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57岁,但当人们聊起宁铂时,依然会在他的名字前加一个描述——“中国第一神童”。
纵使如今他的人生早已与“神童”无关,纵使“成为神童”这件事,并没有给他的人生留下太多美好回忆。
但“神童”两字,依然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宁铂的人生之中,未曾消散。
被定义为神童那年,宁铂13岁。
因为天资聪慧,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破格录取他为大学生,并为其创立了中国第一个少年大学班,那一年是1978年,全国的报纸与杂志上都刊登着他的故事,就连副总理来到学校视察,都要与他切磋两局围棋。
名气与荣耀迅速聚集,成为了宁铂的光环,也成为了他的枷锁。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宁铂像是生活在一个被他人打造的、名叫“神童”的真空模具里——
几乎没有人在意他的梦想是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以及是否快乐,人们只在乎他“中国第一神童”的名声与地位,宁铂说:
“就连我的父母,也更愿意接受媒体塑造的那个天才宁铂。”
“成为宁铂”似乎变为他人生中的唯一道路,然而,宁铂选择了逃跑。
在那封信被寄出之前,“神童”宁铂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中——父亲是一名大学讲师,母亲是一名护士;他有着普通的成长过程,普通的个性,甚至就连样貌,都和其他小孩并无太大区别。
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生活的那个年代。
1970年,宁铂的父母被下放到江西省于都县梓山公社河坑大队第4生产队,5岁的宁铂也跟随一起前往。
在大队里,宁铂没学可上,只能待在家中,守着父母从城里背来的几箱书一遍遍翻看。而宁铂超凡的记忆与理解能力,也是在这一时期逐渐显现——
他翻围棋书,很快便可以与大人对弈;他读唐诗宋词,没过多久就学会自己作诗;他看中医书,甚至学会了开一些简单的药方。
后来,有媒体曾对宁铂的“天分”进行了一些数据量化:两岁半能够背诵30多首诗词;三岁时能数100个数字;四岁学会400多个汉字;六岁学习《中医学概率》并且能够开出合理的药方。
在那个知识资源匮乏的时代背景下,这样的表现着实让人讶异。
 宁铂旧照
一次,宁铂父亲的好友,江西冶金学院的老师倪霖,来到宁铂家做客。在闲聊中,听说宁铂会号脉,倪霖便将手伸出,让他帮自己号脉。
年幼的宁铂煞有介事地将手放在倪霖手腕,片刻,他抬头说:“倪叔叔,你没有病啊。”倪霖觉得神奇,几日后,他又让宁铂给自己再号一次,这次得到了不同的答案:“倪叔叔,你胃有些不舒服。”
那年,宁铂不过9岁。
倪霖
之后的几年,倪霖对宁铂不断观察,发现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天分越加突出。
思索之下,倪霖给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方毅写了一封长达10页的书信,举荐这位被他视为“天才”的宁铂,倪霖在信中激动地写道:
“我从未见过这样难以置信的孩子,如果到大学专门培养,必能成为攻关闯将。”
宁铂与倪霖
方毅副总理读完信后,当即批示中国科技大学对宁铂进行考察,并指示:“如属实,应破格收入大学学习。”
不久后,由中科大派出的两名老师,出现在了彼时宁铂正在就读的江西赣州八中,并对他进行了一整套测试。
考试分为四轮,分别是数学考试、围棋考试、文学口试以及即兴赋诗。除去数学相对较弱,剩余的三轮考试,宁铂全部顺利通过,在赋诗环节,宁铂仅用20分钟便写下了一首七律诗。
这一年,宁铂仅仅13岁。
测试结束后,中科大的老师都认为,相比同龄人,宁铂拥有更加非凡的理解力与记忆力,极有培养前途,应当被破格录取,进入大学学习。
宁铂入学中科大时的登记表
就这样,1978年3月的一个阴雨天里,宁铂告别父母,独自前往位于安徽合肥的中科大报道。
那天,他乘坐的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忽明忽暗的光线在13岁宁铂眼前交替闪现,他不知道到站之后,会有谁在等待他。
他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间,自己的人生正悄然发生改变。
