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成为母亲

首发 | 牛娃成长记

作者 | 猫顺妈
生产前十几天,我做了产检规定里的最后一次B超。
医生说孩子预估重量6斤多,是个恰到好处的胎儿,让人无需担忧和紧张。那时的我就像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听说了战况有利、敌人无甚强大的好消息,人暂时安心
尽管不久后到来的黎明,一场酣战在即,但此时此刻,我躺在静静的战壕里,感觉尚能控制自己,并不至于哆嗦到尿裤子。
我听说很多第一次生产的女人在生之前偷偷哭泣,之所以要“偷偷”,因为一个马上当妈妈的女人应当幸福,孕妇情绪不佳,实际上大家担心的是她腹中的孩子。
2021年6月,临产前的B超检查图像
作为母亲,她的情绪从孩子还未出生开始,就不再是由她个人支配的情绪。在世人看来,她和孩子,往往是施害者和被害者的关系,她的差池和放纵自我,将来都会化成孩子的弱点和缺陷,她责无旁贷,解释无力。
我一直避免“偷偷哭泣”这种情况发生,因为我觉得一旦发生了,就意味着,我从此进入了一种可怜境界,在那里我的痛苦不再具有合法性、公开性,只能成为一种秘密隐私。
这世界上比恐怖还恐怖的,是等待恐怖来临的过程,这是被想象填满的时刻。
我像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士兵,屏气凝神望着地平线,过了约定发生激烈战斗的时间,却不见任何影子。孕40周过去了,预产期也过去了,我没有动静,医生测量了宫颈长度,一点没有要发动的前兆。过了几天,再次测量,依然不像临产的意思。
为了确认宫内情况,我又做了一次B超。
“7斤半。”做B超的大夫面无表情地通知我测量的胎儿结果。情势急转直下,生产这件事没有动静,原来是在蓄积给我的痛苦,预备重兵压境,而我在这注定的命运面前,只剩目瞪口呆。
“你这样子,可能是会没那么顺利哦。”产科医生两只手比划着。
“胎儿头围倒是不大,但是肩膀和腹部堆积了肉,可能不太好出来。”我感觉自己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我给你开住院手续,下周无论如何都得让你生了,到时候给你挂催产素。”她把摆在桌子上的日历翻过来对着我,“你选个日子吧,住院第二天应该就生出来了。”
意思是让我选宝宝的生日,她等待着我的回复,空气中稍微有点不耐烦的味道,我却觉得自己完全不能思考了。
这理应是个大日子,此时此刻我应该全神贯注并赶紧为孩子决定。下一周正好有两个星座交接,我甚至能为孩子选个星座。
但日历上那七个日子,仿佛是七个审判日,哪一个都合适,哪一个都不合适,其实根本没有区别。
但我最终还是选了个日子,从诊室出来,去做胎心监测。躺在窄窄的白色的床上,我给我母亲宋女士拨了个电话,一听到她紧张担忧的声音,我的眼眶就湿了,但强忍着没让她听出来。
挂了电话,我一边流泪一边给好友发信息,告诉她我的宝宝可能有点大,不好生。在这之前,我以为孩子只有六斤时,好友曾跟我讲过几十年前她出生时的境况。她7斤8两,她母亲不到100斤体重,大出血,差点没从产房活着出来。
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因为我要生孩子了,才第一次知晓她出生时凶险的故事。她若是生在百年前,她母亲也许会因生她送了命,她自己也可能活不下来。
原来我听宋女士念叨“女人生孩子就像马在水缸上跑”,不到最后永远无法确定下一脚是否会踩空,我天然地以为这是一种概括,是对女性群像的粗略写意。我躲在这安全的人海中,面目模糊,大概率是无事的。
如今骇然发现,我身边人的脸和我自己的脸,端端正正印在这张集体画中。
再仔细看,原来这根本不是集体画,而是针对一个一个人的,残酷地、细致地、一笔一画地刻写。
我猜想,得知敌人强大的士兵,在开战前会不会有这种荒谬的渴望——想扔了枪卸了甲掉头逃回故乡,但命运已无可挽回,我们是被上帝从眷顾名单上除名的人。
此前我苦心营造维持的待产状态,根本就是假象,表面幸福平静,内里摇摇欲坠、不堪一击。现如今曾被压制的情绪纷纷起义,席卷而来,我被恐惧、焦灼、回光返照似地亢奋占领,无力扭转抵抗,于是一个人偷偷哭了几次。
对于何时该去医院生孩子,每个孕妇都会得到纪律严明的教学。
影视剧里孕妇捂着肚子一疼,就是要生了,实际上每个孕妇临产前的状况都不一样,有的见红,有的破水,有的急产,有的宫缩不强……医生再三告诫我,一定要确认自己真的要生了再来,否则在医院可能得不到一张床位,得在走廊挺着大肚子难受地等待,我的产检医生说她曾骂回去无数孕妇。
但同时,如果确实出现了紧急情况,一定不要犹豫,立马来医院。这就要求孕妇必须依靠自己的判断力、意志力,精准地把握到那个时机——就是熟透了的果实从树上掉落前的一刹那。

果实开始松动的信号是在孩子生日前5天夜里出现的。
那天丈夫小王去上夜班,我独自躺在床上,半夜3点左右,腹部突然一紧,隔了二十分钟,又一紧。我醒来仔细感受辨认这信号,不禁有点意外,也许不用挂催产素,孩子可以自然分娩。
“他/她就要来了!”我闭着眼睛,抚摸肚子,从外面一点动静都感受不到,就像即将爆发的活火山,里面酝酿蓄积着能量,外层仍裹着冰冷坚硬的岩石。
