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孕,用自己的子宫孕育别人的孩子,是一份一旦开始,就无法中途停止的工作。

俄乌冲突的持续,将这一本就面临种种争议与风险的生殖方式的承担双方——寄希望于代孕的父母与乌克兰的代孕母亲们,推向焦虑乃至崩溃的情景当中。
一位化名为王晨的中国母亲,大概对此深有体会。
不到两个月前,她的孩子在乌克兰代孕出生。可由于俄乌战争爆发,航班取消,孩子只能留在乌克兰交由保姆照顾。她对凤凰网的记者说:
「我天天凌晨三四点都睡不着,无能为力,焦虑。这么多年才有这一个孩子啊,就这么放在战区,家长怎么能睡得着?战争时间还在无限期延长,谁能帮帮这些孩子和我们这些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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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4日,在乌克兰基辅出生的代孕婴儿。

图片来源:CNN
与之相比,代孕母亲们的处境则更加困顿。
3月22日,BBC报道了一位乌克兰代孕母亲的故事。
这位母亲名叫斯维特拉娜(Svetlana),居住在比拉采克瓦,一个基辅以南80公里的历史名城,城市旁有蜿蜒而平静的河流。
战争打破了这座城市的宁静。
警报声不绝于耳,斯维特拉娜和丈夫不得不将床垫拖入公寓走廊当中,与三个孩子挤在一起,在惊惶中勉强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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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2日,基辅一位怀孕28周的代孕母亲。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距离乌克兰十分遥远的澳大利亚,另一位母亲艾玛·米卡里夫(Emma Micallif)同样惊慌失措。
她与斯维特拉娜关系密切,因为斯维特拉娜体内,怀着艾玛的第二个孩子。
数月以来,她们两人一直通过翻译软件聊天,分享各自孩子的成长与家庭生活,探讨疫情期间的压力与困难。但俄乌冲突的当下,艾玛对BBC的记者说:
「我认为罹患癌症时压力很大。接受治疗时,体内怀着一个孩子压力也很大。做了一轮又一轮试管婴儿却没有成功,同样要面临压力。但这些压力,根本无法与现在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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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丈夫与大儿子的合影。艾玛怀孕时被诊断出宫颈癌。生育后的治疗损伤了她的生殖器官,致使她29岁进入绝经期,无法再次生育。

图片来源:BBC
在代孕机构帮助下,艾玛与另外两位同样有乌克兰代孕者的父母找到了一辆巴士,将三名代孕母亲和她们的孩子带到了乌克兰与摩尔多瓦的边境。
然而,被安置到摩尔多瓦首都的一间拥挤的小公寓后,受到巨大打击的斯维特拉娜却一点都不安心。
由于乌克兰的政策,她的丈夫必须留在乌克兰。而她的母亲之前已逃到了德国。她对艾玛说:
「在摩尔多瓦,我感到安全,可我的心还在乌克兰。」
这句话是很多乌克兰代孕母亲共同的心声。
对她们来讲,这场战争将「身体、孩子、国家」之间的难题彻底爆出,几个问题萦绕在她们的脑海,困扰着她们的内心:
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子宫中的孩子却不属于我,代孕机构要求我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主要是为了保护我的生命,还是为了挽救孩子?
如果我不想离开祖国,希望待在家乡,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可代孕机构不同意,我要怎么办?
乌克兰与俄罗斯发生冲突,如果我想要与其他人一起保卫国家,但代孕机构和代孕合同却阻止我这么做,又该如何是好?
她们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代孕母亲决定从事代孕工作时,大都做好了迎接道德争议的准备,但没人能想到,她们面对的艰难要远远超乎道德层面。
面对这种艰难的代孕母亲,并非几十、几百,而是足有上千人。
据BBC统计,乌克兰每年有超过2000名代孕婴儿出生,其中大部分「预期父母」(Intended Parents,专门用来指代提供受精卵的代孕申请者)来自美国、德国或澳大利亚等国。
乌克兰全国大约有50家相关诊所、代孕机构和中间商。这些中介将预期父母与有合作的代孕母亲进行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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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孕机构的保姆正在照顾代孕婴儿。由于俄乌冲突,代孕婴儿的预期父母无法直接与他们见面。

图片来源:The Wall Street Journal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乌克兰是世界上少有的法律规定代孕合法的国家。
而且,在英法等欧洲国家,一位母亲分娩时,无论她是否代孕,婴儿的出生证上都会把她的名字写在母亲一栏。
但在乌克兰,父亲和母亲一栏可以直接写上预期父母的姓名。
这意味着,后续给婴儿办理护照,再带他们回家的流程,要简单许多。
此外,乌克兰代孕的价格,相比美国等其他国家要便宜,代孕机构全套服务的价格一般在4万美元左右,与美国一些代孕合法的州,像加州13万美元左右的价格可谓天壤之别。
当然,预期父母也必须满足一些条件才能申请,比如已婚、有代孕的医学理由——没有生育能力,多次尝试试管婴儿失败等。
对于从事代孕的乌克兰母亲而言,这份工作同样是她们需要的。
主要原因当然是贫穷
乌克兰2013年到2015年间,经济形势飞速恶化。2015年后虽有一定恢复,但整体情况依然愁云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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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2020年,乌克兰的GDP起伏。

