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母亲节了。
母亲不仅是一个身份,更是人生中途一种独特的身心状态。在当下,成为母亲,意味着自觉代入“为母则刚”的社会期望模式,承担家务,包揽孩子的教育,与此同时兼顾好事业(三胎政策之后期望又继续升级,将如上模式x3)——所以放眼看去,我们身边的哪个职场妈妈不是半个超人?!
对现代女性的完美期待,加上传统的家庭角色分工、理所应当的母职规范,让妈妈们身披多重枷锁,身心焦灼。
Facebook首席运营官谢丽尔·桑德伯格说:“‘拥有一切’也许是女人遭遇的最大陷阱。”这位第一位进入Facebook董事会的女性在她的著作《向前一步:女性,工作及领导意志》中提到,“即使我规划得再好,也不能完全准备好去应对为人父母带来的各种挑战”。
我们该如何做母亲?又该如何与子女相处?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舒婷的文章《母亲手记》。她叙述了自己怎样做母亲的经验,十分值得阅读。
母亲手记

舒婷 文
本文为节选,原刊《天涯》2000年第6期
马克·吕布 摄,选自《有我,你别怕》
母亲的眼泪是珍珠的锁链?
头痛欲裂,眼球肿胀,太阳穴轰鸣。电脑的嗡嗡之声像钢丝错齿,在脑壳来回不停拉锯。于是我下到院子去给菊花分蘖,为茉莉剪枝,在已见青果的枇杷树下,埋了好些臭不可闻的鱼肚和虾壳。
丈夫下班回家,见电脑黑着脸不吱声,而我泥迹斑斑捧着热茶,悠然逗弄大腹便便的龙睛金鱼。他忍不住叹气:“姑奶奶,你答应今天发给河南的传真稿呢?”
他应该怪儿子。儿子今天值日,需要提早一刻钟离家。我不到5点开始拧灯看表,折腾到5点半起床。虽然我的咖啡,儿子的鸡蛋牛奶,都是恪尽职守的阿姨操持。只要我在家,每天仍然要陪他一起早餐。给他分发A、B、C维生素药片儿,取零用钱,监督他把两大片抹了黄油的面包消灭光,记着塞一个水果带上。快!快!快!不断地催促磨磨蹭蹭叽里呱啦饶舌的儿子。据说他总是最后一个训练有素飞速跃下渡轮。
校运动会,儿子一贯报名跑三千米和一千五百米。直跑到把阑尾割掉为止。
儿子在我的时间表里经常是第一位,因此我有理由声称周末我不写作。当然天太冷或太热啦,女人的麻烦期啦,旅行之前三天之后一周啦,有好CD片啦,或者图书馆新版外国惊险推理小说,我便远远绕着电脑走。若我对丈夫推诿说,因为陪儿子早起睡眠不足,以至我连电话也不敢接,因为我怕电话正是那位河南债主。丈夫便要趁机抨击我溺爱无度。在他看来,儿子从小学起就应当自己起床、早餐和上学。亏得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我承认我对孩子有些溺爱,因而更加清醒地约束自己。我的朋友中,有每天坐在书桌另一边陪孩子做作业到深夜的;有厉声数落后又冲动地紧抱孩子亲吻一阵的;有大鱼大肉等孩子吃完,剩点面汤自己喝掉算一顿饱的;甚至孩子上初中了,还赖在单身妈妈或爸爸的床上,让绒狗和椰菜娃娃独睡小卧室。
母亲的奉献(父亲们也一样,表现方式略为不同罢)是那样无私、彻底、密集,义无反顾地付出时间、精力和金钱,糟糕的是还不容拒绝。替孩子们想想,其实十分恐怖。因为母亲即使不在眼前也会在将来,变相勒索(改用“渴望”一词听起来会比较舒服吗?)孩子的感情回报。给予越是自愿的、倾泻的、全方位的,回报就越加沉重、被迫、无休止的,以至令人憎恨。
整个社会已经意识到独生子女的自私、自闭和神经质,却很少涉及到母亲的心理健康,给予孩子这样那样的影响。
亲戚中有这样的老人,每时每刻将视线锁定在儿女身上。女儿在镜前打扮,她要围着转:“你去哪里?谁请吃饭?哪些人参加?为什么是今天?你不该穿白毛衣,晦气!嘿,风这么冷,裙子太短了!”最后她还趴在窗台上高声吩咐:“有没有带零钱坐车——早点回来哪——哎呀,天黑你怎么穿高跟鞋啦——”夜深,女儿脚步声才到楼下,灯亮了门开了,老人昏着眼,重新复习旧功课:“菜好不?几桌?客人到齐了吗?新娘好不好看?在哪里工作?父母是哪里的?新郎呢?”
