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上海的城市传奇属于这位95岁的老太太。若不是疫情关山阻隔,好想拜她为师。
不过,早餐就要吃粢饭团+大饼油条,这种饭量属实令人佩服,我最高饭量,也只能二者食其一。
这几年,上海人的名声受小红书等社交网络的渲染所累,满目咖啡蛋糕,遍地租界洋房,单一而矫情。殊不知,这恰恰是一种外地群众对于上海的刻板印象。
借着传奇老太太的声威,我在此宣布,大饼油条才是上海人民的真正本色。
大饼油条同吃,由于甜咸与质地厚韧脆薄的对照,与光吃烧饼味道大不相同。
——张爱玲
大饼和油条仿佛是天生一对。1936年,上海凤鸣广告社出版的《凤鸣月刊》上有一篇特别可爱有趣的《大饼油条结婚开篇》,模拟了油条先生和大饼女士的婚礼——
请了那么多客人,看完我真是饿了,好想吃宁波客人苔条饼和广东客人伦教糕
看完这篇文章,也可以解开外地朋友的一个疑惑,大饼是有芝麻的(“芝麻满脸”),并且,绝不等于葱油饼(“主婚人女家一个葱油饼”)
细细一想,自我有记忆起,油条摊子确实伫立一只黑黢黢柏油桶,大约同样和面,油条入油锅,大饼进烘桶,是最经济实惠的早餐。大饼有咸有甜,我小时候去买,总是强调要咸大饼,卖大饼的漫不经心,随意包一个给我,我就发急了,重申一遍:“要咸的啊!”后来才知道,卖大饼的心里有数,咸的是圆的,甜的是长条的,不会弄错。(但也有朋友和我讲,咸的是长条的,大约卖大饼的也有流派)
我父亲顶欢喜大饼油条,大约是工人阶级本色。《半生缘》里,沈世钧在上海工厂里当工程师,寄宿在叔惠家,早上为了不给朋友的家人添麻烦,便在“摊子上吃两只大饼油条”。
有的摊子是大饼油条分开装,有的则可以帮你“夹成一套”。我喜欢分开装,因肚子太小,只吃得下半只大饼,又偏爱油条的脆。这点张爱玲懂行,“有人把油条塞在烧饼里吃,但是油条压扁了就又稍差,因为它里面的空气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
我们家买油条,似乎是拿筷子一串,需要赶紧跑两步回家,因为油条冷了,就不脆了,回锅再炸也不行,老油条仍旧是不脆的。过去卖油条的摊点,包油条的不是塑料袋,而是过期的报纸刊物,就像穆时英写的那样:“街角卖《大美晚报》的用卖大饼油条的嗓子嚷:‘Evening Post!’”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曾提过,“鲁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条的那里用着包油条,我得到了一张,是译《死魂灵》的原稿,写信告诉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不以为稀奇。”鲁迅的回信是这样的:“我的原稿的境遇,许知道了似乎有点悲哀,我是满足的,居然还可以包油条,可见还有一些用处。”(1935年4月12日鲁迅致萧军)
2013年,鲁迅编纂的《古小说钩沉》一页手稿,拍出了690万元。
大饼油条为什么是上海的底色,因为上海的底色原本就具备硬朗的血性基因。
上海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发祥地,在五四运动中,工人阶级以上海工人罢工活动为标志走上了政治舞台,这也是建党大业的阶级基础。从响应五四运动到席卷全国的五卅运动,再到震惊中外的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解放前夕的护厂运动……上海工人阶级一直充满血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饼油条是彻彻底底的工人阶级食物。
1935年的“衣食住行”比较里,一张照片是“大菜”,另一张则是“大饼油条”(这个摄影师拍摄水平也太写实了!)
纱厂小女工参加罢工游行的时候,也会买大饼油条——
《良友》杂志说:“穷苦女儿口里的大饼油条,滋味与鱼翅大虾无异”。
监狱里的犯人,为了给前线战士募捐,也只吃大饼油条。
最开始,爱吃大饼油条的名人只有冯玉祥。
渐渐地,大饼油条也成为明星们的时髦单品,看来那时候就流行立人设,“大饼油条”的人设多么亲民。
黎莉莉不搭架子,路边吃大饼油条。
言慧珠夜饭吃大饼油条。
白光的早点也是大饼油条。
张爱玲的大饼油条,是上学时宿管阿姨买来的,终究有些闺秀的矜持;还是里弄妇女苏青实在,连娘姨也不叫,自己去买大饼油条,还专门写一篇文章,号召知识分子们要学习“没有身份的王妈”,不要做“外强中干的读书朋友”。
大饼油条是扎根在上海人民血液中的,究其原因,不过四个字:实惠格算。日本鬼子来了,汪伪政府瞎胡搞,生活无论多么艰难,有一副大饼油条,大家乐呵呵地也就这样扛过去。1943年,一位叫“梵琳”的作者戏言,形势如此之差,看来今年上海的婚宴要以大饼油条待客。
所以,大饼油条是不可以涨得太过分的。
1946年,行政院的官员为大饼油条请命,要求美国运到上海的救济面粉先供给大饼铺。

1948年,上海通货膨胀,在各种指标之外,《申报》刊登了一条新闻:
大饼油条每件万元。
那时是五月,八月,来自中央的“特派员”蒋经国来到上海。没几天,《申报》又刊登,这回,大饼油条每件八万元了。
到1949年5月23日,大饼油条每副居然已经涨至百万元,四天之后,上海解放。
蒋家王朝不灭亡,大饼油条也不答应。大饼油条是这座城市的底色,代表着这座城市里弄堂儿女和七十二家房客忍耐的底线,再苦再难,总要给我一副大饼油条吃,但这个道理,反动派们是不懂得的。
1933年《申报》上一篇《关于大饼油条》的社论写得好:
我们老百姓很明白,大饼油条虽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嚼,却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把它意识得透。
……
真在能嚼大饼油条的,不仅在中国,全世界都只有一些卖苦力的人,他们不晓得什么“咬得菜根,才能富贵”,事实上他们的命,就这样苦定了,连大饼油条都有时候会发生恐慌。并不是他们真的连大饼油条的份儿都没有,为的是扛鼎的要人们间接直接的把他们的大饼油条都挖走了,移到他们的西餐大菜的台面上走油去了。
保卫大饼油条,当然,不是那种不明来历的劣质面粉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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