一股莫名的冲动突然袭来,我期待一次彻底地爆发,期待新生命从我这里破土而出,期待结束我体内这个孕育生命的不稳定的浮世,期待斩断我和孩子黑暗中的身体联结,期待与孩子在光明中拥抱,期待九个月以来所经历的一切迎来终结。
临产信号昼伏夜出,白天消失无踪,生产前4天的晚上又按时到访。
我睁着眼睛睡意全无,拿起手机计算宫缩的频率和间隔时间,这次痛感比前一天晚上明显,腹部有种特别的酸麻感,像是被人揍了以后的余震痛感。我知道,孩子的头正在下沉,往骨盆里钻。
心神不宁的我起来洗了个澡,检查了一遍待产包,虽然明知距离真正的发动还早,却还是做好了随时去医院的准备。
我尽量静悄悄的,没惊动家人。准备完成后,我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天渐渐亮起来,一阵钢琴声穿过青融融的晨色飘进耳中,也许来自我哪位心情不好的邻居,弹得生涩凌乱,像是烘托渲染我此时的心情似的。
随着天光越来越亮,那模糊奇怪的琴声渐渐消失了,痛感频率也越来越低,直至彻底平息。
从生产前倒计时3天开始,我纷乱的思维突然变得集中而镇定。
在自然界,一头临产的雌兽会低调地寻找安全的分娩地点,我不会在草原上的某个灌木丛后生孩子,但保护自己和孩子的本能让我思维清晰。
关于新生儿护理的要点,我把重点摘录出来,背得滚瓜烂熟;学习吸奶器等母婴用品的使用方法;再次检查调整去医院的行装……我不慌不乱地忙来忙去,来陪伴我的宋女士此时则像一只紧张的鹰,时刻张望着我的一举一动。

整理新生儿用品
晚上照常出去走路运动,但已经不去远处的公园,只敢在楼下溜达。
那天出去时已经很晚了,居民楼的灯光亮得璀璨,从外面看就像一格一格的窝,里面人影绰绰,是归了巢的鸟。路上冷清,很难不注意到头顶的月亮,那只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树杈上,默默把亘古不变的银光洒向月下人。
陪我出来的宋女士悠悠地提起了往事,“三十年前的夏天,我快生你了,白天去医院,大夫说还早呢,不收我,那天晚上也很热,我疼得睡不着,在你爸学校的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走,我记得那晚的月亮特别亮,把操场照得清清楚楚的,天擦亮的时候,羊水淅淅沥沥往出流,我赶紧去医院,一量血压,高得吓人,大夫说什么都不让我走了,疼到早上10点多,你就出生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宋女士提起这些事。
以前宋女士讲起生孩子,就像“三行诗”般明快轻巧,没有拖泥带水的细节,“你出生在一个清晨,你爸回家拿东西的功夫回来,我就生好你了。”
生孩子的镜头一闪而过,紧接着是一段加了柔光的重点特写,对这段她不吝言辞,那是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样子,“又黑又瘦的,像个猴子,那时候我吃不上什么有营养的东西,要不然你总能胖点,估计后来害病也少,不过你手指真长啊,像竹子一样,脸上嘛长得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她的名字),结果没几天就不像我了,越来越像你爸。”
母亲宋女士和我
我以前常问她,“生的时候疼么?”她总是回答,“我晕过去了,醒来你就出生了。”长大后我不再问,因为我大概猜到,母亲是疼晕过去的。
人们通常是不会得知自己出生时的详细故事的,母亲一生都把孩子生日那天那些可怖的经历当作秘密保守。也许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有机会从父母那儿解锁观看自己人生初期的故事。
那些时空像拼图上缺失的板块,也像没有通电的房间,它们本属于我作为一个人的整体,也潜在地影响着整体,却黑黢黢地空在那里许多年。从今往后,我将一点点把它们找回来、点亮。
那天晚上散完步,宋女士和我约定好,我生孩子的时候她就不去医院了,“我怕自己心疼你心疼得受不住,反而给你们添麻烦,我就在家等吧。”她说。
当天夜里,宫缩加剧,不再是一紧一紧的酸麻感,而是拳拳到肉的毫不含糊的疼痛。
疼痛袭来时,我像只痛苦的虾,蜷在床上,皱着眉深呼吸。我迷迷糊糊睡过去,又疼醒,疼痛和睡意互相抗衡拉扯,都想将我争取。
我突然明白了生孩子为何对体力要求那么高,因为从宫缩发动开始,基本就没什么觉可睡了。早上彻底清醒以后,我感觉肚子被人揍了一整夜。
自孕中期后,我的肺被硕大的子宫压迫了4个月,在生产前2天,久违地获得了无比畅快轻松的感觉,我感觉自己从空气稀薄的高原重新回到了平地,在海水里游了4个月成功横渡海峡登岸。
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明显感到孩子的位置越来越靠下,腾出了上面的空间,转而紧紧压迫骶骨,“他/她已经准备好了。”一条信号弹了我一下,我预感到,真正的战斗就要打响了。
这一天的白天,疼痛断断续续从清晨持续到晚上,傍晚过后,开始加重。
夜里好不容易在疼痛间隙睡着,半夜,我感到肚子被扎了一刀,猛地惊醒。那座巨峰依然很平静,内脏肌肉在里面狰狞地绞动,俗称“开指”,这股力道在撑开子宫,把孩子往下推,从外面却一点都看不出、摸不到。
