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姐叫周玉纹,很美的名字。真假不重要,但至少说明她爱《小城之春》,就像我总跟陌生女人自称白兰度。
她说,上面的部分,再用点力。
我生疏的手指凭着本能理解在她身上乱窜,轻重不一,无法无天,但终究还是秉承了底线。
周姐问我是不是新来的,我说我第一次来。周姐说我就喜欢新人的那股生疏感,有些的做久了就油了,过于正轨和标准,触碰不到她内心的痒处。
周姐的诗
周姐的哼哼带着某种韵律,我轻柔时,哼哼是抑扬格,我下劲时,哼哼是格。
不知道是她的哼哼在引导我的手法,还是我的手法决定了她的哼哼,一切都在某种奇妙的平衡中,无法停止,引蛇出洞,就坡下驴,桃花源里桃花水,玉柱峰上迎客松。
周姐的诗

周姐率先解除戒备,她的身体在指尖下跳舞。

我取下她的口罩,唇边的呼吸停顿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里。她闭紧的眼睛睫毛颤动,仿佛正在承受之中。

口罩里有字,这是一句诗。
周姐的诗
周姐说她在县城长大,有段漫长的孤独岁月。
班里同学嫌她太美,不爱跟她玩,动辄还要侮辱欺负她。印象最深一次,班里分了两拨人对打,哪拨输了全都要说喜欢她。周姐说,他们努力的表情,我此生难忘。
回到家里,还要面对醉酒的老爸,和喋喋不休的老妈,老爸总拿她未来的成功富贵下酒,而老妈总让她警惕男人的别有用心。
她最快乐的事是每个周末早上去公园,总有个男孩大声朗读英文诗。周姐说,我听不懂,但好喜欢。有天她鼓起勇气,问男孩念的是什么,听说了济慈。
周姐的诗
周姐笑着说,把自己交给他的那一晚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人消失了,但我感谢他,把诗歌留了下来。
我被这份孤独击中,手停在周姐的大腿上,陷入思绪,良久。
周姐打破沉寂,问我喜欢谁的诗。
我说我不懂诗。内心却想起了第一次读莱蒙托夫。

周姐的诗
周姐说,每次读诗都像游戏,总觉得能抓住将逝,可一觉醒来,反而离得更远。她说,以前爱这种若即若离,但终会隐约感到厌烦。
周姐说,我发现读诗,越读越往前,越读越挑偏,从朦胧回到新文化,仿佛逛河畔,对岸栽满名为古诗的花草,而新世纪往后的诗,直接下河洗澡,水里闹得挺欢腾,却嗅不到香郁,也忘记了曾经岸边闲庭信步的滋味。
周姐的诗
我说,读现代诗的感受,总的来说越往后越失望,诗好像被流放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回来。
说话时手没停,因为我从周姐腰间又摸出来一张废纸,上面有字。
周姐接过话头说,现代诗执念于现代性谵妄,甘愿成为现代的附属品,即便生在普遍和平的年代,没了律格,没了约束,反而让现代诗自发的兵荒马乱。
周姐的诗
周姐说,诗歌源出敬畏,无论安抚鬼神魂灵,或向自然乞讨生活,都以最虔诚的话语,诉说赤心一片。此后,古人依据韵律入了规矩,于是读古诗,读的就是这份规矩。
到了现代诗开端,领头人开明宗义,核心在于远离。离开古老阁楼,离开宫廷旧梦,去街头海外寻找新词,很少有人像他们那样对新知充满渴求,水平再高的翻译也无法满足对自由饥饿。
周姐的诗
周姐小腹不吃劲,被我按疼叫出声,缓了口气继续说。于是中文现代诗,就在这语言交接的夹缝里诞生,没有翻译或全是翻译,都成不了。
文明要讲究底色,尽管学再多新词,写再多沙扬娜拉和翡冷翠,但别忘了,他们刚从阁楼出来,凭栏信笔,描的还是古代书卷气。
周姐的诗
可惜如今阁楼真的远了,成了景点,提醒我们曾有过那样的过往。底色淡去,没进过阁楼的人书写现代诗,容易让现代二字迷住眼。
周姐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心上,点了根烟说,我32岁才意识到这点,有点晚,不过还有机会,这些年飘飘浪浪就为寻根溯源,根总是感觉能抓住,源却如流水东去了。
周姐的诗
想问周姐年龄,但出口却是问她作品在哪发表。
诗在刊外,她说。我从不投稿,印刷是暴君,把诗练成了士兵,而诗绝不该如此整齐,一模一样的印刷字体取代了原本的生命力。
触摸我的心跳。周姐说。

我抽手而出,也带走了那两片布。一张纸片飘摇落在枕头上,是周姐的字迹。
周姐的诗
周姐说,每首诗都成了它自身祭文,诞生于悲哀时刻,在痛苦或狂喜中,预先吟诵自己的葬礼,然后送进印刷厂火化。
我们所赞颂的,只是诗的骨灰,陈列出售的,只是精致的骨灰盒。周姐说,我并不反对书写记载诗歌,但每份书写应当保持它的唯一性。
周姐的诗
周姐说,那些错写是最美的图腾,笔路歪斜隐含了人生轨迹,偶尔颤抖的笔迹,才是通往诗性的法门。
她宁愿买本《杂种选刊》或《诗·兽·人》找地方写上,说这才叫给杂志写诗。
我按捏周姐的锁骨、良心、平原、沟壑,还有丘陵,只是想知道还有哪些地方能看到她的作品。
周姐的诗
周姐起身,从包里掏出一堆垃圾,都是诗。
她说,都是我生活的剪影,随走随写,生活和行走都是诗,所以诗就应该记录在生活和行走上。
她说,还有很多留在了墙壁上,在门板上,在座椅上,在扶手上,在窗台上,在树干上。
一些带不走的,留在了云朵里,微风里,沙漠里,瀑布里,烟花里,星空里。
周姐的诗
我奇怪,说你写的诗,为什么不记得,不直接念给我听?
周姐摇头说,写下即诞生,诞生即失去。我只能描述孩子长相,但你没法真的看见那个孩子,也许多年以后我会回去拜访,在或不在,都是一种回响。

周姐的诗
敲门声响起,给我服务的技师,68号进来了,她的双手拢在腹间,虽然惊愕,但依旧保持了专业的镇定。
周姐洞悉了一切,但依旧给了我200小费和一支笔,说把自己写下来,不管有没有人看,记得,把自己写下来。
她加了我薇 ⒳ÌƝ,相约下次再见。她在我耳边念起了她的诗:我要像哺育牲口一样哺育你。
看着她离开的窈窕背影,我决定做完这个钟后,回家重读莱蒙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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