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又陨落一星。

5月7日,著名演员刘子枫逝世,享年83岁。
年轻读者可能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稍微熟悉点中国电影史的肯定知道:
《黑炮事件》男主赵书信的扮演者。
作为最被低估的演员之一。
在拍《黑炮》之前,刘子枫开发了一套“模糊表演”法。
我们之前对表演的理解浅了,把复杂的生活、复杂的人,表演得过于直白和浅显了。我就想模糊一点,不要太清晰,不要把什么话都说清楚。
他用这种演法得到了当年的金鸡奖最佳男主,也用这种演法拍了更加先锋大胆的科幻片——
错位
早在三十多年前,中国电影就已拍出豆瓣8.1的科幻片,至今无人超越。
黄建新“先锋三部曲”里最鲜明的一部。
承袭前作《黑炮事件》。
整体风格却大不相同。
《黑炮》偏向写实。
《错位》更抽象。
影片的构图、配乐,包括色调颇有欧洲现代主义的风格。
但讲的故事,却非常本土。
01
造个AI去开会
影片主人公赵书信是一名研究人工智能的工程师,却“不幸”升职为局长。
为什么说不幸?
他最讨厌与最常做的,就是开会
还是与工作毫无关系的会。
保险大会。
社会工作大会。
漫长的、无穷无尽的会议。
他筋疲力尽,常常从噩梦中惊醒。

直到有一天。
赵书信看着桌上模仿人类行为的小机器人,心生一计——
做个和自己一样的智能人,让他去开会不就好了?
可能不止是开会,还能替代自己干点别的不想做的事,这样就能专注于学术研究了!
以形式主义对抗形式主义。

用“魔法
来打败“魔法

做智能人对老赵来说倒也不难。
简单学习后,智能人就能上路了。
起初,赵书信对这个智能人非常满意。
它嘴皮利索,反应极快。
一两句话就把会上的气氛活跃起来。
会后应酬也算得体。
八面玲珑到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以至于让老同事怀疑他是不是发明了啥记忆增强药水,说话都不带磕巴的。
于是老赵也真的放心,到开会时拍拍手召唤出智能人。
自己美滋滋地专心做研究。
理想状态啊。
但会开着开着。
智能人也慢慢变了。
一开始,它对开会还挺抵触:
你不乐意干的事,凭啥给我干?
升级学习时也不认真:
让练老赵的笔迹,它觉得无聊就看起了电影。
让研究开会,研究研究着就跑出去逛街了。

不过老赵对此一点也不担心。
想玩玩去呗。

没电了自然会回来。
况且,他手上还有控制智能人的关键遥控器。
“我只要按下这个按钮,你立刻就会毁掉。”
你以为这是一个奴役与被奴役的故事?
不不不。

这个智能人可没那么简单。

随着会开得越来越多,它居然对开会越来越有兴趣
还在官僚的规则里混得如鱼得水!
学会了抽烟喝酒——

虽然作为智能人,身体上并不能感受到烟酒的好处,但它能体会到“抽烟喝酒”这个动作本身带来的气派
享受于侃侃而谈——

虽然它不明白人类开的这些会是什么意思,但能感觉到众人鼓掌带来的权力快感
是的,权力。

权力满足了智能人肉身无从感受的欲望。
更离谱的是,他开始跟赵书信谈论爱情。
——原来,他会在赵书信没空时,替他去跟女朋友约会。
这还得了?
为了开会制造的智能人,好像觉醒了。
02
人工智能要造反
在科幻片里,科技进步带来的两面性是永恒的话题。
早年那部著名的《2001太空漫游》,HAL9000的“叛变”成了不少人对AI恐惧的最早记忆。

《错位》是1986年的电影,但其实早在6年前,中国第一部科幻电影《珊瑚岛上的死光》里就出现过对技术的反思。
不过它说的是造福人类的科学技术也有可能被用作杀人的武器,还没有人工智能这一说。