小时候,我的手指不小心被刀割过,伤口深得能看到骨头,皮肉被锐器侵入的记忆被唤醒,此刻我体会到的,就是那熟悉的痛感。每隔10分钟,持续被扎几十秒,“呼,呵~”我深呼吸抵御着疼痛。
如果把生孩子比作一趟刺激无比的过山车,我现在已经爬完了坡,坐在嘎吱嘎吱的车厢里,迎面吹着高处不胜寒的冷风,视野越来越高,越来越空。我缓缓接近最高点,接下来的一个瞬间,我将如瀑布般倾泻直下,如视死如归的鸟俯冲向地面。
只要你生过一个孩子,便会明白,怀孕生产是一个孤独的过程。
伴侣、医生、家人、朋友……无论你身边簇拥着谁,你都要靠自己,只能靠自己——你在天上尖叫着被过山车疯狂地甩来甩去时,他们也许只是系在你身上的那根安全带,或者是站在底下喝着可乐等你的人。
这不是指“那根安全带”不重要。英国女作家蕾切尔·卡斯克怀第一个孩子时,胎盘完全堵住了子宫颈,孩子根本出不来,直到快到预产期时突然流血才知道。
她本来有点排斥在医院分娩这件事,打算在家生孩子,结果不得不住进医院,被医生在肚皮上划了一刀,把宝宝取出来,保住了她们母子二人的命。她的医生愉快地告诉她,“如果出生于一百五十年前,你现在早就死了。”我的胎盘位置也有点低,不过还能允许自然分娩。
丈夫小王有位男同事,他妻子跟我预产期差不多。我没有和她见过面,是断断续续从小王口中听说的消息。
几周前她就住进了医院,据说胎心监测结果不好,有宫内窒息迹象,所以提前进行了剖腹产,她预产期比我晚,比我早当上了妈妈。
孩子5斤多,出生第二天照例和其他婴儿待在一起由医院统一照顾,没有进行喂养(一般婴儿在母体里攒够了足以支撑几天的营养)。这孩子体弱,第三天查出来低血糖,虽然进行了及时喂养,却依然出现了各项危险症状,其中包括大脑损伤。孩子被送进了ICU,至今尚未脱离危险,父母也没有见过。
我家乡有位亲戚也跟我预产期差不多,宋女士经常跟我分享那位姐姐的近况。
这是她第三次怀孕,前两次在孕早期就流产了,这一次过了头三个月还有流血症状,医生让她绝对卧床静养,所以她自孕中期后,基本就没怎么接触过地面。
宋女士在几个月前见过她,“特别憔悴,人也胖走了型,没什么精神,说话有气无力的,看着怪可怜。”现如今,几次三番失去孩子的她,终于颤颤巍巍胆战心惊地把孩子怀到了临产。
这世上我只了解这三位女士的生育过程,我似乎属于大家中比较幸运的一个。
但“女人生孩子就像马在水缸上跑”,我还没有跑到最后一步,下一步会有什么等着我?后来我才知道,拖过了预产期,以及漫长的开指过程,酝酿着怎样的危险。
生产前1天的白天,我十分笃定自己到了那个时机——熟透了的果实从树上掉落前的一刹那。
宫缩阵痛每5分钟一次,持续30秒以上,我觉得现在去医院,应该大概率不会被骂回来。然而上了车,开始颠簸起来,肚子却消停了。
人类把原始记忆存在基因里,我腹中的孩子可能认为,颠簸代表着母亲正在迁徙或逃命,此时不是出生的最佳时刻。到了医院门口,我犹豫要进去还是打道回府,孩子却觉得抵达了安全地点,马上干劲十足地发动起来。
愉快的产科女大夫接待了我,她探测了一下我的体内,露出赞许的神情,表示我已经开了一指半,现在就是入院的最佳时机,“估计今晚,最晚明早,你就生了。”她给我开了住院手续。
此时我已经对一指半的疼痛感到麻木了,看起来简直是一个不能再棒的待产孕妇,神采奕奕,步伐利落——实际上我已经连着被揍了4个晚上几乎没怎么睡觉了。
下午2点入住医院,我有预感,接下得有好一阵时间,我没法下床好好走路了。我不愿躺着,在地上踱步,痛楚袭来时,扶着床边的把手忍耐一会儿。
2点半左右,护士强行让我上床,在大到极限的肚子上绑上胎心监护带。下午3点左右,我的腹部突然传来一阵“拧麻花”的感觉,紧接着,子宫仿佛被一块巨石吊着,狠狠往下一拽,再一拽,一边拧一边拽,我几乎以为自己的内脏就要被这股凶狠的力道拖出体外了。
刚才我还能和丈夫小王打趣说笑,现在紧紧闭上了嘴——我怕一张嘴就要喊起来,我像被速冻了似的,一动不动,攥着床边扶手忍受疼痛攻击。
我在病床上拍的照片
此处可能需要加以说明,为何我丈夫会出现在这里。
生产时要不要伴侣陪产,有的女性觉得让丈夫亲眼目睹这个过程会有助于理解妻子的不易,有的觉得应该让孩子父亲参与到并亲眼见证生命诞生的神圣时刻,有的别无所求,只想在痛苦孤独时有人陪伴。
也有很多女性坚决不让丈夫陪产,理由是他人在场可能会导致自己变“软弱”,“分心”,以及会“感到羞耻”,觉得丈夫在这种时候只会“添乱”。还有的女性没得选,医院出于各种考虑不允许家人陪产。
我本来是个坚定的“不让丈夫陪产”派,可是自打知道孩子很大不好生之后,我和小王成了一对患难夫妻,如同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和范柳原,把小情小爱的细节置于更大的生存问题下,根本不值一提。
这其中还包含一个实际的考虑——如果有什么意外,小王是个冷静缜密的人,也许能替彼时不知道什么状况的我做决定。
胎心检测仪有一个显示宫缩强度的功能,不疼时数值只有十几,阵痛时瞬间飙到90多、100多。
我喜欢这个仪器,它把我正在承受的痛苦转化成电子信号,具体展示在了现实中。我曾听到人们议论产妇时,用到“哼哼唧唧”、“鬼哭狼嚎”、“求人杀了她”、“大骂、掐咬自己的丈夫”这类描述,感觉像是在形容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疯子。
疯子深受自己大脑的折磨,那痛苦没有流血骇人的外部伤口,就和产妇因她的肚子受的苦一样,其他人不觉得这种痛苦有多厉害。