如今看,在当时,宁铂的聪慧确实远超同龄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之下,宁铂的天资也被过度放大,且赋予了另外的含义与期待。
彼时,长久的文化压抑得到释放,整个社会对人才的渴望空前高涨,“多出人才,快出人才”成为了当年的呼声。
在这一过程中,13岁的宁铂凭借其超常的智慧,成为了被各个媒体争相报道的“天才少年”。
在当时,因为媒体的不断报道,大众对于宁铂的好奇心越发强烈,甚至有人将他的故事制作成手抄本,在各地不断传阅。
宁铂后来的同学干政,就曾看到过这些手抄本,回忆起来,他这样描述道:“那份手抄本被太多人传阅过,纸张又破又旧,边缘甚至都卷了起来。”
在当年,宁铂的影响力之大,以至于几十年后,在一部名为《中国1978》的纪录片中,宁铂甚至被定义为当年的“代表人物”之一。
纪录片《中国1978》中的宁铂
回头看,那时,除了自己的人生,宁铂的故事还改变了更多少年的人生。
因为宁铂的出现,当年的中国掀起了一波“神童浪潮”,推荐神童的信件从各地被不断送往中科大。
如此之下,中科大派出了12名老师,前往全国各地举办神童测试,选拔出了几十名少年,成立了中国第一个少年班,培养“少年大学生”。
在那一届新生里,名气最大的便是宁铂。
也正因为此,许多入学的学生,都会特意跑到宁铂的宿舍,只为见他一面。后来成为百度总裁的张亚勤,便是其中之一。
张亚勤正是因为在报纸上阅读过宁铂的故事后,决定参加中科大少年班的选拔,并顺利考取。
宁铂同学回忆
在宁铂到达中科大半年之后,总计88人的首届少年班正式成型,在那年秋天,学校举办了开学典礼,并且为他们拍摄了一张合照,学号001的宁铂被老师特意排在了正中央。
宁铂(二排左三)与同学合影
也是在这年秋天,学校迎来了二十周年校庆,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方毅前来视察,特意让老师叫来宁铂,与他在学校的葡萄架下对弈两盘。
这则新闻在当时引起了极大轰动,许多媒体前来中科大采访时,都会去那个葡萄架下拍摄取材,整个国家对少年班的关注度也迅速攀升。
宁铂与方毅副总理下棋

身处其中,宁铂无疑是那个收获最多注视的人,但那时,几乎所有人都忽视了一点——他是被定义的“天才少年”,却也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
许多年后,宁铂总会回想起,1978年初春,在他动身前往中科大的前一晚。
父亲的好友倪霖来到他家,对他说:“你要记住两点,一是如被捧得太高,一定要清醒地认识自己;另一件事则是不要早恋。”
后来,宁铂在1994年说:“遗憾的是,那些年我几乎把这些话给忘了。”
开学后,少年班的孩子们被安置在四栋新建的校舍里,校舍被临时搭建在一个荒弃的稻田里,环境很差,但绿化很好,从窗户看出去,是大片的梧桐树。
少年班的孩子们在宿舍学习
在当时,这些少年班的孩子们平均年龄只有14岁,最小的学生则只有11岁。
也正因为此,班主任汪惠迪不仅要做他们的老师,还充当了部分“家长”的角色——每天早上要帮孩子们冲奶粉、煮鸡蛋,下午要给他们加上一节体育课,到了晚上睡觉前,她还要去查房,替孩子们关灯。
在学业上,这届少年班更是被学校与社会寄予厚望,在他们入学后,学校不仅抽调了校内最有经验的老师来授课,更是经常安排知名专家来学校举办讲座。
少年班的孩子们在与老师交流
入学一年后,少年班的学生们开始分专业。
在当时,物理是竞争最激烈的专业,一方面是因为物理知识可以被用在国防之中,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当时仅有的三个华裔诺贝尔获奖人——李政道、杨振宁和丁肇中,都是物理专业出身。
而在少年班里,有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好学生都要去学习物理。自然,作为“神童代表”的宁铂,也被老师建议选择物理专业。
但宁铂并不喜欢物理,实际上,他的数学并不算好,物理甚至是他最差的一门功课,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天文专业。
彼时,中科大并未开设天文专业,所以在选择专业时,宁铂找到班主任汪惠迪,对她说:“科大没有我喜欢的专业,可不可以帮我打一份报告,将我调去南京大学学习天文专业。”
汪惠迪当即按照宁铂的意愿,替他打了一份报告。但很快,这份报告就被驳回了,在被驳回的报告上面,只写了六个字:
“既来之,则安之。”
与同学在一起时的宁铂(右二)
