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风起陇西》迎来了大结局。
在并不繁荣的影视环境中,它拿到了一个还不错的成绩,豆瓣7.9分(截至发稿前),虽然不算高,但对于国产古装剧而言也绝不算差;还引起了小范围的讨论,陈恭、荀诩、冯膺、杨仪,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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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涉及大量剧透,请谨慎阅读
这是一个发生在三国时期,魏国与蜀国之间的谍战故事,因为加入了蜀国庙堂之上的权力争夺,显得尤为复杂。最终,小人物陈恭选择用自己的牺牲来结束这一切,在导演路阳看来,他实现了一种“棋子的反抗”。
但《风起陇西》也引起了不少争议。这不是一部可以倍速播放的剧集,甚至不能作为居家背景音,稍一走神,就会旋即迷失在纠葛的人物关系当中。以第一集为例,它的节奏缓慢,信息量却极大,很难让观众走入那个世界。
一个不得不提出的问题是,时下,电视剧的意义和作用是什么呢?我们为什么要去看两个蜀国小人物的故事,仅是因为它呈现出了普通人在乱世中为了活下去的挣扎吗?
为此,我们跟导演路阳和作家双雪涛一同聊了聊与创作有关的事。面对不景气的影视市场和观众注意力的缺乏,用双雪涛的话来说,越是这样,越要“看到好的,你应该去喊两嗓子”,而路阳的心态很平和,“这事儿我觉得‘还好’是很重要的,我们也要跟自己说没问题”。
“就是雪涛说的,就得写、得干,是吧?就是多去寻找可能性,去寻找创作本身带来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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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阳:导演,代表作《绣春刀》《刺杀小说家》
双雪涛:作家,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刺杀小说家》
01.
小人物的“好日子”
看理想:这个故事其实跟路阳导演之前拍摄电影的切口很相似,呈现出来乱世之下小人物和命运的抗争,《风起陇西》是这样的主题吗?
双雪涛:看剧的过程应该是能够体会到,至于是跟命运抗争还是跟什么抗争,很难说得很具体。
这些小人物都有思考能力,你不能说因为他所处的官职比较卑微,所以就不能思索。每个人都在思索自己的处境,判断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与他们共存的有一个很大的力量,这个力量在塑造、推搡着他们。

我觉得可能《绣春刀》一二都包含了一种人的选择,老路(路阳导演)其实特别爱去描绘人的选择,就是人在这么一个环境里,要怎么才还能相对洁净、相对正义地生活下来?这是很有意思的。
看理想:在这个剧里面,所有的人物几乎都会提到“光复汉室”,但荀诩和陈恭在吃饭的时候,有提到说他们真正的心愿是为了好好过日子,不再有战争。您怎么看待这种在宏大叙事之下个人的挣扎,或者说个体的幸福和大的要完成的事情之中的挣扎和纠缠呢?
双雪涛:我挺喜欢他们吃饭的戏的。每次闪回到那个场景都挺让我感动,虽然他们的台词不是很复杂,就那么几句话,但是对于剧的基调很有用。
可能随着年纪的增长,更愿意聊小的事,而且经常也会觉得宏大的事情有一种可疑的东西在里面,这是我个人的感觉。荀诩、陈恭他们说,不但希望天下没有战争,也希望能像你我这样的人能过上好的日子,是挺好的一个表达。什么叫好日子?好日子最后就得汇集到小人物身上。王侯将相经常能过得挺好,但是如果像荀诩和陈恭一样的人能够觉得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这个可能才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路阳:我觉得在这个故事里面,每个人对这句话的理解其实都不太一样,他们有宏大的愿景,但同时那个东西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真切的。就好比说三国的历史,在诸葛亮死后,三足鼎立的局势还持续了几十年,对一个人来说,那个时代很广大,人是非常渺小的,你可能拼尽了全力,也掀不起来什么浪花,但不代表我们应该就此随波逐流。
这个还是挺重要,最后为什么陈恭选择了这样一个结局?他实际上是把自己相信的东西都托付给了荀诩,他已经非常疲惫了,自认自己是有过错和罪孽的人,他其实是用这样的一个选择去对抗。他选择去相信荀诩。
荀诩最后其实是带着陈恭和他自己,两个人的意志,继续去寻找,他需要继续去求证,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正确的,但是他愿意去做,最起码有这样的一个勇气是很难得的。
02.
棋子的反抗
看理想:路阳导演之前好像有在采访中提到过,您的创作里一直有一个主题,就是人怎么理解父权,包括《风起陇西》,那在《风起陇西》里,您想传达的是怎样的理解呢?
路阳:在这个故事里,其实荀诩和陈恭面对的是很多不同角度的声音和理念,这些理念很难说绝对的对错。郭淮有句台词说,这世间难论对错。不是那么非黑即白的。就我们能看到,杨仪和冯膺,他们可能更接近马基雅维利主义,更关注的是眼前目标的完成。
他们愿意使用很多非正常手段,会以更功利性的视角看待周围的人,把他们当做工具,甚至把自己也当成一种工具。也不能说他们没有情感,但在他们的目标面前,情感是非常次要的一个考量。