我曾听生过孩子的女性说,她们在痛苦万分地喊叫时,受到了呵斥、责骂,若说从前在人们眼中,产妇和疯子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产妇比疯子多了一个大肚子。
有人觉得,女性在生产及生产完成后,如果表现出比动物更多的痛苦,就是“矫情”,未生育的女性为生育这件事担忧,也是毫无道理。
他们似乎忘了,人处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人有敏感丰富的心理世界,人有保有隐私和尊严的渴望,人进化的成本是几乎全部交予女性在承受,人需要直立行走,所以骨盆变窄,人需要智慧的大脑,所以婴儿的头变大,这导致了人在生育中所受的折磨是其他动物的千百倍。
从下午4点开始,仿佛有一副刑具把我装了进去,我曾在一个名叫《刑罚》的纪录片中,见识过这玩意,那是中世纪的人苦思冥想发明出来对付异教徒的恐怖工具。
刑具是一个人形盒子,受刑者绑在里面,盒子的盖上装着数根突出的尖刺,通过一寸寸扎进囚犯的身体来达到审讯折磨的目的。
阵痛愈来愈强,我受刑的频率越来越快,全身神经都在突突狂跳,嚎叫着向大脑求救,指望大脑想出解决痛苦的办法,而大脑只剩一片白哗哗的噪音,就像深夜失去信号的电视。
我此时有强烈的逃生念头,然而我无处可逃,生育过程是无可挽回的开弓之箭,痛苦之神从我这里得到充分的献祭从而满足之后,自然之神方能赠予我昂贵的新生命。
此刻在我肚子里的胎儿,我曾在怀孕的九个月里对她产生了柔情缱绻的爱意,现在却几乎荡然无存。
曾经我觉得自己和孩子结合得无比亲密,她即使只有一个细胞大时,我也把她当成一个可爱的人来看待,更不用说后来能感受到胎动以后,她那些小小的撒娇令我深深着迷。
然而在分娩前的最后关头,孩子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致命的“异物”。我似乎成了一个被蛀空的蛹,在我里面,她蛰伏了九个月,攒足了我给她的营养能量,于是挣扎翻动,要破茧而出。
护士告诉我,才开了两指半,我震惊地失声问道,“什么?”心想,“我以为已经到了极限的痛苦,其实才刚刚是个开始!”如果不是知道一会儿能打无痛分娩针,听到这个进度,绝望的心情定会将我吞噬。
我预感到最多再有一两个小时,我就会防线崩溃,意志分崩瓦解,到时候骇人可怖的嘶鸣将会充斥这整个产房,我将无法维持人的样子尊严。
与痛苦作战时,会消耗极大的能量,下午5点,我仿佛跑马拉松似的浑身是汗。
幻觉中,我似乎变成一个奇怪的俄罗斯套娃,密封得毫无缝隙,要想把我里面那个小一号的“我”取出来,我得被连锯带砍,大卸八块,拆得七零八落。我的骨头在移位,韧带在撕扯,子宫肌肉疯狂地拧在一起,像要挤出水一样把巨大的胎儿逼迫出来。
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中品尝过的所有肉体痛苦中,找不出能与之勉强匹敌的,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痛苦之王。我必须集中所有精神力与之抗衡,才能不至于用头去撞墙。
小王此时在我旁边一脸无辜地杵着,我对为人父母的不公之处,想要痛哭着大声控诉,孩子是属于父母两个人的,而此刻,母亲承担着100%的痛苦。
仪器上代表宫缩的数字狂飙时,我坐在床上,双腿岔开,胳膊向后撑着床,全身绷紧,肚子挺向天花板,双目空视前方,眼睛一眨不眨,口鼻中也没了呼吸。
如果我是一个艺术家,后来也许会以这个姿势为模板,创作一幅画,或雕像,这里面蕴含着生命的神秘状态。
理论上说分娩时的疼痛是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我感到自己到了死生河界的岸边。这里时空扭曲,妖娆迷幻,一会儿飞速而逝,就像彗星掠过夜空,一会儿粘稠缓慢,如同海底水流穿过沉船。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体验不到空气冷热,也不再操心自己的模样看上去怎样——是像人还是像鬼,其实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不担心了,那是属于下面那个凡世的烦恼,而我正飘在上面,就像灵魂出窍一样。
我惊讶于自己能说话、能吃东西,就像灵魂看着自己的肉体在动一样。
就在我觉得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轻,距离身体越来越远时,一个人推开产房的门进来了,他一身白衣,端着一盘闪着粼粼光泽的金属器具。我突然明白,我可以打无痛分娩针了。
明白了这一事实后,在我眼中,立在产房门口的他,炫目如身披熠熠光辉的天使站在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地狱门口,他将接我逃离煎熬,使我从痛苦中解放,飞升至天堂。

他说,“我是麻醉医生,我先给你打一针局部麻醉,然后再把输麻药的针推进去。”
生产前我被培训过,我应该像虾一样蜷起身子,尽可能把脊椎之间的缝隙暴露出来——针将从那里进入。我侧过身,病号服被护士迅速撩了起来。局麻针扎到脊柱上,一股微胀感袭来,身体本能地弹了一下。
医生的声音紧张起来,“别动,千万别动!”
