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鹭读书会纪要:河边实验是一场什么实验?
读书会纪要概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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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河边实验是一场什么实验?
我先给大家看一下河边村。这是2015年1月份,我刚到河边村时整个村庄的面貌,农民就住在这样破败的房子里(见下图)。当时,我只想到一个概念——贫困。
 实验前的河边村
我一直以来都在研究扶贫政策,也当然知道乡村和城市的差距,但河边村当时的景象仍旧令我非常震惊。2015年的时候,我们已经很少能见到这样的村庄。
实践和研究,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遵循不同的路径、范式和伦理。在实践层面,一个行动者会推动、配置所有资源,去实现自己的目标。然而在研究层面,一个研究者需要不断对自己进行批判。
一个人既要做实践,又要不断批判自己,是很困难的事。所以,我现在更多地说我是一个实践者,不是一个学者。
最一开始,我没想过要在河边村做什么事。从河边村回到县城后,我想起村书记曾问我“会不会回来”,我最终决定在河边村住下来,做一个实验。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城市的人有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乡村的人要住得这么差?我希望缩小这种差距。而缓解、消除不平等,必须在实践里做,这不需要太多理论,而需要投入很多时间。
我把村里人都组织起来,修路,盖房子,每家每户都盖起来,一干就是好多年。大家能看到很多与河边村有关的新闻报道。
河边村的村民处在贫困陷阱(poverty trap)里。贫困陷阱是说,很多穷人由于缺乏资源,就缺少进入市场(access to market)的机会。他们的贫困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由于一些结构性的因素。
他们穷不是因为他们懒惰。相反,村里的年轻人都特别聪明。例如我总在《贫困的终结》里提到的小勇。我住在村子里时,睡觉怕吵,他帮我把屋外的蛐蛐精准地捉走。
村里的年轻人和李小云老师
当一个人掉进陷阱里,不管他多有能力,他都爬不上来,我们得想办法帮他爬出来。我们要让穷人有机会利用自己的能力,或者在这个过程中培养能力,这样他们才可能赶上现代化的列车。
今天,河边村的每家每户都住在漂亮房子里。这些房子不能只有人居功能。在商品时代,由于村民要付电费、学费、医疗费用、日常生活费,房子还得帮村民产生生计来源(livelihood)。
所以我们在所有房子里都修了“瑶族妈妈的客房”。如此一来,把客房嵌入农民家,农民自己住一半,客人住另外一半。“瑶族妈妈的客房”有多种类型,每户的厨房、客厅、厕所、工作间、卧室风格各异(见下图)。
瑶族妈妈的客房内部
我们还在村庄里修出各种各样的业态——咖啡店、便利店、会议厅等等。这是酒吧(见下图),我外甥说“舅舅你把酒吧修得像英国的酒吧”,我说“可以啊,让我们的乡村也有一点儿国际色彩,更能显示出中华文明的包容性”。过去,村里的孩子到处跑,我们还帮着建了儿童中心。
河边村的酒吧
这样的话,外面的人可以来村里开会,写作,旅游,给村庄带来收入。
这是整个村庄的外景照片,非常漂亮。这是村庄的早晨、傍晚和夜间(见下图)。2018年、2019年的时候,河边村基本上就建成了这样。我们在这儿工作了四年,整个村庄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实验后的河边村
修建河边村并没有花很多额外的钱。在过去的脱贫攻坚阶段,政府进行了大量基础设施投入,比如修建道路、给建房补贴。这些补贴和其他贫困村是一样的。