你不能说他们就一定不对,或者他们秉承的方式一定不对,但是毕竟还有其他的选择,有荀诩的选择。包括陈恭其实面对了很多不同的理念,这在他的意识里面形成了巨大的冲突,他最后选择的就是相信荀诩。
看理想:其实我看到中间的时候,一度以为诸葛亮是知道杨仪的所作所为的,但最后一集的时候发现其实诸葛亮是不知道的,是要保留他的理想化形象吗?
路阳:我当然希望最后有一个人能出来说你们谁做的对,谁做的不对。在这样一个故事里面,显然诸葛亮是一个有这样的立场和分量的角色,他能够出来说,杨仪你是不应该这样做的。
即使是马基雅维利也应该是有底线的,虽然他认为只要目标正确,那就可以不择手段,但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没有限度。我觉得起码在这,需要有一个人出来去说荀诩是对的,陈恭虽然有过错,但是他最后选择了相信荀诩的路径。

双雪涛:其实我看陈恭的结局的时候,更主要的感觉是一种幻灭。陈恭他那么聪明,原来是个像游侠似的人物,后来成为了一个精英间谍。到了最后,他没有大喊着匡复汉室,而是觉得这一切好像都有点不对,自己的挚爱死去了,他通过把自己变成一块砖,填平了这些事情。他没有那么激昂了,陈恭最后变得冷冰冰的。
看理想:《风起陇西》表面上看上去是一部比较压抑和晦暗的剧,但其实有一个挺温暖和光明的内核吗?
路阳:其实是这些角色他们的生命的能量都是很大的,是很“滚烫”的一帮人。我会觉得陈恭最后的选择还有另外一层意味,原本杨仪的如意算盘是借这个事情把李严放倒,同时把陈恭变成一个在关键时刻可以对敌人造成致命伤害的棋子。

但是最后这个结果其实对杨仪来说是差强人意的,李严虽然放倒了,但陈恭这个棋子也被毁了,他并没有完美的达成原本的想法。陈恭实际上是在用某种方式排斥继续做棋子,他怀疑你手段的正义性,那么就用选择来表达态度。
03.
特别圆满,会失去余味
看理想:我们可以看到这部剧塑造了一个非常好的群像,剧中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反派,其中许多角色下线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很难过。路阳导演是如何设置这些角色的?
路阳:其实我看到剧本的时候,这些角色已经都很丰富很立体了。后面我们其实就是要去进一步再去挖掘,因为其实在一个故事里面,角色不是孤立的,会有很多条的触手伸出来,连接起周围所有的人,形成这样一个世界。
其实最重要的是一组一组的人物关系,因为大多数时候需要靠人物关系去呈现戏剧。每个人的关系不是固定不变、恒定的,它时刻都在发生变化,当然它不可能完全实现真实的生活中那样的动态,但我们也希望能够以一个灵活的发展方式去处理这些人物。
看理想:很多人都很喜欢糜冲,他下线的时候,大家都会觉得太快了,他说了一句类似“果然是陈恭”,然后就死了。您让他下线的时候有心软吗?
路阳:我当时看剧本,看到那儿的时候我挺开心的,因为我说太好了,我也希望他就突然间死掉了。
其实我觉得在那一刻,我作为一个观众也好,或者一个读者也好,发现糜冲死掉了,那种遗憾就是来自于我想让他多活一会儿,因为我喜欢这个人物,但如果他多活了之后,可能我就没有那种遗憾了。他一旦特别圆满、特别完整之后,可能我就失去了那个余味了。
当然这本身就是创造,不是真实生活里发生的。但是有时候我也在想,在一些创作和故事里面,那种突如其来的你没有预料的,或者我们创作者并没有去渲染的、突然的一个情境,他可能会给我们一些可能近似真实的感受。
04.
“渡给有缘人”
看理想:路阳导演觉得电影叙事跟电视剧叙事有什么差异?
路阳:这个事情可能跟每个人潜意识里面的某些心理层面的因素有关。比如说我刚刚在学校开始学习电影或者学习导演的时候,我们都出去跟组,包括电影、电视剧都会跟。有的时候会碰到这样的状况,我们去跟组做辅导员,或者做场记,有时候会说这个地方我们要不要再弄好一点,或者说这个地方好像不是特别舒服,导演会跟我们说,没关系的,电视剧观众看不出来的。我会觉得为什么?电视剧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讲故事的方式。
对我来说,不管是在哪个形态下都要去做好,我其实并没有太去区分剧和电影,当然从生态、制作的模式上,以及观众对他们的需求上都是不一样的。其实初衷很简单,就是想尽可能地从我们的角度上把故事讲好。
看理想:那是怎么平衡质量和流量的呢?因为流量也挺重要的,但是质量也确实是会打动观众。
路阳:一位非常重要的电影导演曾经说过,很多地方我都引用过,他说,电影是不可能脱离商业体系存在的一种艺术形式。无论是通俗的类型片,还是更作者化的电影,它总归需要观众。除非这个片子,导演自己连写带拍带导,钱也是他自己掏的,宣传、发行他自己全干了,那就完全他自己的。
双雪涛:主题曲也自己唱。
路阳:对,没有这样的事,他总要去依靠一个商业体系才能完成讲故事这件事,完成跟观众的交流,这是一个真相。但是在此之上,我们要靠创作和内容本体去打动观众,这是最根本的,这也是一个真相。当然这其中一定是有分寸的,有取舍的。

