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已过,这个春天到底对樱桃树们做了些什么,人们还没来得及领悟,也没来得及发情,就这么过去了。
 想和以往一样,用戏谑之词来嘲讽一下这个魔幻的春天,却发现喉咙已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我发不出声音,只能选择再一次打开公号,写下这些可能终会步入四零四之命运的文字。
 2022,读起来多么可爱的年份,这个原本应该艳光四射活力贲张的春天,却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正穿梭在平行时空,我所见到的哀苦只是蓦然回首中一捧虚妄之水,那不是真的吧?无数人——站着的,躺平的,匍匐的,挣扎的,消失的……正在不可思议地追问。

是的,它是真的。
只不过,有形的痛苦被折叠,哀泣和质问,甚至是和平理性的普法,无一例外都会被归类于四零四,好像盛世只能容下欢笑和感恩,就连一枚悬挂在华山路上的小小旗帜,也没有跻身之地。
我只能说服自己相信,当有人穿过凌晨寂静的街道,将旗帜摘下的时候,良知会让他有片刻的忏悔:那是自由被残忍扼灭之后,悲伤的降旗。
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也不会持久。前些日子,刷到朋友圈里一个女孩儿发的一张大汗淋漓的自拍,说:“今天我是刘畊宏女孩哦!运动快乐!”,而在一小时前,她转发了那个一夜之间刷屏了朋友圈的黑色之声,真实世界里的哭声正潮水般从视频里涌出,她写道:“看完了,泪流满面。”
没什么,我们在新闻中哀叹,也在新闻中猎奇,我们必须用冷血和遗忘来保护自己,这是人类的生存本能之一。就像我们早就忘了那个在春节前夕,毅然走进冰冷海水里的男孩刘学州,他留下长且缠绵的一封信,长到我几乎没有耐心全部看完。一个毅然赴死的人,依然留下那么多的文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声音可能从未被真实地聆听过,他还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有欲喷薄而不得的委屈,意味着他天真地觉得,只有死,才能让更多人真正地、认真地听见他,看见他。
殊不知,在他死去后的今天,即便有更多无辜的人们丧命,依然有人会捂住耳朵,将他们生前的挣扎,当作太平盛世里一盏不合时宜的残烛,无情地摁灭。
不知为何,他让我想起纳博科夫笔下的海泽尔,她走向薄冰覆盖的奥米加湖面溺水而亡,像一只从未拥有过爱、不幸又天真的鹰隼。
而刘学州不知道的是,在他死后的第四天,黄晓明离婚事件就让大部分人几乎遗忘了他。百度搜索刘学州,1040万相关结果,搜索黄晓明离婚,结果是:4160万。
多么的黑色幽默,在这个世界上,明星们的八卦情史,远比一条鲜活的人命更让人津津乐道。人们还在意犹未尽地调侃着离婚后的汪小菲只能在直播间卖辣酱,大s却在餐厅里毫无节制地吃着黑松露时,黄晓明和安吉拉宝贝曾经的世纪婚礼之照,已经被疯狂的人们翻出,仿佛每一张照片,都能成为他们打脸这对劳燕分飞之旧侣的武器。
早已葬身在冰冷海水中的刘学州应该知道,这个世界在他死后依然会一直如此吵闹,那些曾经对他网暴的刽子手们,并不会从他的死亡中获得多少愧疚和心虚,他们就像穿着工装裤的鼹鼠,穿行在城市的下水道中,只关心饮食男女灯红酒绿,关心骄傲自尊谁赢谁输,关心汪小菲的辣酱和大s的黑松露,不忘在新闻底下留下一句"吃黑松露有什么好炫耀,怪不得生了儿子还被汪小菲抛弃。"
二月,中国女足夺冠,谷爱凌夺冠,多么令人振奋快乐的消息,所有人欢呼,庆祝,我们看到勇敢的女性,成功的女性,奔跑的女性,坚毅的女性,以及……另一个被链条捆住命运的女性,还有人记得她吗?而我甚至不能直接了当在这篇文章中写下她的名字,她被千万人亿万人读过的名字。春花秋月,柳颦梅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我就在想,她的姆妈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出生在腊梅绽放的季节吗?还是痛苦分娩时,有瞥见路边一株倔强的野花?是啊,我应该说,她着实倔强顽强,历经磨难,遭尽折磨,还挣扎着活着,一直等到人们解开她脖子上枷锁的那一天。
锁链解开,冰冷黑暗的坯房里,满是她少女梦碎的声音。
我们着实清清楚楚看到了身为女性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是被爱浇灌烂漫长成的冠军,一个是身经地狱被拔掉所有羽翼的囚徒。有人璀璨夺目,有人哀苦悲凉。
谷爱凌母亲在雪山之下静静注视女儿凌空跳起的瞬间,另一位母亲正手捧着爱女的遗像正奔走在法庭之外。"江歌案"第二次庭审开庭,江秋莲没有出庭,已经更名为刘暖曦的刘鑫面对媒体镜头说:“我真的不止一次想过了断自己的生命。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我眼里的世界是灰色的,我活得不如草芥。”她特地强调了春节前投海自尽的刘学州,说自己一直避免成为第二个"刘学州"。自2016年起,这场长达七年的案子里,没有胜者,只有看尽炎凉满身伤痕的生者。啼血恸哭的江母手捧遗像,迟来的胜诉已唤不回江歌的生命。
不知为何,这位刚毅到超越我之想象的母亲,让我想起多年前怒江之畔那位被癌症折磨到奄奄一息的母亲,她临死前还记得自己失踪已久的女儿,软弱无知、贫病交加的她,大概在心底早已知晓女儿被拐卖的命运,却囿于贫穷与疾病,只能在故里辗转反侧,最终含恨死去。如果,让江歌母亲与她面对面呢?如果,她和江歌母亲一样刚烈呢?她的女儿会是另一种命运吗?我不知道。
江水咆哮,南方潮热的湿流拂过万千静默女性的肉体,她们在最晦暗不明的时代里挣扎着存活,也在逐日开放的时代,最终和男性一样拥有成为冠军的权利。不同的母亲,不同的女儿,不同的人生万千,不同的呕心沥血,不论是在法庭,在赛场,在婚姻中,还是在战争地。
是啊,有谁能够相信,2022年也还会有绝望的母亲怀抱婴儿仓皇逃离,只因家园战火纷飞。2月24日,俄罗斯空投下第一颗炸弹,乌克兰人民涌入空旷的地铁站避难。布查街道上死去的红色指甲,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触目惊心。子弹碎片和泥土揉杂在战火纷飞的街道,成为她底色厚重的背景,这是谁的母亲,又是谁的女儿?