我们用政府的建房补贴、农民的自有资金、通过“99公益日”筹集的善款这三种资金,给农民建了既可以居住,又可以产生收入的“瑶族妈妈的客房”。每栋房屋,小一点儿的造价八万,大一点儿的就是十来万。总的来说,河边村没有额外花太多钱。
重要的是我们怎么运用这些钱。原来,政府计划给河边村修建砖混房,但在热带雨林里住砖混房,其实是不舒服的。所以“瑶族妈妈的客房”仍然采用了当地的干栏式建筑。
“瑶族妈妈的客房”建成后,村民不需要再到外面打工,他们可以在自己的房子里就业。我们对所有农民都进行培训,培训餐饮、培训打扫卫生等多个方面。这样一来,这个项目还是妇女就业项目。通过增加妇女收入,改善妇女的生活状态。
我也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不仅完成了河边村的工作,也在湖北恩施改造了枫香河村庄。现在,我和我的同事们在云南,又在13个村庄里开展了新的工作。我们把烤烟房、猪圈、马圈等闲置资产盘活起来,改造成民宿、会议室,让它们产生收入。
这是云南省昆明市宜良县九乡乡麦地冲村(见下图),我们在村里修了很多业态,有会议室、小型餐厅、咖啡馆、小广场。特别适合喜欢后现代风格的年轻人来游学、旅游、进行亲子活动。
云南省昆明市宜良县九乡乡麦地冲村实验
这是云南省安宁市雁塔村(见下图)。我们把乡村的街道都做成花巷,把花巷里的闲置资产做成商业空间,卖小吃,卖礼品,现在客人很多。
云南省安宁市雁塔村实验
有些农户在家里开起了餐馆,我刚从云南省昆明市晋宁区的福安村(见下图)回来,有一个农户在半年多的时间里,靠家庭餐馆收入15万。
云南省昆明市晋宁区福安村实验
城市旅游已经没有吸引力了。过去,城市是稀缺的,大家都愿意到城里去,现在乡村变稀缺了,大家都到乡村里去。
我们要把城市的动能带入乡村。长期以来,我们的现代化是建设城市的现代化,所以我们的城市——无论是北上广深,还是很多省会城市、县城都修建得非常漂亮。但在这个过程中,人才、财富、价值都从乡村流失了,乡村衰落了。这种非常不平衡的发展方式需要被调整,所以我提出来“建设乡村的现代化”——把乡村建设起来,把乡村建设成乡村,而非建设成城市。大家一看到刚才那些照片,就知道照片里的是乡村,而不是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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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贫困的终结》讲述了哪些观点?
《贫困的终结》一书,封面图是李小云老师的钢笔画乡村速写
(1)贫困的元问题是不平等。
随着社会发展,不平等问题自然会出现。当私有制出现后,不平等就出现了。卢梭提到“当有人说‘这块地是我的’的时候,不平等就出现了”。不平等一旦出现,贫富差距就会出现,贫困就会出现。所以我说,贫困的元问题是不平等。
任何一个国家,几乎都有贫困问题。一个国家不同时期的贫困内涵也不一样。今天,我们贫困人口的生活水平要远高于20、30、40年前一般人的生活水平。所以贫困是个相对的概念,相对贫困无法消除。
(2)在现代社会中,贫困并非源自于个人失败,它是个结构性问题。
我们刚才提到,贫困来源于不平等,而不平等是一个自然的问题。在今天快速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中,贫困并非是由于个人失败而产生的现象,它不仅是一个自然的问题,还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
举个例子,现在乡村的学校建得很好,却没有好老师。在初中都没有一位像样的英语老师。很多孩子上学上到一定程度,就不上了。如果河边村的村民在小时候,能够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在北大的附中,在清华的附中读书。那么,他们即便考不上北大、清华,也起码可以考上中专、大专,可以找到工作,获得基本工资和社会保障。他不一定能致富,但一定不会致贫。
由于交通、信息、教育等各个方面的闭塞,那些边远地区、山区、少数民族地区的年轻人,在最应该得到培养和开发的年纪没有得到教育。他们说不好普通话,也不会使用计算机,欠缺很多技能。小公司不会聘用他,甚至保安岗位也不会。他们就变成了贫困人口。
