个片段,令人印象深刻。
一个是杨扬讲述冰上运动员之间的区别:冰球是团队运动,运动员的合作意识就比较强;花样滑冰的人永远是自我,会说我怎么怎么样,是个艺术家;而短道速滑人的特点是永远在观察。
▲杨扬与许知远
另一个是杨扬带着许知远去见退役运动员们。
女运动员给了许知远一个过肩摔,许知远说“好爽啊,再来一个。”又利索地摔了一下。这群运动员聚在一起,带来了一种久违的丛林般的氛围。杨扬,宛如一个动物世界的女王。他们彼此天真、坦白,又有着人类顶尖的健康和敏捷。
但是这群人困惑,甚至处在社会的煎熬中。
“退役十年了,我也是慢慢地和‘我是一个失败的运动员’这件事和解。”
“好像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做错事后,大家都说正常,因为你是运动员。你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我们被定义为只有某种技能的人。”
“我希望得到一种比金牌更高的尊重。”
一个运动员能够拿到奥运冠军、世界冠军,某种程度上是被命运眷顾的。大部分的运动员是平凡人,他们付出青春只换来一身伤病,没有成绩加持同时永远面对失败的啃噬,退役后想回到普通的生活却面临着各种障碍。
▲《十三邀》第六季剧照
许知远面对这样一群伤心的人,说出了一段令我惊讶的话:
“其实我今天非常受触动的,我都很后悔,我要是早点认识你们就好了。而且刚刚你们试一下,摔我,又打我什么的,速度、力量、平衡的那种魅力,哇,这就是人生啊!
我想你们应该非常的自信。因为你们从小就是市里的前几名、省里的、甚至全国的世界的,你们在很小的年纪就站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上。
大家对体育的认识太狭隘了,太单一了,我希望你们把体育的理念传达给更多的人。
我们现在整个社会都在讲‘第二人生’,只有你们这个行业才有资格这么说,因为你们二十一二岁,就要开始第二人生。所以你们有点迷茫是正常的,因为你们二十多岁就在想这个问题了,而我四十岁才开始想。”
第六季这一段话出口,可以说许知远已经不只是一个采访者了,而是一个真正的沟通者,他对别人有着深刻的共情,和对陌生人的爱意。
而杨扬,她的形象也在一来二去的沟通中变得立体。
“她是那样的运动员”,体力、外貌、智力和个性上,都是美的。她不只是一个个体,而试图为观众、运动员打开一个新世界。
对话101女孩:
每代人都要挣扎着去寻找自己的可能性
如果要找最令人唏嘘的,最有物是人非之感的一期,非《对话101》莫属。
这一期的时间跨度是三年,所以带来了非常戏剧化的人物前后对比。
2018年土创的火爆,掀开了养成系偶像选秀的新篇章。想把握时代脉搏的《十三邀》,在2018年就去到了《创造101》探班,一圈女孩围坐着许知远聊天。
杨超越不在其中,彼时的她还只不过是F班的一个小透明。而Yamy酷酷地坐在人群C位,段奥娟从头到尾几乎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言。只有强东玥,性格外向,985高校毕业,与许知远聊得有来有往。
在那一期采访中,许知远还单独聊了两位选手,孟美岐和王菊。
一个是十四岁去韩国做练习生的现役赛段第一,一个是以特立独行火出圈、“想要重新定义女团”的菊姐。
▲许知远
这群女孩聚在一起聊天时候的气氛,如今看来仍旧是很有青春的感染力,你或许一眼能看透年轻的浅薄,但仍旧不得不为这股劲头折服。
女孩们诉说自己的梦想,想要站在舞台中央,想被更多人喜欢。走上花路出道的诱惑力,几乎等同于光。
但镜头一转,三年之后。
孟美岐成功C位出道,过上了最标准的偶像的生活。许知远探班的时候她正在剧组演戏,《我心飞扬》。我已经数不清这是孟美岐的第几部担任女一的电影,但我知晓,她的这些电影无一例外的口碑都在及格线以下。孟美岐跟许知远说,自己没有生活,渴望一点生活。
▲许知远对话孟美岐
王菊当年震荡酷儿圈,“你不投我不投,菊姐何时能出头”的呼声,也没能使她走女团出道。
她没能重新定义女团,也在solo中调整了方向。三年后的王菊告诉许知远,她现在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女演员。
▲王菊与许知远
而当年的甜美女孩强东玥,穿着普通的衣裳,在苏州与许知远再会面。她说自己在准备再次参加一个比赛。
▲强东玥
看到这里,我突然回想起2018年自己的一段经历。那年在上海,我被热情的粉丝邀请,帮他们拍摄一段应援视频,而他们的偶像正是比赛中的强东玥。当时的我很惊讶,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这样用心地对待你,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何况这个叫强东玥的女孩,她的粉丝是一群。但这样一大群人的喜爱明显仍不足够,强东玥还是输了当年的比赛。
多少有些唏嘘。
三年之后,有人当红做偶像,有人改行当演员,有人想再次跳入池塘,“回锅”选秀冲刺。
但一样的是,大家眼里的光都或多或少磨灭了一些。岁月的痕迹在一颦一笑之中,这些人都已经不是小女孩。
谁能经得起这样的比较而不惆怅呢?