何谓盛世,何谓乱世,世界一念之间,局势翻云覆雨,命运之轮下的人类不如蝼蚁,战火和枷锁一样,都能轻易将我们碾成齑粉。所以人生苦短,及时享乐才是至真,就像大s一样,闪婚自己年少时的偶像具俊晔,乱世也好,盛世也罢,只在春天做春天该做的事情。
好像的确如此,战争不是永恒,瘟疫不是永恒,人类生老病死,唯有爱情始终鲜活生动。所以当东航客机坠下,在事故现场,那个不惜改签只为早一点见到未婚夫的女孩留下的黑色蝴蝶结头饰,会让所有人觉得心神俱碎。彼时具俊晔刚刚结束隔离,搂得佳人,而那些永失其爱的人们,正在机场大厅放声痛哭。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而面对人世间的欢愉痛苦,我们大致都是平起平坐。

 当有人从现场掬一捧黄土,试图将早已化为乌有的逝者带回家时,我想起故乡古老的风俗,为了找回失踪的亲人,我们会将纳好的红色鞋底从他消失的地方开始,一直摆回家,借以呼唤他们失散的魂灵,现场的悲哭不绝于耳,而132个沉睡在深山中的亡灵,没有人听见过他们的哭声。
而那时上海的魔幻之春才刚刚拉开帷幕,风投女王徐新在抢购面包,坚持要给外卖小哥打上两百元红包的女孩最终不忍网暴从高楼一跃而下,94岁半身不遂的老人被拉去方舱……身心疲惫的人们在窗前愤怒疾呼;90后们早已麻木,只想放下所有,在云蹦迪里甩动着大葱和带鱼,70后们则在崔健那一句"上海的方向"中泪流满面;4月中旬,nasa发现迄今为止最大的一颗彗星可能会撞上地球,点赞最高的留言说:"快点撞吧,我早就想毁灭了";当那个黑色之声在朋友圈刷屏的时候,这种"累了,毁灭吧"的情绪达到了顶峰,那一晚,不知道上海有多少人听见了一夜雷声滚滚,而又有多少人在倾盆大雨中,听见无数无果的啼哭。某些瞬间,你依然能感受到屏幕之间汹涌传达而来的愤怒,不仅仅只针对这个春天。
转眼间,春天已过,我在封控中迎来了自己的隔离双满月纪念,足不出户60天,你要我怎么纪念这个被禁足的魔幻之春呢?
我突然想起去年的春,我在黔西南布依族自治区和一群布依族百姓过年,凌晨时分,我和一群95后的男孩子在街边围烙锅而坐,油脂在烙锅上发出美妙的声响,裙楼的灯火将次熄灭,老板递来烟支点燃,男孩儿们弹着吉他,一首首唱到席散。烟火缭绕的尘世间啊,比每一个繁星寂静的夜晚都要令人着迷。
那曾是我所理解的,最简单、狭义上的自由。而今,这种自由我已久未触及,不仅仅是活动上的自由,还有我能书写的自由,甚至是思想的自由。在上一篇不足百字的文章被封后(它只活了11分钟),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病了。这些日子,我不时梦见巨大的齿轮,我困在齿轮中被碾压,黑的,滚烫的,充满哀鸣的,很久才能挣扎着醒过来。清醒的不眠之夜,打开手机,在无数魔幻新闻里,把一整支夜晚艰难地咽下。
那些新闻让我抑郁。
我该说什么呢?当然都会痊愈,是啊,没有人愿意在痛苦的记忆里消耗余生,患上灾难PTSD。当悲剧只是在周遭,而没降临在自己头上时,我们都会是路人,绕过残尸掩面哭泣,继而向前,岁月静好。
不然呢?还有儿女,有家人,有生活,有希望。只能撑起身体,在艰难的求生中,努力将自己淬炼成一具云淡风轻的肉体。
但有良知的人们不会捂住耳朵,他们无法装作听不见来自远方的哭声。世界舞台上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是常态,谈论疾苦你大概会觉得我过于天真,但保有天真,不应该是我们坚持保有的、最后一点为人应有的温度吗?
不知为何,我想起一句歌词: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踏上旧时的归途。
写不下去了。
我想我不会怀念这个2022年的春天,但我会记得,记得这个漫长春季里消逝的什么,绝望的什么,迷茫的什么,焦虑的什么,以及被重重摧毁、永不重建的什么。
倦鸟归时,人有归途,此时此刻,每一个承诺的归期都已经遥遥无期,夏日已拉开序幕,时间如此急管繁弦,我们的生命,早已在这个春天,无情地、永远地被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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