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有一个感慨:“前进的青年,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现在对于言论的迫压,也是很令人觉得诧异的。”在他看来,评论者如果不了解作者的言说环境,就不能批评他的写作,“即使批评了,也很难中肯”,由此而发出了他的忠告:“我以为要论作家的作品,必须兼想到周围的情形。” 
那么,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鲁迅的写作面临着怎样的表达环境?在严苛的报刊审查制度与“禁言”压力之下,鲁迅采取了何种言说的方式与策略?杂文家鲁迅又有着怎样的自我身份、角色的预设? 
钱理群教授讲鲁迅五十年,在不同年代、不同语境里讲,每次讲都带有明确的问题意识。他认为,杂文是鲁迅和他的时代建立联结的最佳途径,鲁迅用文章保存的“一时之风尚”如今还有价值。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钱理群教授的文章《鲁迅杂文的言说环境、 方式与命运》。
钱理群 文
本文为节选,原刊《钱理群讲鲁迅》
钱理群教授近照
“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
鲁迅最后十年的开端——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写了两本杂文集:《而已集》和《三闲集》。他在《〈三闲集〉序言》里,这样谈到他这一时期的言说与写作——
“我先编集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二九年写的文字,篇数少得很”,“这两年正是我极少写稿,没处投稿的时期,我是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那些吞吞吐吐,没有胆子直说的话,都载在《而已集》里。但我到了上海,却遇见文豪们笔尖的围剿了,创造社,太阳社,‘正人君子’们的新月社中人,都说我不好”,“自己编著的《语丝》,实乃无权,不单是有所顾忌至于别处,则我的文章一向是被‘挤’才有的,而目下正在‘剿’,我投进去干什么呢。所以只写了很少的一点东西”。——鲁迅又是“运交华盖”了。这才是开始。
到一九三〇年,“期刊是渐渐的少见,有些是不能按时出版了,大约是受了逐日加紧的压迫。《语丝》和《奔流》则常遭邮局的扣留,地方的禁止,到底也还是敷延不下去”,鲁迅所能投稿的,“就只剩下一个《萌芽》,而出到五期,也被禁止了”。这一年就只作了收在《二心集》内不到十篇的短评。
重要的是,面对这样的“逐日加紧的压迫”,鲁迅内心的感受和反应。他的直感是:在中国,“连摆这‘象牙之塔’的处所已经没有了”,此后自己这样的知识分子大概只能居住在“和现在江北穷人手搭的草棚相仿”的“蜗牛庐”里,“少出,少动,无衣,无食,无言”。“这样下去,中国的没有文艺,是一定的。”在为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间的杂文集《南腔北调集》所写的《题记》里,鲁迅谈到自己写作的困境:“《语丝》早经停刊,没有了任意说话的地方,打杂的笔墨,是也得给各个编辑者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的,于是文章也就不能划一不二,可说之处说一点,不能说之处便罢休。”这里谈到的“给各个编辑者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正是统治者的株连术的效应,有时当局不直接惩罚作者,而只追究编辑的责任,这反而逼得作者下笔时不得不多所顾虑,以免累及他人。
不准通,不敢通,不愿通,不肯通与力争通
鲁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
问题是,面对这样严峻的言说环境,知识分子该作出怎样的选择。
我们先一起来读鲁迅的一篇杂文:《不通两种》。
鲁迅在一九三二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大晚报》上读到一篇关于农村社会风潮的报道,题目是《乡民二度兴风作浪》,读着读着就糊涂起来,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三日还没有想明白,只得写成篇杂文,捎带发表一点感想。引起疑惑的是这段文字:
(乡民)陈友亮见官方军*中,有携手枪之刘金发,竟欲夺刘之手枪,当被子弹出膛,饮弹而毙,*察队亦开空枪一排,乡民始后退。
鲁迅感到“最古怪的是子弹竟被写得好像活物,会自己飞出膛来似的。但因此而累得下文的‘亦’字也不通了。必须将上文改作‘当被击毙’,才妥。倘要保存上文,则将末两句改为‘*察队空枪亦一齐发声,乡民始后退’,这才铢两悉称,和军*都毫无关系。——虽然文理总未免有点希奇”。
显然,这里的文句的“不通”,不是“作者本来就没有通”,而是鲁迅所说的,“本可以通,而因了种种关系,不敢通,或不愿通的”。
为什么“不敢通”或“不愿通”?鲁迅没有说破,但读者心里明白:明明是“官方军*”开枪打死了乡民,却要掩盖这一血 腥的事实,甚至归罪于乡民,于是就出现了这“不通”的句子。
鲁迅注意到,“现在,这样的希奇文章,常常在刊物上出现”。这就反映了中国言论的一个根本问题:作者连如实地反映事实、通顺地表达自己的权利都没有,常陷入“不准通”,因而就“不敢通”的尴尬。这其实就是我们在前面所讲的言说困境。
而鲁迅还要追问:中国的作者,知识分子,面对这样的思想禁锢、言论不自由的状况,采取什么态度?
