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微博上看到一条母亲节横幅:“祝我妈不用做超人,永远做自己。”
红底白字,异常醒目。
人们喜欢把母职神圣化,好像一个女性成为母亲之后就变得“无所不能”了。
表面上看这是一种褒奖,但是它也无形之中施加了重重压力。
作家们早就想通了这件事,他们也常常塑造“非典型母亲” 的形象。
我能想到的第一位“非典型母亲”是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
爱玛从小受到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对生活、爱情抱有贵族式的浪漫幻想。
当现实生活不能满足此种幻想的时候,她就会转而寻求各种慰藉,消费、享受高雅艺术、偷情……
生育、抚养孩子,很显然不能给爱玛任何慰藉,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母性的激情”:
添置衣物的事全交给一个乡下女工去做,她既不去挑选,也不出主意。因此,最初唤起母爱的那份乐趣,她并没能尝到,而她对孩子的感情,也许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几分影响。
而且,爱玛一心想要个男孩,因为男孩“是自由自在的;他可以体验各种激情,周游整个世界,冲破艰难险阻,去尝一口远在天涯海角的幸福之果”。
可偏偏她得了个女儿,这让包法利夫人很失望。她知道女性在当时社会中的处境是“处处受到束缚”的:
她既委顿又驯顺,她身不由己,体力既弱,法律上又处于从属地位。她的意志,就像她的女帽上用细绳系住的面纱,随风颤悠晃动;时时有某种欲望在掀动它,又时时有某种礼俗在牵住它。
在今天看来,这想法实在奇怪得很:明知道社会对待女性是不公正的,爱玛却不打算改变不公正,而是只想着“生个儿子”。
总之,包法利夫人对女儿的态度异常糟糕,当小贝尔特来“烦”她的时候,她就很暴躁:
这当口,穿着绒线鞋的小贝尔特正在窗子和做针线活的桌子之间蹒跚学步,摇摇晃晃地朝妈妈走来,想要抓住她罩袍上的带子。
“走开!”爱玛说着,用手推开她。
小女孩一会儿又转了回来,而且越发靠得近了;她把小胳臂倚在妈妈的膝上,抬起蓝色的大眼睛望着她,一绺清莹的口水从唇边流到了绸罩袍上。
“走开!”年轻的妈妈这回当真上了火。
她的神色吓着了孩子,小女孩哇地哭了起来。
“哎!叫你走开嘛!”爱玛说着,又用胳臂肘去推她。
甚至,当她仔细打量这个孩子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这孩子怎么会这么难看”。

电影《包法利夫人》剧照
与其说爱玛厌恶孩子,不如说厌恶给她带来这个孩子的丈夫夏尔,厌恶无聊的家庭生活的束缚。
她稀里糊涂踏入婚姻生活,却发现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同,没有人告诉她要如何解放自己,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寻求慰藉。
她的人生是一个悲剧,被浪漫主义蒙蔽了心智,被高利贷商人诱惑、被情场老手围猎、被街坊视为谈资。
她又如何能做好一个母亲呢?
在故事的在最后,可怜的贝尔特失去了母亲和父亲,最后投靠亲戚,被送去了纺纱厂当女工。
Madame Bovary
《包法利夫人》
[法]居斯塔夫·福楼拜 著

李健吾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第二位(组)“非典型母亲”是《正常人》里玛丽安和康奈尔的母亲。
玛丽安和康奈尔是高中同学,他们出身不同阶级的家庭,但产生了感情,又因种种误会而分分合合。
玛丽安的母亲是一位中产阶级家庭的大家长,总是显现出她对玛丽安的不满,却对玛丽安的兄弟异常宽容。
甚至,她默默忍受丈夫对她和孩子拳脚相加,不愿反抗。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玛丽安敏感、自我怀疑,缺少情感支持。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康奈尔的母亲洛兰——她是一位单身母亲。

