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好几年前，山东同事带了一些煎饼到办公室，说是特产，好吃。
我试了一口，发觉根本咬不动，就问他，这跟牛皮纸有什么区别。他说，咬得动的是牛皮纸，咬不动的才是山东煎饼。我想了下，就说，汉语言真是博大精深，连饼都可以辩证。
我的经验是，吃山东煎饼，你咬下去，腮帮子立马就开始痛。再使劲儿一扯，煎饼受力，断开，你脑袋随着惯性向后摆，颈椎嘎一下，脑浆翻滚，人就懵逼了，仿佛在听孔子授课。
所以，在我这样的外地人看来，山东煎饼不像是煎饼，反而像是那种传达机密文件的纸张，它防火，防水，放跌落，关键时刻，兴许还能充饥。
去年我去过一次济南，三天，就住在章丘区的小宾馆，距离火车站不远。
作协的朋友招待我，白天陪我看趵突泉，晚上带我去边庄那边吃九转大肠。饭桌上，我问他，煎饼呢？他说，兄弟，最好别碰这玩意儿，邪门。我问为什么，他说，小时候吃过一次，门牙崩了，在学校被人喊了三年的狗汉奸，很不是滋味。
朋友告诉我，山东煎饼，准确来讲，其实是临沂那边的特产。不是所有山东人都吃煎饼，这是一个认知上的误区。事实上，他本人就不吃。
而临沂人吃煎饼，就像其他山东人吃馒头，是一种习惯。但这个饮食习惯辐射范围不广，从临沂出发，最多覆盖到潍坊与淄博那边，再远就力有不逮。像青岛这种地方的人，就几乎无法通过煎饼锤炼咀嚼肌，很可惜。
山东煎饼怎么吃，也有些说法。
煎饼嚼起来，有一种粮食特有的安稳味道，但味道淡，需要其他食材打底。不过像网上说的，山东人爱吃煎饼卷大葱，就基本属于传言。这种方式有是有，但很少，不是主流。要是你让济宁朋友现场表演一个煎饼卷大葱，那准得挨上一拳。
而沂蒙山那一带吃饭，经常是一桌子菜，中间放盘煎饼，饼夹着菜，或者泡着汤吃，边吃边笑，边吃边讨论一些费县开发区的拆迁内幕。
日光灯下，每个人的咀嚼肌都熠熠生辉，孔武有力，像一座座无法被占领的高地，也像一个个无法被腐蚀的干部。
煎饼是杂粮做的，看着很薄，却很有韧性。弄好了，折叠起来，就是一摞报纸。并且煎饼放两三个月都不会坏，比报纸里写的那些好人好事更加耐得住推敲。
听说临沭那边的一些村，经常有人家一次性做半米高的煎饼，平日就堆在屋里，忙完农活就吃。他们嘴巴一碰，煎饼就碎了，也不懂是怎么做到的。也许他们牙缝里跳跃着齐鲁的闪电。
以前，县城的人出门打工，就烙几摞煎饼丢在编织袋里，也不用特意包装，塞进去就行。然后去临沂或者济宁搭火车，硬座，饿了就啃煎饼，偶尔蘸点甜酱，火车哐当哐当的，载着一车的汗臭味，一直摇到上海站。上海潮湿，煎饼也放不久，等煎饼生了霉，打工的人就开始想家。
现在日子好过了，但还没好几年，还想继续好下去。谁要是想让老百姓好不下去，谁就不是好人。
在枣庄那边的台儿庄古城，经常有游客想要入乡随俗，跟当地人学着吃煎饼。
枣庄当地人都吃菜煎饼，但外地人不懂，在路边随便买包袋装煎饼，也不会夹着菜吃，就在那生拉硬扯，看着就像是特务正在拼命销毁罪证。
不过，鲁南地区的人是不会觉得煎饼硬的。
不管是潍坊的小学生，还是淄博的老领导，到了饭点，拿起煎饼就开始嚼，几口就吃完一张饼，并不比喝水更难。你如果问当地人吃饼有什么诀窍吗，他们就会说，吃饭还要诀窍，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鲁南人祖祖辈辈都在吃煎饼。临近黄昏，沂山与蒙山的阴影躺在大地上，黑夜便从人们的头顶席卷而来，当地人抬头一望，就知道该吃煎饼了。但像我山东同事那样的游子，眼前整天都悬挂着异乡的乌云，分不清时间，离家太远，于是只好在叹气中，跟我一起吞咽猪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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