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风流火化尘,

翩翩影落杳难寻;
无端说道秦娘美,

惆怅中宵忆海伦。
一九七二年的一个夏天,我在天津南静海县独流河畔劳改农场过“五七”干校的生活,每天下地劳动。看来劳动是最好的消遣驱愁之法,劳动的时候可以把一切烦恼都忘掉,所以我在那些日子里经常也是心情愉快的。有一个红日衔山的夏天傍晚,大家扛着锄头、铁锹在收工后步向归途的时候,同行的一位最年轻活跃的女同志忽然对我说:“电影女演员里我最喜欢的是秦怡,她长得最美。”这使我想起,同样的这句话她在前几天就对我说过一次了。一连两次对我提到秦怡的美,原因何在,我没有多想,但却使我对当时远在上海的秦怡引起了很大的不安。那天夜晚我就做了上面的这首诗。要说明一下最后两个字“海伦”,是秦怡的英文名字,海伦是人所共知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最美的斯巴达王后。
为什么会引起对秦怡的不安呢?就在我下干校劳动之前、被严格关锁在本单位里的时候,从上海来了找我“外调”秦怡的两名年轻的造反派,如今事隔十年之后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这两人长得秀美英发,但是颐指气使却如凶神恶煞,提出的问题当然是老一套:“老实交代揭发她的反动历史!你们搞了什么反革命活动?你们都是狗特务!”等等等等,而且一边说一边动手动脚,用手里拿的不知是什么卷成的一根棍棒形东西敲打我,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对这样的虚张声势,那些年来见得多了,倒是只有憎恶,没什么可怕,都不过是这样闹一阵罢了。引起我担心的是:一向温柔和蔼、忠厚善良的秦怡同志落在这些粗野蛮横而又极度无知的家伙手里,将会是何等景况?……当然我也只是自担心,因为我连了解情况的权利也没有。
我是在四十年代初期,抗日战争的大后方重庆初次见到秦怡的,她是当时的中国电影制片厂的青年演员,记得有一晚在制片厂的剧场抗建堂里,戏还没有开幕而观众都已坐满。一个穿着蓝布旗袍的女青年匆匆在舞台前面走过,当她回过身来招呼身后的伙伴时,她的美丽身姿和特别明亮的一双眼睛把很多人吸引住了。在我身旁有人低声告诉我说:“她就是秦怡,中制的演员。”
从那时到一九四九年大约七八年的时间,年轻的秦怡以她自身的条件加上她的努力,在话剧舞台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成为广大观众公认的话剧四大名旦之一。大家都知道,其他的三个演员是白杨、舒绣文和张瑞芳。除去她们四人的精湛演技之外,秦怡尤以美名,直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女同志盛道其美。看来,这就是秦怡之所以为秦怡吧。
真正成为一个电影演员的秦怡是在全国解放以后,就演员而言,一般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能够扮饰多种性格、多种面貌的演员;另一种是限于某一种性格和面貌的所谓本色演员;秦怡应当是属于后者。正如同几十年来大家都公认的美丽的秦怡一样,她历来扮演的角色都是美丽善良的女性,她扮演的众多影片中的人物都可亲可敬可怜可爱,激动过千千万万观众的感情,享有很高的声誉。作为一个老朋友、老观众,我想,这不仅仅是由于人所共见的她在外形上的美丽,更为主要的应是她的性格美和心灵美。
说到心灵的美首先要说一说秦怡的生活经历。就在上面我提到的对秦怡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充满着新鲜的青春气息的少女。据我事后知道,她已经是生了一个女儿的母亲了。然后我们听到的就是她的家庭生活很少快乐,没有什么幸福,甚至经常受到酗酒者喜怒无常的虐待。她的遭遇引起过很多人的同情,但却难以改善她的处境……然而看似柔弱温顺的秦怡终于当机立断、奋起自救,将女儿委托给可靠的朋友,自己离家出走,沿长江而上,追上并投奔了当时正在岷江边上乐山市演出的话剧团体中华剧艺社。秦怡的出走,现在看来未尝不具有易卜生的名剧娜拉出走的意义,正是由于这奋然的一跃,才开始她在人生的征途上真正自由驰骋的演剧生涯。秦怡的出走在当时是一件耸听的社会新闻,报章上竞相登载。假如我的记忆力不差,时间大概是一九四四年的夏天,距今将近四十年了。