话音刚落,宫缩来了,我猛地抓住床栏杆,手指像要嵌进铁里去一样,攥得发白。
“降下来了。”我背后的医生和护士低声交流,他们指的是仪器上显示的数字。
医生很快采取行动,第二针扎了进来,药水化身一条细长凉滑的水蛇,钻入我的背部,寄生在我的脊椎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话,“好了,别动,我固定一下。”
我的下半截身体即将失控,护士麻利地给我插上了尿管,然后他们都离开了产房。
小王仿佛目睹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似的,等人走了,悄悄跟我说,“那个针有这——么长。”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目测有近10CM长,我问他,“针粗么?”
“挺粗的。”他努努嘴表示肯定。
现在我被四根管子固定在了床上,在生出孩子前,我下不了床,不能自理,哪儿都去不了。手上是输液管,背后是麻醉管,肚子上是胎心监护带,再下面是尿管,这是我所能得到的所有帮助了,接下来,就靠我自己了。
随着疼痛逐级降低,我渐渐脱离了死生河界的怪异时空,仿佛从一场不彻底的昏迷中清醒了过来。
15分钟后,灵魂终于降落到床上,和肉体重新融合。这感觉类似于被甩晕的过山车乘客,脚重新踏上了陆地,回到了赖以生存的高度空间。
我望向显示宫缩的仪器,荧绿色的数字在疯狂上涨,而我身体里的疼痛,仅仅跟痛经差不多,几乎等同于快感般甜蜜美好。我忍不住喜极而泣,如同一个被特赦的死囚,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宛若新生一般的感受。
负责生育的那部分身体已经与“我”分割开了,我暂时把它出租给了生育女神,任由她用上各种暴戾手段最后催熟果实。现在的我,由腰以上的身体、清晰的意识、幸福的滋味、重获的自控能力、人的尊严构成。
因为无痛分娩技术,人类繁衍因此告别野蛮,步入文明,如果不是它的存在,孩子生日前这个漫漫长夜,我将被地狱之火炙烤上一夜。
现在,我就像《权力的游戏》中的龙母,她怀抱巨大龙蛋步入熊熊燃烧的柴堆,烈火将夜空舔舐成一片通红,死神渴求她疯狂的惨叫,而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浓烟退散,寂静焦土之上,她将毫发无伤地,怀抱烈火与血统赐予她的龙子,神迹般再现于世——感谢无痛分娩技术,让每一个女人都有机会成为丹妮莉丝·坦格利安。

但这种神迹般的“魔法”遭遇过许多质疑,普及过程中谣言四起、阻力重重。仿佛女性在分娩中体验惨绝人寰的痛苦是正当且必要的,凡是减轻分娩痛苦的手段都是违反自然的,不该被采用。
我看过一个真实的新闻,某产妇被医生判定顺产分娩难产风险大,她一边忍受阵痛一边哀求赶快进行剖腹产,但她的家属坚决不同意,认为未经产道挤压的孩子“不聪明”,最终产妇失望痛苦之下万念俱灰,跳楼自杀。
我意识到,生产真正令人害怕的并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女人成了复杂生育文化的载体,她因暂时失去身体以及生命的控制能力而惶恐无助,她和她孕育了九个月的孩子可能被人为地置于利益不同的对立双方,或许她还会因看到亲人最赤裸的心底而悲怆绝望。
我与孩子合体的这最后一个夜,机器泵不断往我的脊椎里注射麻药,发出一声拖长的“呲~”,每隔几分钟就就响一次,悠悠地切割着寂静的时间。
翻身很困难,一堆管子和线很难摆布,双腿被麻醉得像两根灌满水泥的沙袋似地捆在身上,软塌无力,异常沉重,几乎无法靠自己挪动。躺着用吸管喝水,胃里进了不少空气,腹部胀痛反而比阵痛更难受。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捱着这个并不好受的夜。
半夜助产士来了几次,来查看宫口开了几指,大约4点左右,她掀开被子一看,告诉我已经破水了,并让我做好准备,早上6点迎接正式战斗。
孩子的出生时间就这样被预言,她将会像我一样,出生在夏日的早晨,一切井然有序,计划周到,在麻药的帮助下,我感到镇定。
我看过有人描述产妇“生完孩子两腿之间血肉模糊”,我知道我的孩子经B超判断有点大不好生,我曾怕得要死,这会儿,那股霸占脑海的惧意却消弭了踪迹。
这就像初次上战场的士兵,前一夜还在战壕里簌簌发抖痛哭流涕,第二天骑在马上驰骋向敌人时,在一片厮杀声和血浆中,却诞生了一种麻木的勇敢。我惊讶地意识到,我怕的是那骇人的疼痛,而不是肉体的撕裂破损。

如今,我祈求赶快从巨肚的压迫下解脱,我极度想念我曾拥有的那种轻盈的地心引力,我渴望做回“一个单独的人”,但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是一个独人了,我这一生,今后将和孩子被隐形的巨大的力量紧紧捆在一起,但无论如何,这九个月一路走来诸多不易,这趟运送珍贵货物的旅程终于到达终点了,我竟还有些不舍。