多年后,已经退休的汪惠迪在接受采访时,直言不讳地指出:“中科大只不过是舍不得放弃这个名人。”
无奈之下,宁铂只好进入了中科大的物理系学习。
学着不喜欢的专业,宁铂越发觉得苦闷,便写信向父母诉说迷茫,父母回信道:“看开一点,坚强一点,不要意气用事。”
似乎就是在那一时期,宁铂渐渐关闭了心门,他开始停止诉说,开始用行动回击。
倪霖再次见到宁铂,是1979年,宁铂进入中科大的第二年。
彼时宁铂换专业的申请刚刚被驳回,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瘦小,且脸色苍白,见到倪霖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倪叔叔,我是一条活鱼,被摔死了卖了。”
这句话成为倪霖心中的一根刺,在之后的日子中,他总会不断想起这句话,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当初寄出的那封信,成为了这个13岁孩子所有痛苦的开端。
倪霖接受采访
对当时的宁铂而言,彼时他最大的痛苦,都是来自于媒体与舆论的过分渲染与过度采访:“在很多场合,人们总要求我七步成诗。”
渐渐的,宁铂开始放弃自己的想法,有意地去迎合媒体笔下的那个神童形象:
“那些年我就是在压抑自己的个性中度过的。‘神童’剥夺了我许多应该享有的生活和娱乐的权利”。
在这样的压抑之下,渐渐的,宁铂的成绩开始大幅度下滑,性格也变得有些怪异——他不爱说话,偶尔逃课,每到有拍照的环节,他总是会选择躲在人群后面。
在课堂上,他总是会毫不客气地大声指出老师的错误,在学校请来专家给他们授课时,他也总是缺席。渐渐的,他成为了老师口中“过于傲慢,难以管教”的怪学生。
但在同学眼中,宁铂则是不同的形象。
多年后,宁铂的同学黄慈萍依然能够记住,自己第一次见到宁铂时他的样子:“他的眼镜镜片像玻璃瓶底,脸色苍白,头颅硕大,眼如铜铃,盯着人的样子让我有些不自在,至今难以忘却。”
宁铂旧照
在她的记忆里,宁铂极其博学又极其谦逊,极其伶俐又极其亲和:“他从来不会傲慢地对待你。”
黄慈萍喜欢下围棋,一次,宁铂问她为何从来不邀请自己下围棋,她回答:“我一定下不过你。”
听罢,宁铂叹了一口气,回答道:“但是那些棋技并不高超的人,依旧会要求和我下棋,因为他们不在乎我的技术,只在乎我的名声。”
说罢,宁铂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下棋时的宁铂
有一段时间,宁铂学着打过一段时间桥牌,但却又最终转回围棋,原因是他觉得围棋可以自己掌控,而桥牌除了技巧,还需要一些运气的成分。
宁铂不喜欢运气。
他认为运气代表着不确定与随机,而在他的人生中,早已存在着太多不可掌控的事情,所以在生活中,但凡能够拥有一些重新夺回掌控权的机会,他都不愿意放弃。
1982年,宁铂从中国科技大学毕业,毕业后,他被留在了学校担任物理教师。
那年他19岁,成为了全国最年轻的讲师。
而宁铂的很多同学,都选择考研或者出国。
“我当时虚荣心非常强,觉得我就是不出国不考研,也会照样干得很好甚至干得更好。”后来在一次采访中,宁铂这样回顾自己的决定。
 宁铂旧照
但实际上,宁铂也曾先后三次尝试过考研。
1982年,他第一次报考研究生,却在报名之后就决定放弃;第二次,他再次报名并完成了体检,却又在考前一个月宣布放弃。
最后一次,他拿着准考证来到考点,却在走进考场前的最后一刻,决定逃跑。
宁铂对外解释为自己不需要考研,但他身边的朋友却认为,宁铂只是害怕失败:“他极度的自尊,又极度的自卑。”
那些年,虽然在学校担任物理讲师,但宁铂却依然对物理没有兴趣,那时他很少钻研物理,而是将时间用于哲学、围棋与宗教的研究。
彼时,国外的许多学校在天体研究上进步飞速,宁铂开始向学生们询问托福考试的相关信息,并尝试学习、准备考试。
之后,宁铂分别在1989年到1991年,连续参加了三次托福考试,但遗憾的是都未通过。
1988年,23岁的宁铂结婚,婚后,他与妻子程陆华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老居民小区里,家里只有几件老旧的家具,而电器则只有一台拨号电话与挂壁热水器。
这一年,恰好是宁铂来到中科大的第10年,他从学生变成了老师,从少年变为了丈夫,但似乎,他的人生依旧停留在13岁时的样子,或者说,被困在了过去。
青年时期的宁铂(左一)
婚后不久,宁铂成为父亲。虽然身份发生改变,但过去的影响,依然伴随着宁铂的人生。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他与妻子程陆华发生了极大分歧。
