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3个小时的等待后,终于等来了警察。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在前头开道。高音喇叭响着,“大车司机不许下车,跟我走。”
4月19日,张广忠驾车从烟台下高速。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文丨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编辑丨袁国礼
 校对丨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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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9日,烟台港。43岁的卡车司机张广忠和他的卡车,都要在这坐轮渡去大连。见到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他立马戴上口罩,抓起购票时给的封条,跳下驾驶室。
这是一张没有日期和公章的封条——名义上是为防止卡车司机下车,不与本地人群发生接触,减少疫情传播风险。
从购票到最后上船,张广忠出示了四次健康码、行程卡和48小时核酸报告,并在下船前填了一份健康信息卡。次日清晨5点多,有乘客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现在上个船,手续都把人整蒙了。”
张广忠的这趟货运,历时五天四夜,全程近两千公里。从青岛开到烟台,坐轮渡到大连,下船后直奔长春。卸货后再装上新的货,原路返回青岛。
截至19日当天,张广忠的行程卡记录了10座城市,其中两个挂着星号。疫情之下,他仍几乎每天奔波在路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披“星”戴月。
4月24日,国务院物流保通保畅工作领导小组召开总指挥(全体)调度会议。会议指出,全国干线公路大动脉基本打通,运力运量指标持续向好,过度防控问题整改取得初步成效,物流纾困解难政策逐步落实。但当前“一刀切”问题、防疫检查点设置不合理、通行证制度执行走样、服务重点企业不到位、交通微循环不畅、纾困解难政策落地难等问题依然存在。
张广忠沿路的经历,是当下卡车司机的缩影。
“九九八十一难”
4月19日下午4点多,张广忠在青岛一家工厂装满汽车配件后,开始了这趟送货之旅。
出车前,张广忠特意打扫了车里的卫生,副驾驶有些日子没坐人了,有点零乱。他撕下车门上的封条,扔出几只饮料瓶,除了一个4升多的空瓶子——之前被困在车上,这是他的临时“小便器”,留着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当天晚上7点多,张广忠到达烟台港,他和卡车都要在这里坐轮渡。经过一夜的航行,4月20日早上6点左右,轮渡抵达辽宁大连湾。
轮船的肚子犹如卡车的森林,密密麻麻停了三层。张广忠趿拉着一双黑色布鞋,露出脚后跟,在车的缝隙间穿梭,寻找吉A牌照的卡车——棕色、货箱6米8长,一年多就跑了26万公里。
4月20日,大连湾新港,张广忠在船舱寻找自己的卡车。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驶出船舱,东边的海上挂着太阳。导航响起提示:“距离长春660公里,途经14个服务区,沿途卡车较多,请小心驾驶。”
但没开出多久,港口工作人员检查行程卡后,让张广忠掉头,“有人领你上高速。”
车停在空旷处,边上已有两辆卡车。
张广忠刷着短视频,画外音抑扬顿挫,“卡车司机的苦和难终于被看见了,核酸检测结果全国互认通用……”听到引擎声,他抬起头,指了指挡风玻璃,“看,又来了一辆。”
在登记姓名、身份证号和手机号后的近1小时,这四辆车仍然停在原地。
张广忠抖着腿,驾驶室微微跟着晃。从刷疫情新闻,卡车司机短视频,再到搞笑段子,最后他还是打起了哈欠。一拧钥匙,发动车子往前开,“直接走就得了呗,扣我干啥。”
一名工作人员又一次拦下他,“谁让你出来的?”