鲁迅说:“头等聪明人不谈这些,就成了‘为艺术而艺术’家;次等聪明人竭力用种种法,来粉饰这不通,就成了‘民族主义文学’者,但两者都是属于自己‘不愿通’,即‘不肯通’这一类里的。”
这是典型的鲁迅思维与笔法。他抓住一个“不通”,就使各种人的立场毕现,并照出其灵魂:
“不准通”——这是“官”的立场。
“不敢通”——这是“奴*”。
“不愿通”“不肯通”——这是“奴才”的态度。他们都是“聪明人”。
《不通两种》,《鲁迅全集》5卷,22页,23页。
“力争通”——这就是鲁迅在《无声的中国》里所说的:“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这大概就是“傻子”了。
这是在不自由中争自由、努力走出奴*时代的“人”的挣扎。
南腔北调、奴*文章、地摊图书
钱理群的书房,墙上是鲁迅像和“护法神”关公、钟馗
我们很容易就注意到:鲁迅“人”的立场是坚定的;但他对自己的言说的预期却是低调的。也就是说,他坚持独立的自由言说,但他又不断质疑自己的言说。他对在不自由的体制下,反抗者的自由言说的限度与缺憾,有着极为清醒和冷静的估计,同时他也深知自己的言说的真正意义所在,自有一种自尊与自重。
一九三五年底,国内新闻界纷纷致电国民*政府,要求“保障正当舆论”。要求保障舆论自由,鲁迅当然不会反对。早在一九三二年他就在答杂志社问时明确提出:“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的自由。”但“正当舆论”的提法,却引起了他的警觉。这实际上是试图把舆论自由限制在体制允许的范围内,是“跪着的造*”。这自然是自觉站在体制外的鲁迅所不能接受的。
他在《且介亭杂文二集》的《序言》里,针锋相对地表示:“我的不正当的舆论,却如国土一样,仍在日即于沦亡,但是我不想求保护,因为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自命“不正当”,且“不想求保护”,这正是一个拒绝收编的真正独立的立场。
其实鲁迅杂文的边缘性、反体制性,不只是一种言说立场与姿态,是同时表现在他的杂文思维与杂文语言上的。我在《适合自己的文体——鲁迅杂文论》里,就分析了鲁迅杂文思维的“非规范化”,“常在常规思维路线之外,另辟蹊径”,以及其杂文语言的“反规范”,“仿佛故意破坏语法规则,违反常规用法,制造一种不和谐的拗体,以打破语言对思想的束缚,同时取得荒诞、奇峻的美学效果”。——这也是“不入调,不入流”的。
鲁迅对他的杂文,还有两个看似矛盾,却很值得琢磨的说法。他在《〈三闲集〉序言》的一开头,就下了一个定义:“但短短的批评,纵意而谈,就是所谓‘杂感’者,却确乎很少见。”这确实说得很精当,堪称经典,其中“纵意而谈”自然是关键。但他紧接着又说自己的杂文里多有“吞吞吐吐,没有胆子直说的话”。这里显然存在着一个追求和追求的实现的限度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杂文正是一种在不自由的环境下,争取自由言说,而终于不自由的文体。
这里,大有深意,琢磨透了,有利于理解中国国情下的文学、思想与文化。
这首先就是要正视“不自由”。这也非同小可:这是区分“奴*”和“奴才”的关键。鲁迅有言:
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如果从奴*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鲁迅说:“就因为奴群中有这一点差别,所以使社会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别,而在文学上,就分明的显现了麻醉的和战斗的的不同。”
可惜的是,从过去到现在,都有人不断地“从奴*生活中寻出‘美’来”,只要主子稍稍放松手里的缰索,他们就宣布自己已经获得了自由。
因此,在我们中国,承认“不自由”,也需要勇气。
《钱理群讲鲁迅》,作者:钱理群,版本:活字文化|当代世界出版社 2022年1月