这一夜,我大概只睡着了半个小时。早上5点,喝粥补充体力,我的心脏突突跳,食欲低到几乎没有,小王给我买来能量饮料,就像给汽车加油一样让我咕咚灌了几大口,我紧张得连味道都尝不出来。
吃东西时,助产士在旁边做准备工作,她把无痛分娩的麻药剂量调小,把我躺的床的床尾降下去,接着指挥我仰面躺好,分开双腿,摆好姿势,不知不觉中,我就开始生产了。
宫口已经开了十指,十根手指并在一起那么宽的直径,我简直无法想象,我的身体能打开到这种程度。失去麻药的保护之后,阵痛再次张牙舞爪地袭来,我又觉得自己的灵魂要离开肉体飘走了。
我向助产士表述了我的疼痛,她说,“我教你用力的方法,在阵痛开始的时候,你就使劲按我说的用力,疼痛感就会被抵消掉。”
她教我朝天花板的方向用力,想象着要把孩子“发射”到天花板上去,阵痛间隙深呼吸,然后憋一口气,在用力时吐出来,我试了几次,疼痛果然减弱了,颇有些神奇。
掌握窍门之后,她让我不要吝啬一丝力气,用全力拼搏。昨晚给我印象温柔娴静的她,突然扯开嗓门洪亮高昂地大声喊起号子来,我被猛地一激,突然意识到,我正处在一个非常关键紧急的时刻,这是我庸庸人生中最重大的时刻之一。
我与助产士,一个使劲生一个使劲喊,另外一个护士托着我的右脚,小王托着我的左脚,要不是他在阵痛间隙给我递水,我都差点注意不到他在这里。
在这种时刻,我莫名其妙地全身心信任起女性来,我把一切托付给了她们,她们似乎掌握着我所不了解但正跋涉其中的生育王国的所有秘密。这情形简直像在现代化医院里进行一项古老的仪式。
在我头晕眼花之际,一个氧气面罩扣在了我脸上。我近视几百度,生孩子不让戴隐形眼镜,视野一片模糊,周围人影晃动,耳畔响彻着助产士嘹亮的喊声,还有我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头顶的灯光白晃晃一团,天已经亮了,而我却如坠梦中。
我一直配合着号子使劲,却感觉不到进度如何,孩子到哪儿了,不知是因为麻药,还是本应如此。
助产士站在我那巨型肚子的后面,我虽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知到,她的注意力在我的两腿中间和胎心检测仪之间与来回移动,观察事态,全神贯注。她有一种紧张感,但那来源于对待工作的态度,并非来源于我,我便知道,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顺利。
“这才过去半个小时,咱们就已经生了一半了,很棒!用力很正确。”助产士说,“我本来预计咱们得两个小时,现在看来一个小时就能结束战斗。”
我趁着歇口气的功夫望了小王一眼,他站得最近,是我唯一能看清楚的面庞,他能观察到我两腿之间的情景,他比我更了解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神色看不出是喜是忧,脸色微靑,比平时紧绷许多,表情肃穆得就像我中学时的教导主任。我不知道男人在陪产之前是怎么想象这种时刻的,但我觉得他看到并感知到了一些他本来没料到的东西,他正在接受、理解、消化,我丈夫的内心也正在经历他一生中的关键时刻。
“看到头发了。”他动动嘴唇跟我说,语气仿佛想是让我安心,我却突然很想笑。
看着孩子一点点从血肉里钻出来,估计恐怖诡异之感大过当父亲的喜悦,一时间,他恐怕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昨天我又怕又叫的,他轻松愉悦地跟我打着趣,今天换成他面色如铁,而我反而冷静自若了。
身为女人,从一怀孕,或者更早,从一懂事,就从各种渠道和印象中得知了生育的面目是残忍的,我们用几十年外加九个月的时间去做心理准备,去明白,去接受,伟大和残忍,爱和痛苦,新生和死亡,是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我们在生孩子之前就无数次想到过这一时刻了。但我们的丈夫们,也许从没有思索过生育,哪怕孩子生出来了,他们成为父亲的实感,兴许都还没有酝酿出来。
我的孩子正在离开孕育生命的浮世,向光向我而来,她此刻必然也在沉默地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住了九个月的舒适房子,现在变形扭曲,疯狂地绞动着,排挤她,推搡她,她赖以生存呼吸的羊水,由清亮变得浑浊,并且即将干涸。她将以头骨积压变形为代价,耗尽九个月积蓄的力气,艰难地旋转身体,调整姿势,通过母亲狭窄的骨盆和黑暗的身体,来到人间。
母亲和未出世的孩子之间的感情很特殊,我们保持着某种旁人不可知的私密联络,就像通过海底通信光缆连着的异国网友一般,今天,我们就要正式见面、拥抱了。

“接下来你要这么用力,跟刚才不一样,不要猛地用力,注意啊,我教你……”我聚起精神听助产士指示,试着摸索实践。
突然,助产士语调一沉,用一种奇异的喊叫大声催促我,“用力,使劲,别省力气,使劲用力!快!”