“啥时候来接我啊?我不下车,直接上高速就走了。”张广忠问道。工作人员说他也不知道,“里面等就行了。”
倒车,熄火,拉手刹。
张广忠有些着急,“再这么等,我今天货都卸不上了。”另一名工作人员打了好几通电话,“还没来,司机着急了,还要干活呢。”他也无奈,“我这报了四台车,要是你走了,我就麻烦了。”
4月10日,国务院印发《关于切实做好货运物流保通保畅工作的通知》,其中提出,各地“不得随意限制货运车辆和司乘人员通行,不得以车籍地、户籍地作为限制通行条件,不得简单以卡车司乘人员、船员通信行程卡绿色带星号为由限制车辆船舶的通行、停靠。”
但具体到卡车司机们的日常,这一点似乎仍显遥远。
其他几个卡车司机也下车围了过来。司机黄家亮掏出手机,健康码是绿码,行程卡甚至没带星号,也有24小时内的核酸报告。
但上述工作人员解释,自己接到的指令是:只要14天内途经吉林省或上海市,就需登记上报信息,由他们点对点将卡车司机交给警方,再由警察护送至高速口放行。
黄家亮曾途经吉林省松原市,“咱们也不能飞过去啊,肯定有途经的地方。”他与货主约定,次日中午前要将货送到1400多公里外的黑龙江萝北县。如耽误生产,他可能会被要求赔偿损失。
工作人员摆摆手,“赶快上车吧,这有监控,看到你们下车,该罚我钱了。”他穿着防护服,抹了把额头的汗,“到底来不来,不来的话我送你们上高速。”
张广忠致电大连湾所在的大连市甘井子区防疫部门,得到的说法是:“警力不足”。
差不多3个小时的等待后,终于等来了警察。
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在前头开道。高音喇叭响着,“大车司机不许下车,跟我走。”
张广忠握着方向盘,“现在上路就像唐僧师徒取经,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
4月20日,大连湾新港,被扣下的几辆卡车。三小时后,警车“开道”送上高速。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拿着保证书出车
张广忠赶着去长春送货。按他的话说,车轱辘不转到目的地,钱就挣不到手。
送货着急的时候,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开出1000多公里。熬夜时心脏“突突”跳,吃速效救心丸舒缓不适。
他有时想,要是自己是机器人就好了,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能一直开车。
他身上背着车贷,每个月的20号要还6000多元,最迟可延期5天。
还没有从大连上高速时,家人就打来视频,“车贷还了吗?”张广忠说:“收到运费才能还啊。”
一路上很少见到私家车,道路有些空旷。张广忠说,能见到的卡车也比之前少一半,“以前一辆挨着一辆。”
背着贷款的张广忠,不得不出门。
10多天前,他说通村支书开了介绍信,由村支书做担保,再找镇长签字。他还写下一份保证书,摁下手印,签了字。
大致内容是:承诺在吉林省疫情结束之前不再回家,如果返乡造成一切后果,将承担法律责任。把材料交给高速口的防疫人员,他才得以上高速。
对于以车为家的卡车司机来说,在外赶路的日子,吃饭原本已经是个问题。但受到疫情影响,“人不离车”的卡车司机,吃饭更加成问题。
在离收费站入口处1公里多的地方,张广忠停下车,探出脑袋,冲警车喊,“我点个外卖。”
这单外卖有些特殊,收货地址是碧海路离收费站1公里处,吉A大卡车上。
拌匀酱汁,咬一口蒜,扒拉几口照烧鸡腿饭,“真香啊,得给这家店好评。”那辆警车又带着一队卡车经过,警察喊话,“吃完赶紧走啊。”张广忠点点头,嘿嘿笑着,“还惦记着我们呢。”
4月20日,临上高速前,张广忠点了一单外卖。此行途经的多个高速收费站,超市和餐厅未开门营业。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不到10分钟,他抹了把嘴,松开手刹,“吃饱了,出发。”隔离带上插的红旗,往前飘,“今天好,是顺风。”
500升的油箱,加满要花4000多元,载上重物,两天一宿就没了,“这家伙喝起油来是吸血鬼。”顺风和逆风,1000公里得差400元油钱。他有个省钱的妙招:顺风天多跑点路,逆风早点踩刹车休息。
下午5点多,张广忠驶入辽宁铁岭境内的开原服务区,与表弟秦洪宇会合。
服务区停满了卡车,广播循环播放:“抗击疫情人人有责,共筑安全防线”。铁岭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的红色告示牌提示着:为了做好疫情防控工作,更好地服务过往车辆,确保停车、如厕、加油效率最大化,要求货运车辆严禁人车分离,对长时间停留在服务区的车辆将予以强制驱离。
一个卡车司机拿着脸盆,想进公厕洗漱,工作人员要求扫健康码,“咋这么麻烦呢?”而在稍早前经过的沈海高速熊岳服务区,进公厕除了出示健康码,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还要查验48小时核酸报告,“没有核酸的话,估计高速也上不去。”
出核酸的结果有快有慢,像张广忠这样的卡车司机,差不多每天都要做一次。确保无缝衔接,以便上下高速、进工厂装卸货。
开原服务区设有核酸检测点,28元一位,排着长长的队。卡车司机们一边等着做核酸,一边交流这些天的经历。有个司机说,一次驾驶室被贴封条,车子年头长,车门哐当哐当地晃,封条被震开。防疫人员问他,“咋把封条撕了?”
