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到大的记忆中,母亲从来就没有停下来过。她挑着满满的两桶粪水,跳过高高的田坎,两条竹竿一样的腿令人心惊地闪了几闪才站定,然后,她飞一般地向田里跑去了。
稍后些,母亲开店卖建材。在堆满钉子、锁、合叶、铁丝和各种小五金的大货架下,在水泥、石灰飘荡的尘土中,母亲拨动算盘的手指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再后来,母亲开了家饭店。她身兼老板娘、采购、二厨、收银员多职,她嘴里一边招呼客人,手里一边啪啪地剁鸡块,脑子里还在飞快地算账。虽然有厨师,最忙的时候,母亲一人管三口锅,一口烧汤,一口炒青椒肉丝,一口烘豆腐,嘴里还一边报菜。
母亲勤快。如果说“勤”是所谓“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快”却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她手快、脚快、脑快,我很难跟得上她。
对于母亲的快,我曾经很难理解。因为快,她显得不那么“优雅”,永远不可能像都市女人那样精致;因为快,她毛毛躁躁,不时打碎东西。我总提醒她,慢一点,慢一点,但她到现在也改不了。
后来我想,那个年代的母亲不可能慢下来。父亲在外奔波,家里里里外外都靠她。地里的庄稼需要侍弄,屋里的母猪刚刚下了一窝崽,两个年幼的孩子吵着饿了。不快起来,如何能维持家庭的正常运转?不快,如果饭店里得多出三个人工,如何发得起工资?那时的她,恨不得一人分做三人用,一天掰成三天花。
现在,65岁的母亲做事动作仍然很快。她每天快快地做饭、洗衣、收拾房间,这样就能早一点去打麻将。麻将桌上,她出牌飞快,给钱爽快,磨磨唧唧的人根本没资格做她的牌友。
    2
除了勤快,母亲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品质,就是“有韧性”。
母亲性格刚直,快人快语,爱憎分明,但她又是一个很有韧性的人。母亲吃过很多苦,她经历过贫穷、饥荒,见证过她自己父亲的死亡,并且把她的母亲从自杀的边缘拯救了回来。但她始终乐观、积极,从不对命运认输。
做农村妇女,她很称职。她的蔬菜葱葱郁郁,粮食地里没有稗子杂草,水果树上果实累累。她鸡鸭成群,别人家的母猪下6个崽,她的下12个,多出来的幼崽连夜拿到市场去卖。她自己就像富足的大地和生命之源。
做小生意人,她懂市场,提前囤货;她懂会计,把算得清清楚楚;她也懂如何与人周旋,攒足人气。
作为母亲,她两度放弃了自己的生意,到广东照顾我。一次是我怀孕时,一次是我离婚时。她知道,那是女儿最需要她的时候。在广东,她用蹩脚的普通话和人交流,很快便和周围的老太太打成一片。她送糕点给她们,她们也把自己在后山种的菜养的鸭送给我们。
母亲无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充满欢声笑语。
我有时想,如果母亲到美国来,哪怕她一句英语都不会,也可以过得很好,不仅所有中餐馆会抢着要她,她也能和周围的美国邻居打成一片。
(2014年,于海南)
3.
在我看来,母亲最重要的品质是她的“开阔”——她的眼界和心胸都很开阔。
母亲早年因为外婆的成分问题,没能继续上高中读大学。她给我反复讲述了很多次当时的情形:那一天,听说不能上高中,她扛着锄头往地里走去,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往下掉。她倔强地仰着头,不愿意用手去擦拭,因为怕被人看见笑话。
母亲读书时的成绩一直很好,各科不是一百分就是九十好几。没能继续读书是她心中永远的遗憾,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不遗余力地支持我和姐姐读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农村妇女,肯每学期花200多块钱的高价送我姐姐上县城初中,这就很不一般了。
从小到大,只要是与学习有关的花费,无论是文具、书籍、参考资料,母亲从未犹豫过。我本科毕业那年,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刻。父亲椎间盘突出,不能再开他的货车了。他治病花了很多钱,车停在家里还得交各种费用;母亲饭店生意也不好。但他们从来没有给我讲过,更没有阻止我继续考研。成绩下来,我告诉母亲我考上了公费,她兴奋得一夜没睡着。
我做的任何决定,母亲都支持。她从来没有觉得,更从来没有说过,女儿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个好人家。后来我决定到美国,母亲也只说,只要你开心就好。只有一次,她说,当年我给你取“海燕“这个名字,就是让你飞远一点。但是没想到你会飞那么远,要是我没有给你取这个名字就好了。
我至今最最后悔的一件事,是有一次对母亲的伤害。当时我刚离婚不久,和母亲、大姨妈坐在车上。不知因何事争论起来,我一时口不择言,说,你当时为啥不反对我的婚姻?母亲竟哭了起来。这对她真的很不公平,因为她总是尊重我的选择,而且她也了解我,当时深陷热恋中的我,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她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我一直无法亲口对母亲说出道歉的话,谨以此文表达我的歉意——我当时内心并不是真的那样想的,只是当着外人一时气急说的话;也以此文表达对母亲的感激和爱,希望她健康长寿,永远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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