我懵然不解她为何突然转变,当我用力时,脑袋里嗡嗡响,就像人在水面上一沉一浮,周遭的声音时有时无,我意识到我必须弄明白助产士的意思,于是高声喊道,“不是说接下来不能用猛力了么?我现在是要像刚才那样用猛力是么?”
“对对对!使劲!快!”我顾不上解读发生了什么,马上按她的命令,拼命往天花板的方向用力。
闭眼憋气用力——睁眼吸氧——闭眼憋气用力……一两个回合之后,我发现周围多了许多人。
托着我右脚的护士换成了昨天见过的产科大夫,本来产房里只有两个医护,现在多出四五个白晃晃的人影围住我,连大夫也加入了喊号子的行列,和助产士两个人此起彼伏地大声催我,喊号子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洪亮稳健,而是焦急紧迫。
紧接着,一个护士健步扑到我右边,她身型矮胖结实,跳上床的速度快得令人害怕。我还没弄明白她要做什么时,已经被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声惨嚎吓了一跳。
从昨天进产房到现在,我还没有真正喊过,此刻泪水夺眶而出。她施与我的疼痛像闪电一样,只一瞬就将我劈焦。
“别喊了,都是为你好,疼也忍着!使劲用力啊!”护士怒吼着斥责我,她整个人跨坐在我肚子上,倒骑着,后背冲我,像是要镇压我体内的魔鬼一样。
紧接着,我感到她胳膊伸直,再次身体前倾,将全身重量与力气集中在手掌大小的面积,又一次猛击我腹部,五脏六腑随之传来破碎一般的剧痛。
我闭紧眼睛,眼泪止不住滚落,我知道自己无处可逃,这痛苦,这残忍,我必要在今天生生承受下来。
压腹的护士问托着我右脚的产科大夫,“还要再来么?”
“再来!”
助产士喊道,“就快出来了!用力!”
我机械而准确地配合着众人,脑海中只剩一个声音,“朝天花板的方向用力。”
生孩子前我已经很久不进医院了,人太久不进医院,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人生没有无常,生命固若金汤,人的意志可以随意左右身体,人的命运有迹可循,灾殃都是遥远的事情,就算发生也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算降临也不会降临在此时此刻。
我以前就是这种人,对世界有种深深的信任,有种毫无根据的主人翁意识,自我生孩子这天起,这种人生观就产生了裂纹。
此后,在我做母亲这条路上,我越来越敬畏命运,渐渐的,我知道自己成了一个没有光环的配角,成了一个忧虑谦慎的普通女人。生孩子对我而言,像一次毕业,一次退场,标志着一段华年的逝去,一种精神的消弭,别人看不出来,或者只看到了我开启了新的面貌,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发生了多少改变。

产房四壁反射着白秃秃的色块,女人们紧张的叫喊声不停,她们是我的医生护士,她们也是千百年前的接生婆。
来自四面八方的救援和攻击同时向我的身体施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人解释,我只清楚知道一件事,要么是我,要么是我的孩子,要么是我俩都遇到了危险。
疼痛在我体内狂奔,眼泪纵横在我的脸上,天已大亮,夏日晴朗的光线铺在晃动的人影上,这座产房仿佛不属于现实,而是另一个戏剧般的微型时空,我卡在了这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行驶在曾经的人生轨迹上的我,如一列火车被掀翻在路边,陈于荒野。
孩子出生时,我在那短短几分钟内领略了最为纯粹的喜悦感情。那是人生行途中偶遇的一小段世外桃源,没有忧怅,没有痛苦,注定不能久留,也无法再至。
新生命从黑暗的浮世中倾泻而出时,震颤人心的畅快与轻松传遍全身,一切痛苦突然停止,就如被雪崩淹没的火堆。

在我的直觉中,她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随着瀑布泄下,在我体内的九个月,她浓缩了祖先鱼类进化成高级生命的进程,降生于世的一瞬间,她完成了由水生到陆生的最后关键一步。
焦灼紧绷了许久的肚皮之下,不再有柔软滚烫的果实,我变成了空空的,平静的果壳。
也许是因为疲劳脱力,也许是因为多日无眠,也许是因为连遭剧痛,意识好像一层薄纱轻轻罩在身体上,虽没有完全脱离我,也不能彻底清醒。我像个没上发条的玩偶一样,木讷地躺在原处,一动不动,感受着久违的舒服的躯体。
婴儿被护士迅速转移到了旁边的操作台上,她们围在那里,我一点都看不到。没有人再注意我,跟我说话,刚才的哄闹刹那间截止,就像话剧舞台上的一幕戏演完,打光灯挪去了别处一样。
我竟也没思考,经历刚才的险境,孩子怎么样了?我怎么样了?我心中只剩下原始本能的疑惑,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孩子是男是女?
几秒钟后,我听到了婴儿发出的第一声声音,那是毫不掩饰的,新生儿的哭声。
我的思维随之一振,高兴地转头望向小王,他青黑的脸色就像刚刚窒息了,在听到婴儿哭声的一瞬间,才好不容易透过口气,重又活过来。
而我的大脑此时进入了另一套操作系统——那是处在意识底层的,简单纯真,不忧不惧,想都没去想小王如此神情是为何。我只有些孩子般的不满,为什么没人和我说话,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婴儿的性别。
于是我怯生生地朝护士问道,“男孩女孩呀?”
