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厚辰,现居上海
在4月5日,我进行了一个调查,询问大家对逐渐解封时间的预期,当时有23%的人认为会在4月10日左右解封,46%的人认为会在4月15日左右解封,17%的人认为会在4月20日左右,14%的人认为肯定会在4月20日之后。
4月5日是最初通知的浦西解封之日。从3月中旬即开始封禁的闵行或浦东小区已经封禁了两个月之久,当然这个时间依然短于武汉封城的时长。
与当时武汉的情况不同,虽然武汉封城时间更长,不过那时大家确有对未知病毒的恐惧,且小区内部以及城市秩序相对宽松。两年后的上海,市民面对的是荒谬,以及与其相反,管控措施的系统化和严密。
我询问了好几位经历过2020年武汉封城,现在又身在上海的人,无一例外,此次的体感是更差的。不过在上海之外,看到的是疫情数字好转,复工复产,社会一片生机盎然的恢复景象,如媒体所述,“人间烟火气,正袅袅升起”。
01.
现在的上海,更多人开始下沉
现在上海什么样呢?和4月5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绝大多数人无法离开小区,在小区内等待着物资的发放与团购(现在团购与外卖比当时要容易一些),依然不断核酸,不断惴惴不安地刷着核酸结果。
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生活,恢复工作更是遥遥无期,每天都有新的企业死亡,有新的人失业。
这就是现在上海大多数人的状态,他们不面对骇人的深夜突袭,但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何时复原。如果今天再问人们关于解封,能够正常生活上班的时间预期,恐怕你能听到的答案都会是需要再一个月以上。
这是一种心态上的疲惫和静止,初期应激状态下的愤怒已经消散,市民“认命”了,现在在各个小区中,即便是邻里猜忌、迁怒,都比之前大幅减少。
大多邻里自助组织和行动也就地解散或失去了最初的积极性。很多市民已经隔绝了对疫情信息和网上流传的各种视频的关注,一头扎进自己的生活,在团购中寻找最后的刺激和快乐。
这就是最近五天左右发生的事,大家彻底疲惫了,随后每一天都将变得漫长。
认命是一种理性的行为,因为现在个人的想法和行动几乎不会对你的生活处境有任何改变,对于绝大多数人,他们面临的静默是一种缓慢而沉闷的消磨,在这种时候,甚至没有一个显性的“问题”需要去解决。
即便是针对那些身处阳性病例较多,面临大规模转运风险的社区,很多人也已经认命了,毕竟隔离一下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伤害。而且,之前在网上流传的那些警民沟通视频,不管是被冠以“教科书”的淮海坊居民阿姨的沟通,还是和“中国好楼长”浦东金桥楼长的沟通,都没有真正产生一个好的结果。沟通中呈现的妥协在之后一概被疾风骤雨般的深夜突袭打破。
人们越发相信,沟通也没有用,甚至有“智者”会站出来说:我早就告诉你们了,沟通是没有用的。从真正问题的紧迫性和实际效果上来看,认命是理性且实证的,逃避虽然可耻,也没什么用。但看上去不逃避,也不会有什么用,这是当前的事实。
更多人开始下沉。
02.
在生活的实际事务上较真,
是最大的现实主义
在这个背景下,现在继续较真的人显得有点酸腐,口里念念有词的法律规章、防疫规范,面对苍白的生活像是喃喃自语。更不用说,较真会反过来被很多人斥责为不够拥护防疫政策,在“添麻烦”。
因此,现在在上海依然还在法理和程序正义上较真的人,他们应当有一些超越“理性”和“效用”的执念。
这种执念有很多不同的面相,在很多人眼里,这是一种“矫情”,是因为他们吃不了苦,顾全不了大局,因而过度关注“个人生活质量”;在另一些人眼里,这是一种“西方思想“,因为他们着了西方思想的魔,无法接受“集体主义价值观”;也有人把他们看作是理想主义者,要捍卫“自由”的崇高价值。
要我说,他们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最现实的那种。
回到防疫这件事上来,我们之所以不能完全信任抗原自测+自主居家隔离,是因为我们有现实主义的人性观,知道人并不完美,人会疏忽、会懒惰、会侥幸,因而外部约束是必要且必然的。这是今天很多人认可的现实主义。
那为何说,较真的人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是因为他们接受“外部规制”的存在,即市民不可能完全自律这种人性观;在同样的前提假设下,他们也不相信不受管理的行政执法团队可以做到任何的“自律”。他们极其现实地相信,人都需要被监督,而权力尤甚。
他们意识到,权力的监督是一个弥散到生活方方面面的问题,几乎出现在绝大多数你看到的社会事件和争端中,所以即便他们现在没有切身面对紧迫的问题,但依然可以了解到权力的限制是持续紧迫的话题,因而去关心他人的生活。所以我才说,他们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在生活实际事务上较真,是最大的现实主义。
03.