而这些巨大的变化,竟只发生在短短三年之中。
包括许知远本人,这三年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正如自己所言,他青春期的尾巴,也是在这三年之中断掉了。
▲许知远当面情不自禁的夸赞俞飞鸿“你真是很好看呐“,被网友追击骂他油腻
他同样也经历了许多。
在梦想的维度上,如果没有一个梦想比另一个梦想更高贵的话,许知远与101女孩是同样的有梦想的人。而三年过去,他们的眼神中共同讲述着一件事:不管是否达成梦想,大家最后都偏离了自己最初的设限。
长路漫漫,唯有求索。
对话金宇澄:
茅盾文学奖得主讲故事,怪异里才有自由
这是最有野意的一期。

许知远对话了那么多作家、诗人,我最喜欢金宇澄这一期。
《繁花》定了胡歌做男主角的事,也让原著作者金宇澄火了一把,这个茅盾文学奖得主的名字也被许多关注娱乐的人所知晓。而当年,金宇澄和许知远在上海静安夜夜聊走路的背影,也在微博上火了一晚。
▲金宇澄
两人的见面是惬意的,整期节目中甚至透露出一种彼此欣赏的玩趣。
起码,没有人比金宇澄更认可、欣赏许知远的人字拖。几乎每一次见面,两人都会就人字拖事宜商量一番。
金宇澄带许知远逛废园的时候,他叮嘱许知远不要穿拖鞋,因为坍塌废弃的旧园老屋,乱石窄道之中不好走。在书房见面的时候,许知远没有穿拖鞋,金宇澄特意问他,怎么不穿人字拖?许知远甚至在金宇澄面前换鞋。
▲背景为金宇澄家族位于江苏黎里的老宅
两人想在废屋之中,几乎无法落脚之地坐下,看着屋外的平凡青绿,一起感叹“好美啊”。松弛的,自然的,不光鲜但是有质感的。
先不论他们谈了什么,光是这野趣,他们在废墟之中的共谈,就令我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
这一期的金宇澄,讲了许多零碎的故事。
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他讲《繁花》的由来。他遇见了一位老妇人,而对方竟是自己年轻记忆中的那位美人。他无法置信,这样的美人也是会老的,会死的,所以他由着这股冲动写就了《繁花》。
他还讲了讲上海人,他在饭局中听墙角,一个女孩子讲自己被一个日本人包养了两年,这已令他大惊。随之另一人又说:你和一个小职员结婚不也是柴米油盐天天吵架吗,但你现在的腔调,出来就完全不同了。这令金宇澄更加震惊。那一天的饭局,更新了他对上海的市民文化的印象,他认为把这些东西都记下来,才是诚实的城市的历史。
不评判“第三者”的故事所带来的震动,甚至影响了金宇澄后来的写作,应用于《繁花》之中。阿城说这是“自然主义”。
而在当时最醍醐灌顶的,可能是金宇澄对“渣男鉴定”的控诉。今天的我们已经很熟悉这一套逻辑,已经开始批评过度简单地把个体划分为“渣男”“绿茶”的思维,但是其实,今天的道德警察仍旧无孔不入地、一遍又一遍出现在网络世界中,入侵我们的思维。
而金宇澄早在几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就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议题,他似乎比我们更懂得人是什么,怎么对待人。
“窗子里发生过什么,你不知道才是魅力。”“人生的故事太丰富了。”也想要这样的一个下午,代替许知远,去听小说家讲一讲,零零碎碎,星星点点。
写在最后
相比于当下的绝大多数采访,《十三邀》是不矫饰的,这是这个节目对于我来说,最珍贵、最值得一看的地方。
许知远并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记者,他总是问太多概念化的问题,而错失了许多走进被采访对象心门的机会。我总是替他着急。
▲许知远
但是许知远也带来一些好处,他有更高的视角,更好的个人品牌,他能够跳离很多受访者的舒适区,像一个有点讨厌的怪人,问一些对方没设限过的问题。他也不管这些问题问出口之后对方舒服还是不舒服。但对方可以接受他。
许知远带读者去很远的、很偏僻的地方。
他带着观众去见很多我这辈子靠自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的人,去触碰、联系那些头脑。
时光不会白白在许知远身上流淌,《十三邀》会越来越好。
限于篇幅,再简单推荐三期吧:
  • 第三季 对话吴孟达
达叔生前最后的珍贵影像之一。他和许知远在厦门走街串巷,相谈甚欢。
  • 第二季第六期 对话汪建(华大基因董事长)  
汪建,一个凭借科学想当上帝的人
▲许知远对话汪建
  • 第一季第十期 对话陈嘉映 
和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共处的几天里,许知远感到匮乏,同时也向观众暴露出了自己的“不讨人喜欢”
希望大家有所得。
编辑:温柔一叨。作者:高宇栋。来源:不值得影评(ID:B_Fil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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