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759 篇文章
题图:麦当娜,来自网络
作者:非非马,媒体人出身,而立之年赴英学习电影研究,曾为著名文化国企英国子公司创始人、总经理。现从事写作和中英文化交流。本文来自:非非马FM(ID:feifeima-uk)。
出生于爱尔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贝克特有一句话特别击中我,他说:衰老是一场屠杀。
在衰老这场“屠杀”面前,真正能够体面、优雅面对的,其实很少。也所以,当我在外媒上看到曾以先锋叛逆著称的世界级天后 — 而今居然如此执迷于医美和滤镜,我既感到意外和惋惜,又觉得:也能理解吧。
这位天后,就是曾经的世界流行乐坛“一姐”麦当娜。
今年 3 月初,63 岁的麦当娜和她与前夫盖里奇的儿子 Rocco Ritchie 一起,去了伦敦梅菲尔的 Harrys Bar,次日,一堆照片就登上了英媒,并在照片曝光后引发了新一轮的网友“吐槽”。
在照片上,63 岁的麦当娜展示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紧致面容,虽然也伴随着明显的僵硬、肿胀与不自然。
▲ 图片来自网络
一如,她这段时间以来发在 Ins 上的美照。开到极致的美颜滤镜之下,63 岁的麦姐看着像姑娘 16。
  from 麦姐的 INS
愕然之下,还有叹息。毕竟,这可是曾经高唱 Express Yourself 的女性先锋啊。
▲ 图片来自网络
也终究,麦姐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真实的生命年轮。
对于试图掩盖衰老的人而言,再先进的医美手段也无可奈何的手与颈,就是现代机器抗衰程序里最大的 bug。
就是这么悲伤,对衰老的“遮掩”,常常在不自觉间变成了对衰老的“强调”。
毫不意外,媒体特别“放大”了这一点。
而相比于那只写满时间沧桑的手 — 谁到这一步又不是呢,真正令我感到难过的,是那只手拎着的黑手袋 — 上面的 slogan(标语)赫然写着,Lovable Rebel(反叛)
▲ 图片来自网络
反叛,在麦姐这里,从“内置”变成了“外挂”,成了一张自己给自己张贴的标签,虚弱地飘荡在风里 — 像墙上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发黄海报。
果然,时间面前,一切都变得渺小。
也果然,如何去面对衰老乃至死亡的恐惧,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之一。
如果我们问问自己,难道我们不留念青春,不恐惧衰老与死亡吗?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回答恐怕都是肯定的。
所以,麦姐对衰老的恐惧和不肯面对,她对青春的无限留念和挣扎,也不过是人类史上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侧影。
她只是,没能符合我们对她的期待。
我们只是希望,自己也许做不到的事儿,曾经先锋如她,能替我们做到。并且,顺带着鼓舞我们一下。
毕竟,同衰老与死亡赤身肉搏,是每个人一生中必将遭遇的一役。所谓的优雅老去、优雅死去,这种好看的“姿态”,不可能自然获得,只可能后天训练习得。
恐惧衰老,恐惧死亡,是人类的本能与天性。你无法假装这种自然天性不存在。
写到这里,我得坦诚地说,对待麦姐执迷于医美和滤镜、不肯面对衰老这件事儿,我早前的态度并不似现在这般包容与理解。
因为,我一直是反对制造“衰老焦虑”、“年龄焦虑”的,也因此,我一直主张的是,人在每个年龄阶段都有每个年龄阶段的美。但这种主张或者说理念,也存在一个“漏洞”,就是你对“衰老”以及“人类对衰老的恐惧”本身,不诚实。而建立在“谎言”上的虚幻信念,和建立在“谎言”上的人设一样,迟早会坍塌。
真正让我发生转变的有两件事儿。
一是切实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确是处在“变老的过程”中了。比如久未做瑜伽,前两天一做,我立刻想到了“老胳膊老腿”这个词,是真的僵硬、疼痛。硬要否认这种变化,无疑是自欺欺人。
二是最近读波伏娃访谈受到的启发。
这几日在看《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在波伏娃的那篇访谈里,她谈到了自己对衰老与死亡的极度敏感,或者更直接点说 — 恐惧。
▲ 图片来自作者
我一直都对时间的流逝有非常尖锐的意识。我总是觉得我老了。
我会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并失去了。
我也知道我能从时间里得到什么,人生中某些特定的阶段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害怕时间的流逝,害怕死亡不停地迫近我们这个事实。
对我而言,时间始终与死亡紧密相连,与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靠近死亡的这个念头相连,与我们对衰退腐烂的恐惧相连。
我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我知道在我的背后已经过去多少年,知道我的前方还有多少年。我会去数。
(文字有删节)
她还比较了自己和萨特对待死亡焦虑的不同态度 — 萨特认为自己可以通过作品实现不朽,而她却一点不关心自己的作品是否长存,
我总是强烈地意识到生命中最习以为常的事物都终会消失;一个人的日常行为,一个人的记忆印象,一个人的过往经历。