程陆华认为,对待孩子不能让其完全自由成长,而应该给予一定约束。但宁铂却坚持,不应该干涉与设计孩子的未来,在他看来,成才并不重要,成为一名能够不以自我为中心,懂得如何爱人与关心人的成年人,才最重要。
分歧与争吵不断升级,而对于这种生活,宁铂也总想逃离。
1993年,在与妻子发生争吵之后,宁铂离家出走,独自在外游荡了十多天后,才回到家中。
之后,他又在90年代中后期,几次尝试下海,前往家附近的公司与工厂打工,但却最终都因为无法适应,以失败告终。
最终,这些尝试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到中科大。
青年时期的宁铂

那之后的日子,宁铂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喜欢参加社交活动,开始把更多的时间用于佛教研究中,渐渐的,他和过去的大部分同学都断了联系。
但另一方面,宁铂依然有着极强的自尊,不愿意低头。
一年,他被邀请去往海南一所大学讲课,在海口边检通道,当工作人员让他出示邀请函与工作证时,宁铂发现自己将这些证件都忘在家中,摸遍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身份证。
解释无果,他被送入收容所关了足足五天才被放出,但在当时,这件事甚至没有被太多新闻报道,似乎,已经没有人关心他了。
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线中,是1998年。
这一年,宁铂出现在综艺《实话实说》的一期节目中,那期节目的主题为探讨神童教育,节目中,宁铂情绪激动地对这一制度进行了抨击:
“因为我们面对的是孩子,不是做生意,生意做赔了没有关系,但孩子的人生却不是,我们不能把他们当作实验。”
 宁铂在《实话实说》栏目中
这一年,宁铂33岁,距离他被打造成神童的那个13岁,刚好过去整整二十年。
曾经,宁铂的同学这样描述他:“压力使得他难以喘息,公众的关注烧烤掉了他的童稚与青春。”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他光环背后的幸存者。”
回头看,和宁铂同届少年班的学生们,有人成为了国外大学的教授,有人创建了自己的公司,比如清华紫光集团的总裁郭元林,德意志银行中国区董事总经理高峰,以及曾经的百度总裁张亚勤,他们都是毕业于中科大78级少年班。
而曾经最耀眼的宁铂,却走上了另一条路。
2003年,38岁的宁铂决定出家,皈依佛门后,他不再接受采访,曾经有媒体几次联系到他,希望见他一面,得到的回应是一封长信,信里他拒绝了对方的采访要求,并推荐了另外几名同学接受采访。
关于他的消息越来越少,人们只能从旁人的视角中,拼凑出宁铂出家后的日子。
在朋友的讲述中,出家后,宁铂的性格变得开朗了许多,和过去比,他变得更加轻松且自在。
宁铂中年照片
而对宁铂的家人而言,他们虽然已经接受了宁铂出家的事实,但仍然希望他能够重新回到中科大工作。
他的父亲宁恩渐在接受采访时说:“宁铂还在学习,他还没有完蛋,我相信他有一天会回来的。”
回头看父亲的这三句话,或许“回来”更多的是他的期盼,但宁铂早已不愿意迎合任何人的期盼。
2008年,宁铂还俗,进入一家佛学院担任讲师,同时还会常常给一些孩子的父母进行心理咨询。
对他而言,做心理咨询的目的是为了让家长能够更了解自己的孩子,他说:
“青春期的孩子都在尝试新事物,如果周边的环境好,就能成长得很顺利,反之则比较痛苦。所以我是在帮助家长理解孩子,孩子的一些价值观产生的问题,需要家长转变才能发生改变。”
宁铂不希望有更多的“宁铂”出现。
 在佛学院讲课的宁铂
在宁铂的人生中,有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他背负起了超负荷的社会期望,拥有了被过度规划的人生,甚至不得不放弃了梦想。
宁铂曾将自己定义为“时代需要的产物”:“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希望自己不是天才,也不被社会所期望。”
时间回到1978年,宁铂进入中科大的第一年,一天夜里,他与同学坐在校园里的眼镜湖边聊天,那夜星光很好,宁铂指着天空,向朋友讲述着不同星座的故事。
末了,他转头对朋友说:“以后我想研究天文,或者是成为一名好医生。”
“如果一个病人从我手里康复,我会觉得幸福。”

宁铂旧照(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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