一九四六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二年,秦怡带着她的女儿回到上海,这里是她生身的家乡。她发现自己将要肩负起一个沉重的家庭负担,除她母女之外,上海是一个五口之家:母亲、姐姐、妹妹、哥哥、嫂嫂,这里面只有嫂嫂是一个工厂女工,其他人全无工作。秦怡默默地把担子接了过来,在当时的上海,蒋管区生活昂贵,度日艰难,这个年轻女演员的重负是可以想象的;但是朋友们会感觉到,秦怡永远是那样从容,那样安静,从来没有见她有过一丝的抱怨和为难的神色。这时她在上海主演了陈鲤庭导演的《遥远的爱》,曾经打动了广大观众的心。
也在一九四六年,秦怡和著名的演员、三十年代的“电影皇帝”金焰结婚,人们都称羡这一对理想的美满夫妻。秦怡的高贵品质表现在金焰同志从五十年代的后期由于严重的肠胃病切除了整个胃部,导致了身体的极度衰弱,经常要住院治疗或休养。这样就使得秦怡更要肩负起更大部分的家庭重担,甚至于对妹妹生的孩子也由她亲手哺育喂奶;但是这还不够,她和金焰唯一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为十分魁梧精壮的儿子,竟是一个神经极不健全的癫痫症患者。在犯病的时候,对他最亲近的人、他的母亲施加殴打乃至成为常事!而这个母亲,真是慈爱的母亲啊!不仅在家里尽一个母亲疼爱孩子的职责,就是在参加摄制影片出门拍外景时,由于放心不下也经常带着这个有病的孩子。我听人说,有时这个演员并且兼任摄制组的行政或是政治领导的秦怡同志在工作时间迟到了,待到她匆匆赶到,向同志们表示歉意的时候,同志们心疼地看到,母亲身上带着刚被儿子打过的伤痕!
这样的伤痕,半年前我也看到过,那是在秦怡参加一个电影代表团出国访问归来我见到她那一次。我问起时,她撸起衣袖,青紫未褪。而就是她,这个年近六十,仍旧雍容美丽的秦怡,她还是如此的温和娴雅,没有一句怨言。相反地面带笑容。当然,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秦怡大笑,即便是笑,她也永远是温文尔雅的。
我不是最恰当为秦怡写传的人。因为天南地北,我和她同在一地的机会很少,也未能把她的影片都看过,了解她的情况也不准确,更不够完备。但是我之所以把所知道的以上有关秦怡的生活经历写出来,为的是要说明:正是她具有我们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身处逆境而从不灰心丧志;能够以极大的韧性迎接苦难,克服苦难,而永远表现为从容不迫。这就可以理解文化大革命中的灾难,她也正是这样顶过来的。正是由于她本身具有这样的难能可贵的优秀品质、高尚情操,所以留在我的记忆中的她,在银幕上塑造出来的一个个人物:如那个少数民族的女医生,《摩雅傣》,《女篮五号》里的五号之母,《林则徐》里的船家女,《青春之歌》里的林红,《铁道游击队》里的芳林嫂,《海外赤子》里的女老归侨,都给观众留下深刻动人永难磨灭的印象。这都是由于演员本身所具有的一片赤诚在她所扮饰剧中人物的再次体现。细心的观众都会感觉到,秦怡所扮演的这一些善良女性角色的最大特点就是没有丝毫造作的痕迹,她是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和善良的愿望都融化到所扮饰的角色身上去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发现,秦怡同志在很多影片中扮演配角。镜头不多,占有时间很少,但是她的真挚动人的表演往往使人看过之后久久不忘。从这里也可以清楚看到秦怡的优秀品质的另外一面。
作为和秦怡有四十年交往的老朋友,我唯一遗憾的是她没有在我写的任何一个剧本中扮演过一个角色。这一点秦怡本人也有同感,记得在四十年代的中期,我曾答应她要把伟大的罗曼·罗兰的名著《约翰·克里斯朵夫》中的一章《萨皮纳》改编成电影剧本由秦怡主演。但是由于人事变幻,岁月蹉跎,这个剧本没有写成。如今大家都进入老年,只有留下永远的遗憾了。
今年早春,秦怡过北京回上海,我知道她在写一个电影剧本,看到她成为我的同行,感到由衷的喜悦。秦怡的个性内向,含蓄深厚,我相信她会写出高水平的剧本。电影画报编辑部要我写一篇关于秦怡同志的文章,我踌躇着怕写不好,但我的戏曲演员的妻子凤霞在电话旁边向我示意,要我答应下来。凤霞是秦怡的忠实观众,她喜欢秦怡朴实感人的表演。她说:“首先是由于秦怡的性格和品质的美,她才能塑造出那样美丽的人物。”
本文选自《舞台上下》,吴祖光、新凤霞著,商务印书馆,201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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