萨特认为生命可以被文字的圈套捕捉,而我总觉得文学不是生命本身,只是生命的复制品,某个已经死掉的东西的复制品。
对待衰老与死亡,波伏娃无比清醒,无比直接,直接到令读者甚至评论家都感到不适。
并且,对于外界的不适,波伏娃毫无让步的意思。她的进一步阐述里,有一点非常启发我。
很多人不喜欢我说过的话是因为他们想要相信人生中的任何年龄阶段都很美好 — 所有的儿童都天真,所有的新婚夫妇都幸福,所有的老年人都平静。我一辈子都在反对这样的想法。
毫无疑问,在当下这个时刻,我面对的不是年老而是开始变老。就算一个人拥有自己想要的全部资源,享有别人的喜爱,也有待完成的工作,开始变老依然意味着人的存在的变化,这个变化的体现是你会失去很多东西。
要是一个人不觉得失去它们很遗憾,那仅仅意味着这个人并未热爱它们。我认为那些过于而易举地美化年老或者死亡的人才是真的不热爱生命。
当然了,在现如今的法国,你非得说一切安好,什么都美好,包括死亡。
这段话我个人并不完全同意 — 比如显然,波伏娃对“现实意见”的概括是片面的、极端的 — 主张人生任何年龄阶段都有其美好之处,并不等同于相信所有的儿童都天真,所有的老人都平静。
但她说的这个点很击中我 — “要是一个人不觉得失去它们很遗憾,那仅仅意味着这个人并未热爱它们。”这句话,让我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对青春逝去的焦虑与恐慌。
在我看来这句话里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真正热爱生命的人,当然会对衰老和死亡有恐惧,恐惧是正常的、自然的;
第二层,建立在第一层的认知之上。我们还要能勇于承认、并诚实面对这种恐惧,而不是假装它不存在 — 用波伏娃的话说就是,“过于轻而易举地美好年老或者死亡”。
这种“诚实”的态度,我以为也非常重要。建立在“虚幻”之上的“信念”,在遭遇现实的残酷时,很可能不经一击。
这两天也正好读到《南方人物周刊》采访作家刘恒。
这位曾经元气丰沛、创作力极其旺盛的著名作家、拿着一线稿酬的编剧、指导过爆款剧《少年天子》的导演,对于衰老和死亡,也有着极其诚实的态度。
谢飞指导、姜文主演的电影《本命年》改编自
刘恒小说《黑的雪》
张艺谋执导、巩俐李保田主演的《菊豆》
改编自刘恒小说《伏羲伏羲》
现象级爆款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改编自刘恒的同名小说
2003 年,刘恒首当导演,执导了电视剧
《少年天子》,一举捧红主演邓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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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自网络

1997 年时,四十多岁的刘恒已经在写:
我已经未老先衰了,喜欢静,喜欢独处,以为读书写字是人生一大乐事和善事。这种散淡的文人心态可能会削弱写作的内在动力,但是我已经过了靠激情泼墨的好时光了。
我必须在自得其乐之中惨淡经营,并将(同道中的)优秀者视为镜子,在彼此微光的映照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完蛋。除此之外,不指望什么别的了。
而今的他,南方人物如此描述:
面色依然红润,工作室里的健身器他每天都用,也时常徒手练俯卧撑。缓慢如常的语调里包含一分波澜不惊的从容。但在不经意间的来去里,他发现人力终究不敌自然之道。
(这些年)基本上不写了。人衰老之后,他是全面的衰老,创造力会衰退。
读下来是很唏嘘的。但是,也正因为这份“诚实”,在面对这种不可抵挡的暮年之势时,刘恒说:“最重要的资源是生命本身。”他也不厌其烦地在各种场合跟年轻的编剧、学子们表达:要善待生命资源。
这种直面“残酷”后的珍视,和波伏娃如出一辙:“我认为生命是黑暗的,但同时我也热爱生命。”
战胜自己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或者说,接受时间的两面性,接受岁月对人的馈赠与剥夺并与之和平共处,可能是人生里最终极的一场修行。
我赞同刘恒说的:
太多的悲伤没有意义。唯一剩下的就是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对身边的人要更好一些。
我相信死亡这个事虽然在有人那里是能够造成恐惧的,但是大部分人可以通过理性,通过经验的磨练,慢慢会很恰当地看这个事儿,不会把它扩大到把自己压垮的地步。
记得多年前在伦敦书展采访作家毕飞宇,我问他如何看待衰老和死亡,他说:
一个男人要有尊严地死去。我不知道自己这个念头从哪里来的,但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却异常坚定的信念,让我能够更坦然地面对这件事。
是啊,到了一定阶段,到了再先进的医美和医疗技术也无济于事的阶段,衰败的肉体已经不可能再帮我们抵御肉体的衰败本身,甚至可能会“屠杀”掉我们很多的精气神,但是,如果还能有什么可以帮我们克服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仍然只有“精神”,只有“信念”。
在直面生命残酷以及勇敢面对这一点上,每个人都有望成为自己的英雄。麦当娜做不到的,我们可以寄希望于自己。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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