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我们仍然与疫情带来的死亡与加缪所说“荒诞世界”为伴。
也越来越有“爱手艺”老师(洛夫克拉夫特)世界观中的“克苏鲁”之感——
对未知之物,初始好奇心会带来探索与知识;
但妄图以渺小人类的智识了解宇宙全貌,却会引来疯癫。
作为一个恐怖片影迷,在所有的已知的恐怖图景中,不论何时,仍然会为不可名状而不可预言的宇宙恐怖倍感身心震颤。
在今天,我们怀念一个人。
汉斯·鲁道夫·吉格,通常称为H·R·吉格尔。
因为他的美术设计,让20世纪宇宙恐怖巅峰——被称为“最优美怪物”的异形以无与伦比的凶猛美丽实现奇袭。
也让这部在初期设计里并不入流的B级恐怖片,跃升为影迷精神世界最绵延不绝的诡怪之源。
还记得雷普利和异形在飞船上的终极对决吗
我们当然应该首先感谢雷德利·斯科特。
除此之外,这个应该被拜诵的名字,便绝对属于吉格尔。
他被称为“异形之父”
在1978年付出数月心血,担任[异形]美术设计,并因此获得奥斯卡最佳视效奖。
他的一生创作主题,或许都与死亡有关。
2014年5月12日,耄耋老去的吉格尔因摔下楼梯严重受伤,被送往医院后不治离世,享年74岁。
他临行前坦诚面对镜头:
「我认为,人死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相信死后生命不灭,也不相信人有来世。
不,我不喜欢那样。
我不想重温人生百态,再度跋涉前行。
人生的沿途景致,我已经领略过,自己想要做的想要展示的都已经做完。
人生走到今天,我很知足。」
从恐惧死亡,到接受死亡,他完成了一生的课题求索。
与恐惧同行
穿过浓密的丛林绿植,掠过诡怪高耸的雕像,踏入一间“圣地之屋”。
当门打开,你进入到这样一个世界——
宛如时间回溯与空间折叠,杂糅了古埃及美学与来自异域宇宙之怪的奇妙形象画卷徐徐展开。
这里是吉格尔的家。
吉格尔是瑞士人,生于1940年。
小时候和父母生活在库尔市,在一家古老的、昏暗无光的公寓里度过了童年时代。
他后来曾说,童年时代是“奇妙的充满迷幻与浪漫”——
这至少有一半美化。
小吉格尔至少经历了几个标志性的困扰事件。
其一,他常做噩梦,噩梦中的意象成为折磨他精神世界的重大阴影。
因此,最初作画对吉格尔来说,甚至是某种精神疗法。
家中的老旧楼梯,是重要的噩梦场所
在纪录片《黑暗之星:H.R.吉格尔的世界》中,受访的吉格尔父亲将其归于小吉格尔对母亲天赋的继承:
对鬼怪的力量格外敏感,且常常容易受到惊吓。
其次,小吉格尔成绩奇差,在一次次经历被退学、再开始、被退学的循环中,他感到难以面对父亲。
这甚至成为他后来决定不生育的重要缘由。
况且,小吉格尔过早的接触到了「死亡」的世界。
4岁时,他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让·谷克多电影[美女与野兽]剧照。
长长的走廊与烛台、长着动物脑袋的怪物,在被绿色遮蔽的诡秘丛林中,头戴面纱的女主角穿过城堡。
这构成了他生命中对黑暗的初始印象。
更重要的一段经历来自6岁时。
他收到了作为药剂师的父亲的一个礼物——一具真人头骨——这后来一直是他收藏的最古老的头骨之一。
但彼时,当一个骷髅头骨被放在孩童的手心,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握住死亡的恐怖。
当他再大一些,姐姐又带他到瑞士博物馆参观,这里的地下室放置着一架木乃伊。
小吉格尔因此受到了惊吓,却没想到遭到了姐姐笑话。
谁想到。吉格尔后来常被认为是表现黑暗死亡艺术的幻想大家。
却皆起源于他对死亡之恐惧——
并且要战胜这种恐惧的决心。
被头骨吓到,之后的日子,就将头骨系在绳子上,沿街拖行。
被木乃伊吓到,之后的每个周末,都是固定的和木乃伊亲密约会的日子。
这也形成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不达目的,誓不停步——
直到消弭恐惧,用画画疗愈并画到自己满意为止。
可以说,在吉格尔的生命历程中,童年带来的“死亡主题”是如此如影随形,如镜示相。
几乎幻化出了魔诡之形,死亡之相,并影响了一生创作。
你能在他之后的创作中看到:
阴性化、且高贵端庄的王妃形象,然后是木乃伊——埃及元素,还有死亡——骸骨和死亡所与生俱来的永恒感。
他也曾说:
「我画那些东西,是因为我沉迷于此,它们令我害怕。
我在作画时会有种凌驾其上的驾驭感,这对于我来说是种治疗。」
与金属交媾
异形是洛夫克拉夫特式/克苏鲁式的怪物,带来了梦魇般的真正可怖,同时兼具艺术、机械与人体之美。
蝎子般的长尾,淌着黏腻的口水,全身金属般的硬甲,融合了血肉与机械的健美体型。
还有那硕大的、宛如男性生殖器一般的头颅。
它的最初形象,来自《吉格尔的死灵之书》。
死灵之书。
自从第一次被洛夫克拉夫特在《克苏鲁神话》中记载以来,无数狂热的信徒相信它真实存在。
据说这本书记载了远古时期的事实、以及不可名状的怪物——克苏鲁,将在有朝一日被唤醒,重新统治一切。
[异形]编剧欧班农和吉格尔,都是狂热的洛氏信徒。
他们经常一起研究《死灵之书》,当欧班农正在撰写他自己的“死灵之书”时,吉格尔正在就这个主题进行绘画。
《吉格尔的死灵之书》最终也成为了异形的原型。
当欧班农把吉格尔的图像拿给导演雷德利·斯科特过目,雷德利显然对此一见钟情。
几乎是立即拍板:“没错!就是它了!”