《正常人》剧照,洛兰安慰玛丽安
洛兰在玛丽安家里做清洁工,康奈尔开车来接洛兰下班,得以避开同龄人的目光,单独接触玛丽安,发展出感情。
洛兰的工作联结起两个经济地位截然不同的家庭;而两个家庭的差异,又恰恰是通过洛兰的职业体现出来的。
这种差异刺痛了康奈尔脆弱的自尊心。当康奈尔狠心抛弃玛丽安时,洛兰异乎寻常地表现出强烈的不满:
洛兰自顾自地点着头,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他紧张地等她重新开口。
你同学不喜欢她,是不是?洛兰问,我猜你是怕他们要是发现了,会怎么说你。
他没有回答。
好吧,那让我来告诉你,我会怎么说你,洛兰说,我觉得你是我的耻辱。我为你感到羞耻。
他拿袖口擦了擦额头,说,洛兰。
她打开副驾侧的门。
你要去哪儿?他问。我搭公车回家。
你在说什么啊?正常一点,好不好?
我要是待在车里,只会说些让我后悔的话。
我想,这是因为洛兰是单身母亲,深知被抛弃的痛苦,才选择站在玛丽安那一边,指责康奈尔的行为。
Normal People
《正常人》
萨莉·鲁尼最新作品《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译本
今夏上市在即,敬请期待
[爱尔兰]萨莉·鲁尼 著

钟娜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第三位“非典型母亲”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特蕾莎的母亲。
特蕾莎是捷克一个小镇里的女青年,意外爱上一位来小镇出差的外科医生托马斯。
她追随托马斯来到布拉格,但是风流成性的托马斯总是让她感到痛苦。
特蕾莎的母亲本是一位美丽的女人,因为意外怀孕而不得不结婚并生下特蕾莎。
因此,特蕾莎被母亲视为一切不幸的源泉。
《布拉格之恋》剧照,托马斯和特蕾莎没有孩子,他们养了一条文学史上最著名的狗:卡列宁
母亲为了表现自己与过去那种骄矜的做派一笔勾销,故意举止粗俗,来表达对羞耻心的不屑一顾。
她当着全家人的面念特蕾莎的日记,她批评特蕾莎洗澡还关门,显着她的身体多么值得一看(这种羞耻心正是她曾经看重的东西):
母亲要为自己伸张正义,她要罪犯受到惩罚。她坚持要女儿和她都活在一个没有羞耻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青春和美貌了无意义,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肉体集中营,一具具肉体彼此相像,而灵魂是根本看不见的。
作为一种反抗,特蕾莎所有行为都有了两个动机:一是强烈的羞耻心和隐私意识,二是“有别于其他肉体的渴望”:
现在,对特蕾莎那个隐秘恶癖的意义,对她经常站在镜子前长时间地注视自己,我们终于可以比较理解了。这是一场和母亲的战斗。这是一种要有别于其他肉体的渴望。
正是在这种动机的驱使下,特雷莎抛下过去,只身来到布拉格投靠托马斯,而“有别于其他肉体的渴望”又和托马斯到处寻欢作乐的行为形成了强烈的矛盾,让特雷莎处于长久的痛苦之中。
母亲视特蕾莎为不幸的源泉,而对于特蕾莎,母亲又何尝不是不幸的源泉?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5月即将推出新版纸质书,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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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 著

许钧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这三个“非典型母亲”都不符合“神圣母职”叙事所构建出来的伟大母亲形象,她们恰恰揭示了一种“存在的可能性”。

我们并非提倡母亲们都去学包法利夫人,对孩子冷漠无情,只是当我们发现母亲没有那么伟大,或者身为人母的女性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多母性光辉的时候,意识到这样一件事:
母亲首先是人,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痛苦,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真实感受,其次才是女人,最后才是母亲。
祝天下母亲都不必做超人,永远做自己。

在文学作品里,还有哪些令你印象深刻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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