双雪涛:而且,“观众”这两个字它包含的人非常之广,有各种各样的观众。有的观众可能没怎么看戏,但是这戏里有个他觉得看着很不顺眼的人,他就去说这个戏不好。这种观众我们也得接受,因为这是他的权利。
搞创作,其实是“渡给有缘人”。我也不知道这是自我欺骗还是什么,但就得相信有一些人是认真看的,只能这么去相信,你才能去搞创作。我们都不敢说自己的创作是完美的,但《风起陇西》这个戏在播出的这段时间里,一点点地找到了一些有缘人,找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我觉得这其实就是搞创作的另一个乐趣。

在你制作戏的过程中,和团队在一起生活、战斗,这是一个乐趣。最后当它进入流通和传播领域的时候,你能看到有些人认真地看了这个戏,有些人认真地读了这本书,有些人认真地去思考了这个问题。这种感觉特别好,足以对抗一些你觉得比较草率的、或者你不太理解的那些东西。我们要靠那些隐藏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因为你的创作而感动的人,支撑自己再搞下去。
05.
“还好”是很重要的
看理想:对创作者来说,现在应该不是一个好的时代,二位在这种状况之下,是如何维持自己的创作热情的呢?
双雪涛:抛开环境不说,我觉得在很长时间里,影视创作有一个挺大的误区,就是我们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创作找到大多数人都喜欢的东西,让我们挣钱,但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反倒是一些特殊的东西,真诚地表达了自我的东西,能找到大多数人。现在这个时期里,更应该坚持特点,坚持独特性,才能生存下来,度过困难的时期。
对于小说来说,度过艰难的时期的方式就是回去写小说。因为你至少可以把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你觉得不是那么美好的事情,忘记一些;或者你可以在这里面产生一些新的想法,放到你的作品里。

但它可能需要时间,不会像是从墙上摘下来一个东西,就直接放在作品里,它可能需要你再看一看、再想一想。很多现在写小说的人其实都在写,没有人因为外边的环境而轻易地放弃。
看理想:那会有创作热情被消磨的时候吗?
双雪涛:创作热情,我觉得高涨。为什么要消磨?现实不会激起你更多地想要去写东西的感受吗?
当然你老是拿手机看,肯定是消磨,我们淹没在这么大的信息量里,迟早会被淹死。所以能在信息的大海里学会游泳,或者是不要沉底,我觉得这也是现在所有创作者的一个课题。怎么能够去择取有益的信息,不是让自己快乐的,而是高质量的信息,让自己在高质量信息里思考,而不是被大量的,不知道从哪涌来的,很难分辨真假的东西所挟持。
路阳:这一点上,我肯定是佩服雪涛的,因为他比我要更饱满。说实话,我确实因为疫情也好,其他的也好,会去担忧这个行业。但是雪涛说的是对的,这个时候更要去创作,个体的创作不应该因为任何的状况停下来。
哪怕现在有疫情,我可以在家写剧本。写完一个,如果疫情还没结束,我可以写第二个。因为真正吸引我的,是创作这件事情,哪怕只是写剧本,甚至是一个念头的产生,也是很重要的。起码没有放弃,也没有向困难去认输。
你看荀诩,他都没有归隐山林,当然他远去东吴有各种各样的解读,有他自己的诉求,但我觉得起码他不是一个认输的人,这是很重要的。

看理想:但是题材或者表达上,会受环境的影响吗?
路阳:我觉得还是有足够丰富的故事和视角等待我们去挖掘。就是雪涛说的,就得写、得干,是吧?就是多去寻找可能性,去寻找创作本身带来的吸引力。
反正还好吧,这事儿我觉得“还好”是很重要的,我们也要跟自己说没问题,还是有很多能写的故事。
双雪涛:我觉得如果想让情况变得更好,你还是得有东西,有东西才能去触碰,看看是不是能把边界再拓宽一点。你要是什么也不干,就坐地上喊,好像也不太行。
我们作为创作者,十年前我看到好东西会想,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它这么好,我得自己把它享用了。就像《西游记》里仙桃似的,我得自己把它吃了。现在我的感觉是,如果你看到一个好东西,不赶紧告诉别人,可能以后就没有人搞好东西了。
你觉得这个东西很好,一定要喊一声,让别人都去看看,只有这样大家才能够前赴后继地去做这个东西。因为那些坏东西天天都有人在喊好,你看到好东西再不说话,那只能让对方赢了。你只能是看着对方旁边站了一大堆啦啦队,你这边就孤单的几个人。
所以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创作者更应该团结,不是为了鼓励而鼓励,是看到好的,你应该去喊两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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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颗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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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Purple、汁儿
监制:猫爷

配图:《风起陇西》《刺杀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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