队伍里响起一阵笑声。
不远处,秦洪宇和妻子做好饭,在驾驶室支了张小桌子,摆着西红柿炒鸡蛋、豆角焖肉和蘸酱菜。见到表弟,尝到家乡菜,他打开了话匣子,“我现在是有家难回啊。”他想吃媳妇做的铁锅炖鱼,想媳妇,也想4岁的侄女。
晚上7点多,距离长春还有174公里。
4月20日,开原服务区,秦洪宇妻子正在做西红柿炒鸡蛋。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从辽宁铁岭到吉林长春的路上,变天了。
天阴沉着,风也大了,手贴着车窗,能感受到风的流动。一辆辆卡车亮着侧边灯,呼啸而过。
张广忠突然唱起歌,嗓音浑厚,不跑调。“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我出生在牧人家里”,他捏了捏嗓子,“调起高了,现在不困了,能一口气开到长春了。”
从早上10点多,一直开到夜里9点多,除了每4小时停车休息20分钟,还有吃晚饭的两个小时,张广忠已经出车超过9个小时。
他年轻时干婚庆上过台,但如今,驾驶室就是他的舞台。
高速上的电子屏打出了“向支援吉林的逆行者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张广忠到吉林境内了。
根据吉林省卫生健康委消息,4月20日这天,吉林全省新增本地确诊病例95例,其中长春市88例;新增本地无症状感染者261例,其中长春市233例。
在张广忠看来,所谓“逆行”,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夜里10点多,张广忠从长春汽车厂收费站下高速。
执勤民警绕着车,消了一遍毒,给卡车拍了张照,在查验吉林省疫情防控应急物资通行证和核酸报告,登记姓名、身份证号和手机号后,给予放行,全程1分多钟。临走前,民警对张广忠说,“路上注意安全啊。”
这让张广忠觉得,“回到长春有家的感觉。”
4月21日,吉林长春,张广忠下车装货。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前段时间上沈阳送货,因为自己有吉林松原的行程,张广忠在高速口被劝返。在高速上转了两天后,才找到一个下去的出口。
天气预报显示,次日10点后长春将有雨。张广忠担心这场雨提前落下,兜了四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一座宽度合适的桥遮蔽货箱,免得淋坏货物。
临近夜里11点,他在驾驶座后头的卧铺躺下,盖上被子,“我这解放牌大宾馆咋样?这就是我移动的家。”没一会儿,均匀的鼾声响起。导航软件还在提示,“请走右侧三车道。”
21日清晨5点多,张广忠又出发了。7点多卸完货,赶着上20公里外的另一家工厂装货。往常正是上班高峰,10公里得走一小时,但当天的长春街道上空空荡荡。随着企业陆续复工复产,不时能见到几辆卡车,司机穿着防护服。
这是家规模较大的工厂,厂家提前发来一张二维码,张广忠打印后贴在车门上。扫码后可填写车牌号等信息,勾选原材料、车辆消杀及司机体温等情况。工作人员绕着卡车消了三遍毒,并有人拍照记录。
保安见有人下车,“你别晃悠了,上车待着吧。”
装货的时候,张广忠还是下了车,拿着根木头,让叉车往里头顶一顶货物。张广忠想把装货的木箱挤得紧凑些,这样一路颠簸货物不容易倒,一踩刹车也不往前撞。
4月21日,吉林长春。进入工厂前,工作人员对张广忠的卡车进行消毒,并拍照记录。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车门上的封条
4月21日上午10点多,张广忠从长春上了高速,返程大连。
途中经停的几个高速服务区,超市和餐厅仍然关闭着,只有加油站和公厕营业。多位卡车司机告诉新京报记者,往常在餐厅能吃到30多元一位的自助餐,如今只能在车里常备不同口味的方便面。
开过村庄,开过树林,开过农田,张广忠一直从白天开到黑夜。
晚上8点半左右,大连湾收费站到了。
在检查完行程卡、健康码和48小时核酸报告后,工作人员在驾驶室两侧贴上了落款为“甘井子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口岸交通组”的封条。
“要封车门啊”,张广忠问,“我还没吃饭,封车门咋下来吃饭?”
