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无疑是香港很有份量的前辈作家,她的《飞毡》,写于一九九五年,是她从过去的短篇作品《肥土镇的故事》发展出来的长篇小说。
《飞毡》的出版期正值香港回归前夕,是一个大家都很渴望总结香港历史的时期。许多书写城市百年兴衰史的作品都会侧重历史,讲述人们在时代变革下面临的艰难选择。但西西彷彿坐上飞毡一样,纪录不同阶层不同背景的人的生命日常,以广阔心灵俯视香港百年世俗生活图景。
日复一日的生活可以成为历史吗?何福仁先生曾在书评中建议,不妨用“年鉴学派”(Annales School)的角度看小说 ,也就是说,不一定是帝王将相的战争外交纪录才是历史,时间跨度更长的地质、天气、人口、经济活动等等,甚至心灵思想的纪录,都可以让我们看见历史。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最重要的西西评论者、与西西相识超过四十年的编辑何福仁先生的书评《小百姓的故事——〈飞毡〉》。何先生说,写西西作品的评论是因为看得多了,略有心得,就写出来。而另一方面,有时读到或听到一些负面评论,就希望说说另一面的看法。
作者 何福仁
《飞毡》作者: 西西, 版本: 活字文化| 译林出版社 2022年
《飞毡》是西西的第六个长篇,这是肥土镇系列故事至今最大规模的展现,与其他各篇呼应,又略见出入,比方在《肥土镇的故事》(收《胡子有脸》)里花可久是女性,《飞毡》则成为男性。换言之,这小说可以跟其他对读,互相补充,增加阅读的乐趣,却又独立成篇。以下是几点个人阅读的感受。
西西 何福仁提供
先就小说的叙事形式而论,这看来是西西重返小说叙事传统的尝试:通过人物和情节去讲故事,已别于后设小说的种种策略。这种重返,层次自已不同。小说本身也与过去用儿童(如《候鸟》)或少年(如《我城》)的心眼叙述有别,那位儿童、少年,不啻已成为聆听的对象,——小说终结时出现一位说故事的人,这位过来人 / 传闻的采集者,把肥土镇的故事告诉好奇发问的花阿眉,小说就出诸一种追溯家族史、本乡史的语调,抹上一层感情色彩,时而流露缅怀之情。但尽管如此,仍颇见节制,书中如夫妇团聚、花艳颜与花里巴巴的爱情,点到即止,有余不尽。读者不免要问:花阿眉是谁?主客互换,说者与听者交替,然后生生不息。故事往后如何发展,也许就得由花阿眉一辈去创造了。
《飞毡》手稿,描写有关荷兰水的段落。何福仁说,《飞毡》并非纯属虚构,其中写花顺记,是她外祖父和母亲的故事,外祖父花顺记在上海曾开设汽水厂。
《飞毡》分三卷,手法不尽相同。卷一抒情、想象、议论,一炉而冶。卷二稍长,较写实,写城市经历挣扎、蜕变;现实的压力逼使人奋斗。卷三则大致由一个个小故事,如飞毯岛、天使、考古等组合,故事里套故事。全书环绕三代人,主要是两个家庭,众多不同形态、不同行业的平民辗转发展;这是一出群戏,显然是以前后百年香港历史为本。
2000初在摩洛哥遇上坐单车的花貓(照片來自何福仁facebook)
不过,倘事事以港史来责成《飞毡》,是忘记了从素材到成品其间有一层艺术转化的过程。这种转化,包括素材的选择和手法的应用。
一位年轻朋友点出书中把香港多年来种种政治事件淡化,并设为种种解释;用心良苦,恐怕并不相应。写中文合法化运动、天星小轮加价引发骚乱,以至九七问题的争论,也许是读者的期待;等而下之,要求反映社会矛盾、殖民地政府统治如何恶劣,则是设限,小说果然表现这些,并无不可,但终究要看成效而定。这方面,辛其氏的《红格子酒铺》就有所表现。可另有一种做法,别辟蹊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必符合预期。过去有论者手握当年中国内地农村天灾人祸的资料,指出沈从文的小说欠缺反映,由此质疑他对农民的温爱。这种评论,毕竟看来还好像有一堆数据(请参看《时间的话题》其中 《卢卡契、布莱希特、形式主义之类》一篇)。近年某些批判写实的评论,缺乏想像之外,连“现实”也欠奉,比方一位九十年代的论者居然认为写六、七十年代本地年轻人生活的《我城》,对科技文明太过乐观,那位少年没有批判之眼。岂知七十年代初,我们才逐渐有了电话、电视,以至我个人断定是伟大发明的抽水马桶。我还清楚记得当家中接驳了电话线,第一次在电话筒上听到远方朋友的声音,那种惊喜。要我痛陈科技之弊,美其名曰“解咒”,当时还不是“现实”。何况,似知其一实不知其二,《我城》对时代风习的批评、环保的意识等等,反而视而不见。