在这种情况下,贫困就不是由于个人的失败而造成的,它是一个结构性的社会问题。我在书里用大量篇幅讲这个观点。
贫困这个社会性的失败,并非是社会有意为之,而是在社会经济发展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问题。
(3)扶贫是必要的,是解决社会发展中产生的问题。
正因为贫困的出现是必然的,扶贫才是必要的。河边村的村民和我们,和在座的同学们一样,是兄弟和姐妹。不能因为他们是少数民族,他们出生在山里,我们就认为他们应该过那样的日子,这是社会伦理问题。
现在,国家给河边村盖好了房子。村民不仅住进了新房,还利用房子产生了收入。今天,河边村村民的精神面貌和2015年完全不一样。
我们对扶贫有很多偏见,觉得给穷人盖房子是给他们提供无偿好处。我总在书里反驳这一点,我说“您的捐赠不是施善”,“扶贫不是帮懒汉”。扶贫就是解决社会发展中产生的问题。
社会最重要的目标不是某个人能够挣多少钱。“共同富裕”也不是说让每个人都过上一样的日子,而是说每个人都应该过上体面的生活。
每个社会都不完美,扶贫是对社会制度本身的完善,一定会涉及到对分配制度的改革。举例来说,扶贫要把原本用于发达地区的资金用在贫困地区。
我作为扶贫的实践者、研究者,我工作的重点就是从理论、政策和实践的角度,为那些弱势贫困群体提供支持。我刚才讲的很清楚,我没有给这些老百姓提供任何个人支持,我们提供的是能力和机会(opportunity)。
什么意思?建成“瑶族妈妈的客房”后,村民要学会管理客房、学会打扫卫生、做饭。我们没有无偿赠与他们收入,而是培养起他们的这些能力,让他们能够利用好“瑶族妈妈的客房”这个机会。今天的社会是一个市场经济的社会,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所以扶贫是必要的。
我的扶贫工作不是搞旅游建设。我们在村庄里建设的并不是旅游,而是给村庄植入新业态,并使之与村庄的原有生计组合起来,形成一个多元化的生计网络。河边村的村民,过去依靠砍甘蔗、采砂仁为生。现在,他可以让这些生计与“瑶族妈妈的客房”相结合。农民通过三产融合提升收入。在2015年时,河边村每户年收入只有1万多元,2020年,每户年收入达37000多元,提升幅度很大。
很多人对贫困地区不了解,我建议你们到这些地方看一看。我们贫困地区的基础设施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村庄的上学、医疗、道路、住房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当然,任何一个产业都不可能一劳永逸,也不可能100%稳定。疫情的确造成了很大的困难。所以我在《贫困的终结》里讲,从全球的角度来看,终结贫困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负责任的政府,只有政府才能够去平衡和调动资源。
脱贫攻坚的伟大成就并不意味着我们在短期内能把乡村彻底改变;也并不意味着中国所有的乡村都会变得像我给大家说的这么美好。乡村与城市依然存在着差距。
我在书里写到,我也在非洲工作,在非洲的村庄里也已经工作十余年了。我每次去,看到许多村庄连一块儿砖都没变,还是那样破旧。所以,我在这本书里写“解决贫困问题,政府发挥着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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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问答
(1)南方地区的旅游产业扶贫可以在北方地区被复制吗?受疫情影响,旅游产业扶贫的成果是否可持续?
旅游不分南方北方,像河北易县这样的太行山区,非常漂亮。人对自然的欣赏无关乎气候。乡村是一个新的旅游天地,南北方各有特色。
我觉得疫情对旅游最根本的影响是影响经济发展,大家没有钱的话,是没有办法去旅游的,所以经济发展才是最影响旅游业的。
(2)河边村的扶贫成果会倒退、失败吗?