有工作人员说,会提供面包和水。另一名工作人员插嘴,“先封你的,怎么了?”他又紧接着说,“现在政府都发文了,不让对卡车司机太那什么。”
“发文了怎么还封车门呢?”张广忠不明白。工作人员继续贴封条,没有搭话。
最终的解释是“防疫要求”,从吉林省和上海市来大连的卡车,都要贴上封条,司机须在高速口再做一遍核酸。像张广忠这样不进入大连市区的卡车司机,在开船前由工作人员带到港口。
4月22日,大连和尚岛码头的停车场,一辆卡车贴满了封条。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工作人员说,如果司机想离开驾驶室上厕所,可同工作人员打声招呼,“主要是怕司机跑。”
4月10日,国务院印发《关于切实做好货运物流保通保畅工作的通知》,卡车行驶至目的地高速公路出入口等防疫检查点时,司乘人员体温检测正常且48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通行证、健康码、通信行程卡(“两证两码”)符合要求的,要及时放行,可对防疫检查点至目的地实行闭环管理、点对点运输。
现场工作人员介绍,现在管控措施已经松了不少,在这之前,卡车司机得在核酸报告出来后再走。
在做完免费核酸后,卡车停在了一处空旷的停车场,出口有人把守。边上就是大连湾,海风吹拂,波光粼粼,乱石滩上立着闪烁的警示灯。车里开着灯,挡风玻璃前爬满了小虫。
此前,张广忠也睡在车上,但不同的是“今晚睡海景房”。除了中途上过几趟厕所,张广忠在两平方多米的“海景房”待了10个小时。
4月22日清晨,一辆消防车闪着灯,打着双闪护送张广忠到港口。这天中午,他终于登上了一路念叨的“五星级豪华大邮轮”祥龙岛号。
见到客舱入口处的船员,他掏出手机展示行程卡,主动说,“我是从长春过来的,带星。”
行程卡带星的乘客,会被安排至独立的房间,这是“行程卡带星唯一的优待”。房间里有换气扇,不闷热,还有独卫和沙发。蓝色被褥折成贝壳形状。
他提着装有香皂、洗发水和洗面奶的塑料兜,“洗澡是正事儿。”但刚进屋就躺在床上,房间灯还亮着,就打起呼噜。
疫情期间,祥龙岛号上几乎见不到游客。更多是像张广忠这样拎着塑料兜、穿着黑色布鞋、肤色黝黑的卡车司机。
于利民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大海发呆。他那辆载有30吨鱼的冷链车,也在这艘船上。此行目的地是上海,瞒着家里人,“没办法,咱为了生活。”
“请问您是卡车司机吗?”4月23日早上8点40分左右,张广忠接到大连疫情防控部门电话,询问他的姓名、车牌号、行驶路线等情况。
张广忠的车轮,比疫情防控摸排转得快。前日中午,他已离开大连,此时已快开到青岛市即墨区华山高速口了。
高速口防疫人员,查验了张广忠的行程卡、健康码和48小时核酸报告,要求其填写疫情防控个人承诺书,并扣下了行驶证。
在卸完货,临上高速前,收货方会将行驶证返还给他,并拍下车辆开上高速的照片。
收货方的工作人员,已在高速口等待。据他介绍,像张广忠这种情况的卡车司机,需由他提前一天将其个人信息报至工业园区管委会。在高速口办完手续后,需要工厂和管委会两名工作人员签字,在他带领下,才能离开。
一张公路卡车跨省运输疫情防控流程图,贴在高速口的活动板房上:省外行程卡不带星的司机,在测温、出示健康码、行程卡和48小时核酸报告后,就能放行;省外行程卡带星的司机,则另需现场做抗原检测,并签署承诺书,目的地为即墨区的,由镇街、功能区(收货方)闭环接驳。
20多分钟后,张广忠在工厂工作人员带领下,驶下高速。
在旅程接近终点的时候,张广忠又与表弟秦洪宇会合了。两人将两辆卡车开到即墨区北林戈庄村的村道上,秦洪宇从卡车侧面的铁柜里搬出粉红色的塑料箱,把油倒进锅里。他们盘着腿坐在货箱上,微风吹拂,头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夕阳洒在村道上。路过的行人,都会扭头往里瞅一眼。
这是一趟普通的旅程,也是成千上万的卡车司机,在疫情以来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
在司机于利民眼里,物流好比一个国家的命脉,“只有流动起来才叫物流,物流动起来,经济才能流动起来。东西买不到,卖不出去,不就是一潭死水吗?”
(文中黄家亮、于利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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