而到了《错位》,一个最明显的突破就是智能人开始反客为主了。
比如它不听指挥——
擅自把赵书信贴在大门上“有事休息”的纸条撕掉,代替他和女朋友喝酒。
比如高谈阔论人类的事——
“你们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给自己制定了很多条文,但在内心深处,却希望别人遵守。比如,我在台上以你身份讲话,台下的人,不愿意听,也得鼓掌。”
以及,它想要独立,想要自由——
我要跟你一样有个性,有思想
刻不容缓了兄弟们。
智能人这是要造反!
老赵也有点急了,毕竟这是他自己瞎琢磨造出来的机器人,事先也没有看过多少好莱坞科幻片,不知道给它设定一个三定律什么的。
所幸,此时中央下达了反对“文山会海”的通知。
日后开会如果少了,还要假老赵干啥?
于是,赵书信想到要把智能人送到生产一线,废物再利用。
但这也彻底激发了智能人的反抗意识:
必须为自己盘算了。
它去商店买了电线安在自己身上,想摆脱老赵的电量控制。
最可怕的是,它发现了自己作为智能人最大的优势——
打架。
光是身体坚硬一项就够了,别人打架是人打人,和它打架,是肉身与铁棍的较量。
这能比?
智能人和路人打完架回来,顿时自信心爆棚。
在家补充了拳击资料后,大摇大摆冲进办公室准备和老赵摊牌。
连屋里还有第三人这件事都顾不得了。
对峙——
较量——
灯光变红喻示焦灼——
啪。
老赵醒了。
原来一切只是个梦?
老赵满头大汗看向镜子。
只是——
里面的那个人,到底是自己,还是智能人?
03
无形的官场逻辑
相信很多看完影片的观众都会觉得,《错位》是在讲述科幻片的大母题:反思科技。
顺便批判一下文山会海的官僚主义。
Sir一开始也是那么觉得。
但在研究了一些细节后,Sir觉得自己想浅了。
先说1986年。

在中国电影史上,这也是很特别的一年。

政治氛围的松动,带出了文艺作品的繁荣,那一两年,有大量的优秀作品问世,且,或多或少都有政治元素在里面。

《黑炮事件》,豆瓣8.6,用黑色幽默来反讽官场政治的运行逻辑。

《T省的84·85年》,豆瓣8.7,借工厂改革追问法治和意识形态的问题。
《芙蓉镇》,豆瓣9.2,反思文革的作品中,必列前三。

……
而《错位》呢,如此简单的故事,真的就是简单地讽刺一下官僚主义吗?

不不不。

它还提出了官场运行的一个潜在逻辑:
无形的控制

任何看过电影的人都不会忘了一个小配角:秘书。

她始终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眼神中甚至还透露着些瞧不起。

每当赵书信不想去开会表露出退缩,秘书都会板着一张脸对他说“不去不好吧”。

-能不去吗
-不去不好吧
何以一个秘书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局长?

从电影的角度,我们当然可以提出质疑,但导演黄建新用意非常明显,他在提醒:

这个秘书,真的只是秘书吗?
控制他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秘书吗?
也许——

她的冷面,其实是背后所有隐形权力的出口?
理论上,老赵是局长,局里最大的官,似乎是会有一些自主权的,和工作无关的会,理应可以不参加。
但是行吗?
没有明文规定,没有制度的约束,但就是得参加。
开会,已经成为了他的梦魇。
以至于影片一开头,就给赵书信设置了一重梦境。
诡异重复的鼓点,高饱和度的配色,飘扬的文件和重重话筒,加上赵书信恐惧的神色。
表意非常明显——
老赵实在要被“文山会海”搞出心理障碍。
不夸张。
当秘书告诉他要开会时,他原本畅谈自己领域时的自若完全没了,变成惊恐、无助。
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
影片里出现的人类,没一个喜欢开会。
就连一位看起来是开会狂人的主任也曾明确说过自己开会开怕了。
可是没办法。
-中央开了,部里开了,省上开了,我们不开没法交代啊,这可是个态度问题啊。