作家西西与何福仁1998年在土耳其。西西非常喜欢土耳其,去了五次。(照片來自何福仁facebook)
我想,《飞毡》对政治大事的淡化,而侧重地理因素、社会情状的刻划,不妨借用法国早期年鉴学派的理论来解说,此派主将布罗代尔(F. Braudel)分历史为地理、社会、个别三种时间,政治即为个别时间,政治事件如革命、条约等等,不过是“闪光的尘埃”,看似眩目,却转瞬即逝,对整个历史的发展,影响甚微。朝代的兴衰变化,一般百姓还不是如常生活?元曲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布氏提出历史的主人,与其说是王侯将相,一如传统之见,不如说是平民。另一位费弗尔(L. Febvre)则主张历史应揭示时人的精神世界:他们的情感生活、信念、希望……
《飞毡》毕竟是小说创造,所写的正是一个特殊时空之下平民的情感生活,然则,何贵乎突出几宗政治事件,为历史找一、二个中心主宰?况且,西西前此的《肥土镇灰阑记》、《玛莉个案》、《镇咒》、《浮城志异〉等已见发挥,而其精神则是始终贯彻的:让历史上一直默默无声的边缘小民说话。
作者简介|何福仁,香港出生、成长。香港大学文学院毕业。写作多年,文类广泛,包括诗、散文、读书随笔、文学评论、先秦史传散文赏析;并有与西西对话集《时间的话题》;编有《西西卷》、《浮城123──西西小说新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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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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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出版社
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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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余华诚挚推荐,梁文道《一千零一夜》栏目深情荐读。 
 豆瓣8.7分口碑之作!如红楼闲话、陶庵梦忆;又像小时候听阿婆讲完一个童话;令人想起《麦兜故事》与《岁月神偷》。——豆瓣读者
肥土镇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镇。在这里,住着做荷兰水生意的花顺记花家、开酸枝铺的叶家、卖莲心茶的陈家二老、为街坊救火救灾的斧头党人,还有将尾巴伸进鱼缸里垂钓的猫咪。
有一天,花里巴巴住的阁楼上,一幅地毯的流苏好像风吹动树叶那样飘舞起来。啊,原来我竟拥有一幅古老的飞毡。花里巴巴惊喜极了。飞毡要常常放它出去飞翔,它心情才会好,才会健康。于是,子夜时分,花里巴巴牵着梦游的花艳颜,坐上飞毡,翩翩飞上了天。这么长的岁月,花里巴巴仍是数十年如一日般警醒,每个夜晚守护着花艳颜。在空中,他们宛若一片奇异的幽浮,俯瞰着肥土镇的万家灯火……
《飞毡》是香港作家西西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以花氏家族的百年兴衰作线,将肥土镇的世俗生活娓娓道来。肥土镇曾寂寂于一隅,机缘巧合,它竟学会了飞翔。
《飞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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