鲁迅又有了沉痛之言:“在这种明诛暗杀之下,能够苟延残喘,和读者相见的,那么,非奴*文章是什么呢?我曾经和几个朋友闲谈。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查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所以,那时发表出来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
“因此除了官准的有骨气的文章之外,读者也只能看看没有骨气的文章。”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现实:我们“实行挣脱”了,但“还是套上了镣铐”,而且我们只能继续“戴着镣铐跳舞”。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自我命名:“奴*文章”“伪自由书”。这是一个时代之重。这更是一种清醒,难得的清醒。
有了这难得的清醒,就有了写作策略的选择:“可说之处说一点,不能说之处便罢休。”鲁迅说:“我也毫不强横。”这看起来是消极的,也确实有几分被动与无奈。但消极中有积极,被动中也有主动。在鲁迅这里,界限是很清楚的——正视现实,并不等于“随顺”现实,不做反抗和挣扎。但同时需要讲求战法和策略。
《钱理群新编鲁迅作品选读》,作者:钱理群 编著,版本:活字文化|当代世界出版社 2022年1月
鲁迅说,“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他主张打“壕堑战”。
首先要懂得并善于保护自己。这背后有两个理念:一是“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不肯“虚掷生命”,是为了长期的战斗;二是要深知自己的对手,“中国多暗箭”,赤膊上阵是要吃亏的。还要懂得必要的妥协,走迂回的路,有勇有谋。有这样一件事:一批山西的年轻的木刻家成立了“榴花社”,鲁迅给他们提供的意见是,“新文艺之在太原,还在开垦时代,作品似以浅显为宜,也不要激烈,这是必须查看环境和时候的。别处不明情形,或者要评为灰色也难说,但可以置之不理,万勿贪一种虚名,而反致不能出版。战斗当首先守住营垒,若专一冲锋,而反遭覆灭,乃无谋之勇,非真勇也”。
当然,妥协也是有限度的。因此,鲁迅又说:“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这里,还有一个故事。鲁迅在发表了我们在前面引述过的《不通两种》以后,一位勇士就打上门来,指责鲁迅的文章“装腔做势,吞吞吐吐,打这么许多弯儿”。鲁迅在回应中一语中的:“说话弯曲不得,(这)也是十足的官话。植物被压在石头底下,只好弯曲的生长,这时俨然自傲的是石头。”这恐怕还暗含阴谋,引你直言,激你说过头话,正好提供封杀的口实。鲁迅说,“我也毫不强横”,他是绝不会上当的。
鲁迅还说了一句:“现在只有我的‘装腔作势,吞吞吐吐’的文章,倒正是这社会的产物。”由此形成的是鲁迅杂文(甚至是鲁迅全部作品)的特殊风格及对读者的特殊要求。我在《与鲁迅相遇》一书中曾将其概括为“在显、隐,露、蔽之间”表达自己,并有这样的分析:“鲁迅作品中有显露出来的,也有遮蔽起来的,他真实的思想就实现在显隐露蔽之间。一个会看他的作品的读者,就能够从浮在水平线上面的部分看到隐藏在下面的部分,而下面的部分很可能是更重要的部分”,他的言说“有说与不说,明说与暗说,正说与反说,详说与略说,言里与言外,言与意之分,区分是非常复杂的。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语言的迷宫,要真实地贴近他很困难,但是我们正是要在这样的困难中去努力贴近他,在显隐露蔽之间去体会他的真意”。而这本身,就是很有魅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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