顺便说一句,当女儿的都五十岁了。可这个已做了母亲的女儿另有自己的问题。
儿子在家时,是熊猫级保护动物,全副精神都在他身上。尤其准备高考那段冲刺,家中谁忍不住咳嗽一声都自觉赶快掩嘴,否则可能被追究责任。母亲杀鸡煲汤四处买“脑轻松”,恨不得挖出心肝来给殚思竭虑的孩子补身。孩子终于远远去了大学,屋里立刻荒芜起来,和母亲掏空的心一样。退休或下岗闲置在家的母亲,往往碰上恼人的“更年期”,真是雪上加霜,遂对丈夫百般挑剔。承受这一切的父亲,只好惨淡度日,或整天赖在办公室不愿回家。
“高考综合症”!一位诉苦的父亲,应用这一新名词时,不免意兴阑珊。它是一面警示牌,矗在天下中年母亲的眼前。
爱是需要节制的。它像氧气,合理分布在空气中,是生命延续的基本条件。若有病,短期吸吸纯氧,是必要的治疗。试想想,如果人在纯氧中可愉快存活的话,呼吸系统岂不是要完全退化了?
研究青少年素质教育的孙云晓,有几次和我一起开会,我忍不住要试探他怎样具体处理和孩子的关系。明知这样提问,不但俗气而且很蠢。我相信孙云晓同样每天要碰到问题,他在解决中应用的观念和方法,可能更合理更科学更具有现代意识。他和孩子比起我们,却多了一道紧箍咒,因为人们不禁要以范本的眼光衡量或修剪他们。
我们都只有一个孩子,一次做母亲的经验,没得排练和实习。碰到束手无策的时候,我会感到很失败,自觉不是一个好母亲,当然也有极具成就感的欣慰时光。也许他不够高大,不是神童,不那么黝黑因而不够酷,我们之间有过很多烦恼,快乐却要多得多。
教育部门大张旗鼓“减负”,比肩膀更为蓬勃发达的书包,似乎没有一点要减肥的意思。做家长的,可以自我精简的,是对孩子爱的放大镜和包围圈,对于渴望自主权的孩子,是精神上的另一种“减负”。
我们这代人几乎都读过《脖子上的安娜》这本书吧?把爱情套在别人的脖子上,已够可憎了,我决心不把眼泪,当作儿子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妈妈免进
马克·吕布 摄,选自《有我,你别怕》
像所有母亲一样,隔段时间我要收拾整理儿子的书桌。也像所有孩子一样,儿子每每大声咆哮说由于我的多事,他找不到“学生须知”或“班级小结”或“卫生守则”(我总随手把这些应景的劳什子揉进废纸篓里)。抱怨归抱怨,如果我真的撒手不管,有一天,儿子可能需要一支长耙,在满地的书本练习册里乱刨,房间将狼籍得踩不进一只脚,他只好坐在门槛上默写英语单词。
久受打喷嚏折磨,红鼻子的儿子做脱敏试验,过敏源是棉絮、灰尘、花粉。所以必须经常换洗翻晒被褥,每天开窗通风,抹桌子拖地板,这些都是保姆做的。保姆不识字,视儿子的每一张废纸为圣物。灰尘便伺机藏匿兴风作浪,儿子擤鼻涕的声音响彻四方。
因此,虽然一再抗议,我还是要干涉他的内政。不过在整治书桌时,只大致分类堆齐,不再精简那些画符涂鸦的草稿纸和学校发给的“三申五令”。
朋友的女儿放学回来,掀被翻柜,急出眼泪才找到她的宝贝日记。问她日记为何乱塞以致自己都找不到?答,因为妈妈总是偷看。朋友便送给女儿一本能上锁的日记本做生日礼物。有天朋友接女儿电话:“爸爸,我的日记忘锁了。快帮我锁上。”“你不怕爸爸偷看吗?”“不,你不会。”朋友夸耀女儿对他的信赖,就算市长亲自嘉奖也未必能使他这么乐陶陶的臭美。
我曾经是个女孩子,藏日记本的技巧虽造极登峰,间有疏忽,我父亲绝对不放过时机的。插队以后我们姐妹都习惯了独立生活(再没有比独立生活更容易叫人习惯的了),父亲很不放心。回家探亲的日子,我发现他翻看我的钱包而怒不可遏,差点离家出走。父亲尴尬地回答,他是想了解我们有没有足够的零花钱。因为我们已经长大,却没有工作,也许因自尊心不愿开口向家人要钱,父亲的疼爱方式那时的我已不能接受,因为他不考虑孩子更需要另一种尊严,就是现在叫作个人隐私权的东西。