它有可能会失败,我们不能保证成功。我们硬生生把一些人从贫困陷阱里拉上发展的列车。拉上列车后,在短期内改造一代人是不容易的,一定有人会往后退。但最重要的是年轻人不会退了,那些小孩不会退了。乡村的小孩非常积极。所以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意义非常大。
这个倒退、失败是自然的,如果说我们做的那么多的乡村实验都成功了,那才是假话。我不是为了成功去做这件事,也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我只是出于一种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个人想法。
(3)在脱贫攻坚阶段,教育的作用是什么?在乡村振兴阶段,教育的角色会发生哪些变化?
扶贫、乡村建设,不能只通过教育去做,不然就太粗浅了。而且,我们的教育体系其实是教育人离开乡村的。在座的同学中,有农村出来的朋友,谁在农村上学时不曾梦想过考到大城市去,甚至出国去?我们的教育和现代化一样,是让人离开乡村的。
但反过来说,若没有教育,一切都是零。乡村振兴,是要用智慧治理乡村,让乡村更有价值。
让乡村有价值,不是说让乡村变得和城市一样,而是让人愿意留在乡村。昆明的福安村就是一个有价值的乡村,很多人愿意在这儿工作。这个村庄有两个乡村CEO,他们一个硕士毕业,一个本科毕业,都留在村庄工作。
通过教育,乡村的人才有可能发展。而通过发展,乡村才能吸引更多人才。
(4)城市化是解决农村问题的唯一途径吗?现代化理论下,乡村一定会消亡吗?
乡村不会消亡。到目前为止,在所有实现工业化、现代化的国家里,乡村都没有消亡。率先完成现代化的国家是英国。在英国,乡村不但没有消亡,还出现了逆城市化现象。
所以我认为,振兴乡村,一方面是要继续推动新型城镇化,也就是说,我们不能让太多乡村人口从事农业,而是要让更多乡村人口从事非农产业。
同时,我们要推动逆城市化,要在乡村里投资其他产业。乡村不能仅仅是农业的空间,它应该成为三产的新空间。通过这种形式,我们就可以推动中国特色的新型现代化。
乡村不会消失,它将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有机地生存下来。
(5)乡村的农业将去往何方?多少比例的人口从事农业是合理的?
按照经典的经验来看,在一个现代化的国家,从事农业的人口应该小于10%,农业产值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也应该小于10%。韩国、日本、英国、美国都是这样。在日本,农业人口大约为2%,农业产值占国民经济的比重大约为3%,甚至更少。
在我国,农业人口大约有25%,农业产值占国民经济的比重大约是7%。我们这的这个比例还是太高了。人多,劳动生产率低,不挣钱。我们300亩以上的家庭农场比例不到3%,而美国的农场一般是3000亩。所以我们还是需要推动小农的现代化,而不是让小农维持现状。
我最近的文章《乡村为何是政府在建,农民在看?》讲到,有一种新乡村主义的观点认为“让乡村保持原汁原味就好啊,不要改变它”。秉持这种观点的人,更多是把乡村作为一个消费对象,当做是“他者的世界”。
现代化的确会破坏乡村的很多“乡村性”,但是保留乡村不变,让村民继续留在乡村,带来的伤害会更大。所以我们需要在新型城市化的过程中,把乡村建设得更好,而不是维持乡村的原样,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
(6)用政府税收和公共补助为少数贫困人口带来改变,是否对其他未被关注的村庄不公平?
我们所说的三个延伸——产业、基础设施、社会公共服务向乡村延伸,在所有村庄都在落实。的确,有一些试验和示范是在某些村庄,而不是在所有村庄里开展的。这些实验是在做探索,成功后可能为其他村庄提供经验,也可能面临失败的风险。但我们总是要做些乡村实验的。
比如我们在福安村做的实验,给大家带来很多启发,很多人都来学习,并运用到其他村庄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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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寄语
我们民族的未来寄希望于年轻人。今天的年轻人不处在贫困的时代,应该比前辈更有理想,去探索我们民族需要什么样的未来。
OU LU
感谢李小云老师和他的同事们
感谢B站@波士顿圆脸的推广宣传
文字&图片:李小云老师
整理:魏芙盈
排版:柳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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