简直不像在问自己的孩子,而像在问路上遇到的由一群女人带着的一个陌生孩子似的,对于这孩子,我此时一无所知,而她们知之甚多。
“女孩。”护士语气柔和淡漠地回道。
在这句话之后,我发现她们从干劲十足的接生婆,变回了医生、护士。连系着我们的,古老的生死同盟,随之消散,产房里的时空回归冷静的现实,但我却依然感觉自己躺在火车被掀翻的荒野中,躺在方才失控的轨道旁。
女人们把孩子还给了我,就像把小兽还给母兽,搁在了我的肚皮上。
她蜷伏着,温顺地贴着我,带着一点潮湿的触感,我浑身酥麻,把下巴抵到胸口,想要尽力看她,却只看清了她浓黑的、长度不可思议的头发。
我抬起手摸她,摸索到了她新鲜的手,柔嫩的脚,袖珍又健全,指头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我知道这手脚多么顽皮,不久前在肚皮里向我撒娇,踢得我直不起腰来。
和她贴在一起,我的骨头里充满柔软的泡沫,陶然若醉,仿佛飞上高高的夜空,目睹一城的灯光纷纷点亮。
就在我的上半身徜徉在初为人母的精神世界中时,下半身娩出了胎盘,助产士像做针线活一样,开始缝合我的皮肉。直到孩子被拿开,那细致的工作仍未结束,除了牵拉的感觉,我体验不到疼痛,肉体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布一样——因为已经疼麻了。
黎明的冲锋激战已然结束,我这个新兵,挺过了厮杀,受伤流血,结束了这场半像噩梦半像史诗的战斗。现在不过早晨7点多钟,我一脸泪痕,一身麻木,脱胎换骨。
待到这时,才有人过来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约半小时之前,助产士正要指挥我转变用力方式时,突然发现孩子排出胎粪污染了羊水,随之开始缺氧,胎心骤然下降。
胎儿缺氧时会先呼吸暂停,然后大喘气,含有胎粪的羊水被吸入呼吸道中,导致她呼吸困难,还可能会引发呼吸道感染、肺部发炎、肺动脉高压等疾病,使新生儿的死亡率达到30%左右。
所以当时必须争分夺秒地把孩子生出来,大夫和护士被紧急唤来是为此,猛力压腹也是为了抢救我的孩子。现在孩子基本已无大碍,但还需要输抗生素三天预防感染。
小王在一旁听完,告诉我,“孩子生出来的时候身上带青紫色,你没有看到,抱到旁边捅了一下嗓子,才喘上气,哭出来,身上才变粉。”他边说边深吸了一口气。
“我差点以为完了。”他的语气松弛疲累,微微颤抖,透露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方才麻木勇敢地冲锋陷阵,如今被后怕的凉意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母亲宋女士说过:“女人生孩子就像马在水缸上跑。”我日夜不停地跑了九个月,随时感受着命运女神沉默地注视,逼近的气息,最后关头,最后一脚,我差点踩空。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我就像耍完一套高难度危险杂技的演员,深深谢幕,越过欢呼的观众人潮,目送命运女神从剧院门口悄悄离去。
旁边躺着我运送了九个月的宝物——我女儿,在我人生所使用的无数词汇中,“我女儿”首次出现,我默念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语言,打量着陌生的她。
我本来做好了她很丑的心理准备——因为我听说新生儿都像“外星人”,她却一点都不丑。饱满的轮廓和我在B超检查单上看过的一模一样,那时她的影像苍白如月亮,现在泛着美丽的粉色。
2020年12月,产科B超
2021年6月,猫顺出生当天
她睁开了眼睛,回望我,眼眸明亮如珠。
像脱轨掀翻的列车一样陈于荒野的我,凝滞不动的我,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拽,飞也般地回到了轨道上,时间又开始了流动。
在那一刻,我正式成为了母亲。
这旅程的起点,犹如一首古老的诗——
在你降临世上的那一天,
太阳接受了行星的问候,
你随即永恒地遵循着,
让你出世的法则茁壮成长,
你就是你,
你无法逃脱你自己,
师贝尔和先知已经这样说过,
时间,力量都不能打碎,
那既成的、已成活的形体。
——歌德

作者后记:
你好,我是本文作者猫顺妈。
在这个信息很拥挤的时代,你愿意读完这篇文字,已赋予了这些文字非凡的意义,我很感动。
去年6月,我当上妈妈,开始写#成为母亲系列专栏,记录了当时哺乳疼到怀疑人生、宝宝是个睡渣、请到“黑心”月嫂等,初为人母的火辣辣即时感受。
如今女儿快要一岁,我才从兵荒马乱焦头烂额中稍稍歇一口气,开始回忆孕期及生产。
我希望通过我的文字,使这些成为母亲的真实体验和细节进入公众视野。
有读者说我的文字悲壮而压抑,其实做母亲我是幸福的,而且随着猫顺一天天长大,会笑、会坐、会爬、会叫妈妈,我品尝到的幸福滋味常常令我目眩神迷。
只是“做母亲的幸福”世人已经倡导歌颂很多了,在这些光芒之下,有些略带晦暗色调的细节被掩盖。让这些细节见光并非什么坏事,也许多一个人看到,就少一个人把孕期、生产后的焦虑和情绪波动,理直气壮地说成“矫情”。
谢谢每一位阅读我文字的你,谢谢每一位给我留言的你,谢谢每一位读完文章后分享自己经历的你,这些温暖和肯定给我莫大的动力,这些安慰与共情伴随我走过了成为母亲辛苦并开心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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