我自信不会偷看儿子的日记,他也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因为他不写日记。结婚这么多年,丈夫的书桌与我疆域接壤,我也从未翻动过他的抽屉。当然我深信他一无外遇二无私房钱,就算有什么蛛丝马迹,只证明做妻子的失败,我懒得追究。
大概儿子上初二时,从他平时提着上补习课的塑料袋里,掉出几张信笺来。我打开一看,是给儿子的信。邮递员送信,一般先经我们的手,通常我把给儿子的信放在他的桌子上。儿子看完随手乱扔,我整理时并不读,把它们展平夹在一起,也许孩子长大,重读它们十分有趣呢。这次既然已经打开,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坐下来读信。儿子回家,我坦白告诉他,我不经意读了他的信,非常抱歉。儿子刚竖起眉毛,想了想又摆平,估计他也觉得烦心。
于是我们谈了谈。
班上有个女同学叶菁菁考上外省一所音乐学院附中,女孩子在外地挺寂寞,开始给儿子写信。不久,又介绍她的室友兼死党美妹跟儿子做笔友。这就是我看到的第一份内容:“菁菁说你有三个THE FIRST:拉琴、作文、标准身高。”其实儿子那时刚开始拔高,现在基本稳定下来也不过1.73左右,连SECOND都谈不上。
接下一封信美妹自报家门,眼睛、牙齿、身高什么的,自我感觉挺好,说妈妈已托媒介绍港商,至少个体户(这时儿子才13岁,估计女孩和儿子的年龄不相上下。我不信天下有哪个母亲这般性急,可见是个幻想型的女孩)。美妹写着:你自称“爱你的XX”我真的不敢当,云云。
好啊儿子,随我去德国住了一段时间,竟然跟没见过面的女孩子如此这般演习起来。儿子嘟嚷:开个玩笑罢。班上还有同学在笔友的信里“给你一个甜蜜的吻”呢。
不料第三封信美妹竟控诉起叶菁菁来,要儿子停止给菁菁回信,并且要儿子的电话号码,因为叶菁菁不肯给。典型的小女孩们搬弄是非那些小把戏。
我没有读过叶菁菁的信,但替儿子接过几次电话。叶菁菁同样要求儿子和美妹绝交,为揭穿美妹的“烟幕弹”,她寄给班上同学一张美妹的照片传阅。
“相片没拍好?”我心中有数。
“是的。全班同学都为之倾倒。”儿子闷闷的,仍不忘幽了一默。
我不必指点儿子,说照片是不作数的,何况女大十八变。无论将来是不是个大美人,十三、四岁是女孩一生最不显容貌优势的阶段。我也不必劝慰儿子,说小姑娘们吵是吵得咬牙切齿,好起来时也很快,水都泼不进的。我只是跟儿子讨论,他必须从中选择一个朋友吗?
儿子的决定是不再给她们写信了。可能还来过几次电话,春节啦,生日啦,轻松愉快不存芥蒂。
寒假我带儿子去哈尔滨滑雪,结识了一帮朋友的孩子,他们不同年龄段,分手以后通起信来。其中最投缘的是一个北京女孩,明亮、快乐、生气勃勃。次年儿子中考,女孩高考,他们互相鼓励,于是都如愿以偿,儿子考上一级中学高中,女孩考上中央美院大一。儿子主编班刊,女孩雪中送炭给设计的封面好有味道,连我都十分欣赏。大家功课紧张,个把月有一信罢,但每次回信儿子必潜心投入,用他自己的话已“殚精竭虑”,想必文采斐然。
初中毕业以后,音乐中学的同学又有不少考上外地艺术院校附中,儿子隔三岔五侵略到我桌上打劫邮票,邮路顿时有些拥挤。美丽芬芳的信笺依然随手乱扔,我也照旧视若不见地帮他理顺夹好。
儿子一天天长大,需要的个人空间越来越扩展。我将自觉后撤,在适当的时机适当的边界,给自己竖一块“妈妈免进”的警告牌。
经过“美妹事件”,儿子写信交友当学会真诚和分寸,这不会影响他幽默特长的发挥。有时我递“陈思亲启”的信给他,开开玩笑:“是爱你的XX吗?”儿子以撩起燕尾服的优雅姿势回答:“不,是您忠实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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