此处的现实
在本次上海流传于网上的视频中,有一个爷叔的“普法”视频很流行,他在视频中谈到,面对私权利,法无明文禁止即可;面对公权力,法无明文授权即不可。
我当然双手双脚赞同这样的现代法制根本原则,并认为这个原则与上面那个现实主义思路有着最本质的关系。不过我也确实认为,面对基层社会的具体问题,例如一次肆意扩大密接范围的转运,与一次一刀切的进户消杀,强调这样的顶层规则似乎没有力度。
也许对权力的监督和限制有以下几个方向,一种是“法理的制衡”,即前文提到的爷叔所引述的原则,或很多时候我们希望引述宪法来说明一个问题。但这种限制的方式似乎仅仅适用于法律共识更深厚,社会的力量更充实,法律体系对权力熟练制约的地方,不然这些原则就是一些肯定正确但完全缺乏落地条件的空洞真理。
还有一种是“程序的制衡”,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依赖的。请注意,这里所说的“程序”并非指法律程序、程序正义的意谓,而是行政程序,是行政部门为了保证行政执行和效率所制定的流程和规范。
例如,密接与次密接的划定范围和依据、密接与次密接的不同处理方式、进户消杀针对什么样的对象?再例如,“三区划分”的职权单位是哪里?区一级和街道一级在防控职权上的区别是什么?提级防控以及其他的加码措施,分别到哪一级有这个权力?
还有大家都耳熟能详的“静默期”设置。在“上海发布”中搜索会发现,并没有提到过“静默期”(仅有一次在说生产管理)。而仔细看,“静默期”的文件上也只提及其为“公约”或“倡议”,因此所谓“静默”管理从来不具有任何行政强制力。这个“倡议”,却在实际执行中被当作像“三区划分”一样具有程序强制力的措施一样被执行着。
这些就是“程序性内容”,在今时的上海,如果不了解这些细节,恐怕在和各个防疫部门与人员的沟通中,是无法提出有力的条件和内容的。这里没有一个是典型的“法律程序”,即公民作为个人与政府打交道时候的权责边界,而完全是“吏治程序”,即行政部门的工作规范和内部协调。
在一个运转顺滑的社会,吏治制度和其细节是一个公民不需要了解的知识。“法理的制衡”是一个公民唯一需要了解,也足够保护他的东西。
但很可惜,作为最现实主义的“较真的人”,这恐怕就是我们这个社会运转的真正机理,这就是此处的“现实”。
04.
“说他们的语言”
这当然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你需要像个市政官员一样阅读发布的文件,不仅阅读公众号的头条文章,也要阅读更具细节的后几篇;不仅阅读其中“标重”的重点句子,还要深入细节去看到其中具体的范畴划分。
你还需要搜索行政部门的架构,找到他们的权责分布。为了能够好好应对可能出现的对话,你还需要掌握很多别的知识,例如对于密接、次密接的感染风险,你需要了解传染病学的知识:什么是气溶胶?室内气溶胶在多大范围内是危险的?
如果你真的在准备可能发生的对话,这些内容仅仅看过一眼是不够的,你需要记录下来,不仅如此,你需要练习,需要想象可能的情况,并在心里反复排演你的论述、证据,让其条理明晰。因为大多数人面对权力的高压,脑子大多一片空白,若不是之前反复准备,大多口讷结巴。
对了,就算你完成以上这一切,你的沟通也未必能成功,或者说,很大程度上不会成功,在当前很多行政执法人员所谓“紧急状态”的语境下,这些行政规章的合规性打了很大的折扣。
如果你开始设法沟通“紧急状态”的定义和权限,恐怕又太宏观,进入了“法理制衡”的领域,这根本不是和基层行政执法人员可以讨论的范畴。
恐怕现在我们只能纠缠于狭小的、事务性规章的空间,这听上去并不让人好接受。
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学习这样的一套话语?我想引述我上篇文章的一些内容,在上一篇文章中,我主张我们不能满足于对“大白”或“羊”这些词汇的反抗,单个语汇的禁止和替换并不能解决问题。我提到,如有必要,我们要学会他们的语言,并将其拉入我们的视野。
今天这篇文章就是提供一个实际的例子,来解释“说他们的语言”,以及这与实现我们捍卫自身权利的目的之间的关系。希望你可以从这两者的对比中,看出它们在现实主义意义上的区别。当然,它们在难度上的区别也是巨大的。
我确实认为这是社会进步的某种必经之途。我们过去寄望于通过一种“理性”的方式,例如“法制精神”对所有人的笼罩而自动实现一个公私权力清晰的社会,但这个共识如何产生?谁来教育?制度又会如何改变呢?
促使一种传统的变化,以实现一种至下而上的社会精神与文化的转变,正需要社会力量介入“最现实”的行政规章,实现基于行政的“程序的制衡”。
而我们需要的“法理的制衡”的机会将从对基层吏治的改变中浮现。
基层吏治的种种问题不是只有今天才发生,而是移动互联网和短视频的普及,让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切。在过去,他们都悄然蔓延。
这本身就是进步,移动互联网在揭示这些问题上拥有优势,透明化本身就是“程序制衡”的依傍条件。
我不觉得我们是好运的,需要从这样的基础上,以这种困难程度重塑社会。但我也不觉得有彻底丧志的必要,技术、历史、公义,毕竟都站在我们这边。
*本文原名《上海问题,一个现实主义者的视角》,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配图来源于《爱情神话》《我是布莱克》,编辑:Pur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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