欧班农×吉格尔×雷德利“圣三位”一体集合,让20世纪克苏鲁旧神新生。
异形是典型的吉格尔生物机械画法
基底是人体,但是变异的人体。
尖锐的骨骼外露、后背上生长着管状物,头部以畸形的力量被拉长,还有一只动物般的长尾。
人体变异的设想,与吉格尔所成长的年代氛围息息相关——
核爆阴影、原子恐慌、武器污染与人类扩张、资源浪费造成的未来废土世界,人类早已不再是人类。
一如[疯狂的麦克斯]系列未来图景。
吉格尔早期这幅《原子儿童》,也设想了这样一个身体残缺、骨骼外露、口罩和管子成为身体组成部分的后人类时代。
异形,在此基础上加入性与生物繁殖元素,彻底将人体改造为怪物本身。
异形卵蛋以女性私处样貌作为卵蛋开口;
异形幼体以抱脸体完成生殖过程(模拟女性分娩)
异形头颅和攻击用的“口中口”,模拟男性生殖器。
人类肉体与金属机械,被冷漠而严丝合缝的结合在个体之中,充满了怪异的未来感和强烈的性隐喻。
事实上,并不止于异形。
吉格尔本人,从未停止过描绘人类与机器的联系,或者,也可叫肉体与金属的结合。
翻开《吉格尔的死灵之书》,你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生物机械体。
生长在管子与机器的美丽女人(以吉格尔当时女友李·托伯勒为模特)
从垃圾车获得灵感的色情通道;
被困在管子中的老年婴儿(原型是吉格尔自己)
生物机械城市风景。
吉格尔的生物机械世界,比起回响远古或望向未来,倒更像是来自异域的或说梦境的世界。
他是弗洛伊德的信徒,也是终生饱受噩梦折磨的专家。
从一次次梦魇,到一张张画作。
恐惧本身,正是吉格尔的创作之源。
与黑暗共生
在一般人初印象里,吉格尔或许是个只穿黑色衣服、只画黑暗主题的“病态”艺术家。
就如他在自传里所写:
「陌生人第一次面对我的画时会感到惊愕,并认为它们是病态想象力的产物。
比如库尔州立学校的校长,他曾认为我只会画马桶,因此将我从一所新州立学校的设计竞赛中除名。
但也只是这些人在面对我时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健康无比而已。」
性、生殖、死亡。
暴力、阴暗、诡秘。
吉格尔用画作探索人的潜意识领域,但他的世界,绝不是只盛装邪恶。
吉格尔女友李·托伯勒
他同样描绘新生,描绘爱欲。
只是,它们又与死亡、与黑暗紧密联结,恰似循环往复、浑然一体。
吉格尔幼时曾迷恋一种名为幽灵列车的游乐场玩物。
他曾经整天整天的泡在幽灵列车上,直到它被拆除。
后来,他在自己的家园重建了属于自己的幽灵列车,直到老去也喜欢这个游戏。
在纪录片《黑暗之星》中,精神病学家、作家Grof站在院子里,望着蜿蜒幽绿的院子,不禁叹道:
「吉格尔回到了母体!」
是啊。
从院子到内厅的设计,是充满了分娩意象的。
你走进去,见到各种形象:饱受苦难的胎儿和恶魔附体般的女性。
当然,还有隧道本身。当你借由列车穿行于其中,何尝不是见证一段立体的展示子宫内部的旅程呢?

死亡与新生,在这里,是如此的被合二为一。
黑暗与美丽,又何尝不行?
正如吉格尔在自传里所言:
「一个真诚的人,正如我努力尝试去成为的那样,是不会否认他有时候也会被阴险的想法或可怕的梦魇所困扰的。」
恐惧、死亡、黑暗、现实。
它们真实存在,并且,有可能并不只生长消极。
只有当你真正去直面并了解人性的阴暗这一面,才可能真正懂得生命,并与死亡和解。
吉格尔探索一生的恐惧与死亡世界。
最终留给我们,是无数的精神财富,和矗立在瑞士的异域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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