-那么就开短会,干嘛要开三天呢?
-不开三天,会场没地方租啊,人家一天是不租的,至少三天。再说,会议吃饭怎么办?文件规定,一天不开火。
态度问题、成本问题,多重因素加起来,这会似乎就变成了不得不开。
但是这些逻辑如果非要追究,也是漏洞重重。
没有哪个条文规定,部里开,省里开,局里不开就是态度问题;也没有哪条法律说明“会场少于三天不租”是合理的。
可这些就是日复一日被遵守下来,没人质疑,没人敢质疑
或者,不想质疑
不开火,你老兄在哪喝酒啊
反而红头文件明文规定“关于减少文山会海”的通知,被当做一张废纸。
会还在开,繁缛文件还在写。
当明文规定成了一纸空谈,当执行与否变成利益选择。
当一句“不好吧”变成“必须做”的同义词。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04
体制与人的错位
说了这么多,不知大家发现没。
不管是反思科技,还是讽刺官僚主义,都无法完美对应影片名《错位》。
“错位”,“错”在哪?
在Sir看,“错”的是赵书信本人
赵书信是啥人?
他在体制之中,却并不想遵守体制的规则。
生在现实,却活得很抽象。
老赵的家和办公室的装饰,都是曲折的几何图形,相当现代化却完全封闭。

老赵做起研究来,一如《黑炮事件》里的赵书信,电话、门铃都不想理。
只是,《黑炮事件》里的赵书信已经“受到了教训”——
因为发了一封电报,说找到了棋子“黑炮”,便被怀疑是间谍。

于是,调离岗位。
于是,放弃了象棋。

象棋是什么?
代指的就是知识分子所坚守的“传统”,精神信仰

所谓文人之风,君子之守。
按照时间线来看,《错位》里的赵书信显然已放弃了这些。
但还不够。

进入体制之后,你要做的就不仅仅是放弃,而是融入,是全身心的拥抱。
于是他苦恼。

苦恼于自我越来越少,苦恼于非自我的部分已经占据了绝大部分身体。
千人一面,千人一体。

于是赵书信做了一个梦中梦。

长途跋涉之后,老赵看到了老子,在戈壁荒漠中看一则时尚的电视广告。

在那个年代,这可是顶时髦的东西,代表着金光闪闪的“现代化”。

老子看完,关上电视,对赵书信念了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这句词我们已经耳熟能详,说的是“福祸相依”的辩证法则。
但结尾句或许就有些陌生了: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意思是:
“因此,有道的圣人方正而不生硬,有棱角而不伤害人,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
看似,赵书信是“制造”出了一个替代品,不如说他把一部分自我抽出来了
留下了一个适合这个世界规则的,躯壳。

一个细节。
一开始进老赵办公室,经过一层层门时,智能人是和秘书一起开启。
当他爱上开会,决定反抗。开门时,他完全占据了主导。
而老赵本体呢?
他抛弃了“象棋”更新了自我,开始穿上西装革履。
但他仍然把休闲装的自己贴在墙上。
迎合社会的躯壳、被封入镜框的灵魂。
或许这就是《错位》给我们带来的思考。

近40年后,这个当初被认为是“体制内”的问题,又变成了我们几乎每个人的问题。
当你在公司,你要符合公司文化形象,热情的、健康的、向上的。
当你在社交网络,你要符合正能量的网民形象,积极的、正能量的、拥有正确价值观的。
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不断地劝慰你、告诫你,作为一个合格的国人,应该怎样怎样,要配合什么什么。
个人精神世界、个人权益,被无限让渡。
那个叫自我的东西,又被放在哪里?裱藏在了哪个旧相框内?
都说科幻片是拍给未来的。
却没想到,未来会故意低着头,远远地绕开。
只留下了那个问题,独自等待。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助理:北野武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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