图片来源:The World Bank
代孕便成为了经济寒冬中,一部分女性和家庭维系生计的方法。
毕竟,如果不是为了挣钱,很少有女性真的愿意代孕。
一位乌克兰女性出租自己的子宫10个月,可以赚取约2万美元左右的分期付款,一部分在接下工作时拿到,一部分在生下婴儿后拿到。
在乌克兰家庭人均年收入2145美元(2020年)的情况下,这已经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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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2020年,乌克兰的人均家庭年收入。

图片来源:CEIC
因此,俄乌冲突之前,乌克兰的代孕逐步发展成一门产业。代孕母亲是从业者,代孕机构是中介,预期父母则是客户。
然而,与其他行业不同的是,代孕母亲终究是人,她与婴儿在出生之前,不可分割。
矛盾由此产生。
孕育婴儿的母亲天然享有对身体的自主权,可预期父母交了钱、签订了合同,要求代孕母亲必须为他们未出生的孩子提供安全保障。
他们会要求代孕母亲不得食用某些可能影响婴儿发育的食物,如咖啡、茶等,或进行某些剧烈运动,或不得使用染发剂、香水,乃至试图限制她的活动轨迹,如不能离开所居住的州,或不能离家超过100公里。
这些要求虽然涉及到个人权利,极易引起预期父母和代孕母亲之间关系紧张,但在代孕机构协调下,许多代孕母亲仍然选择接受,签订代孕合同。
可是,随着战争来临,矛盾被激化了。
《大西洋月刊》在2月初采访了位于新泽西的代孕机构「传递梦想」的创始人苏珊·克施-基布勒(Susan Kersch-Kibler)。这家美国代孕机构与乌克兰的代孕业有深度合作。
她告诉美国的预期父母们,如果乌克兰东部出现重大军事行动,代孕母亲们会被转移到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如果发生全面军事冲突,代孕母亲会被全部转移出乌克兰。
到了2月中旬,随着局势紧张,美国政府劝告民众「避免前往乌克兰」「在有商业手段的情况下离开」,苏珊开始将代孕母亲们向西转移到利沃夫。她说:
「我们不能让代孕者处于任何危险之中。......如果预期父母认为有危险,他们会紧张得失去理智。我不希望这种情况蔓延到代孕者身上。」
显然,预期父母需要一种安全感,他们希望看到代孕母亲和母亲子宫里的孩子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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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保姆抱着代孕婴儿收看新闻节目。

图片来源:The Wall Street Journal
但是,这会影响到代孕母亲的生活。
许多代孕母亲并不愿意离开,她们认为这不是必须的。她们不希望自己的家庭受到过多的牵连,被连根拔起。她们希望自己决定,接下来的日子在哪里以及如何度过。
但是,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选择的机会。
搬迁的几天后,《大西洋月刊》的记者表示,有两名代孕母亲联系他,说她们想念自己的亲生孩子,希望能尽快回到基辅。
但是,随着俄乌冲突加剧,代孕机构将越来越多的代孕者转移到安全地带,她们回家的愿望几乎无法实现。
代孕机构将她们集中地保护起来,既是为了保护她们,也是为了保护她们子宫里的孩子。
事实上,随着战争持续,从事很多工作的人都不得不与家人分离,如外交人员、战地记者等等。
而这些工作与代孕母亲有一点本质上的不同。他们中的大多数,如果不愿意做,可以选择辞职、放弃或搁置。
代孕这一工作却不能。
她们的工作就在自己的身体内完成。她们生下婴儿之前,难以撕毁合同、进行堕胎,否则会受到严厉处罚。
于是,这份工作可能会令一个人不得不远离家人,可能无法履行对国家的责任,可能会妨碍她的人身自由,可能会让她获得医疗上的照顾,即便这份照顾她未必想要。
这意味着,与其他乌克兰人相比,她们获得了安全,成功保住了性命无虞,却要承受额外的痛苦。
她们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权利,甚至失去了普通人最后的避风港:家庭,只能在战火中接受代孕机构的要求,漂泊到某个她们全然不熟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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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代孕母亲在乌克兰南部米古拉耶夫的医院地下室等待分娩。

图片来源:BBC
况且,在安全背后,很多离开乌克兰的代孕母亲仍要面临后续的重大麻烦。
前文提到过,如果婴儿没有在乌克兰出生,可能面临更多的法律问题。
到达摩尔多瓦后的斯维特拉娜就陷入了两难。
代孕在摩尔多瓦完全不合法。如果孩子出生,斯维特拉娜将自动成为法定监护人。
◎ 世界各国代孕合法情况:有酬与利他形式均合法,没有法律规定,只有利他形式合法,亲属之间的血缘关系达到二级时允许,禁止,
不确定。

图片来源:Wikipedia
当然,她之后可以再把孩子交给艾玛夫妇收养。但这个代孕到收养的流程极为繁琐,可能需要数年才能完成。
显然,这是斯维特拉娜和艾玛都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因此,她们不得已想到了一个办法,让斯维特拉娜回到乌克兰,在靠近边境的城市中,生下婴儿。
斯维特拉娜又从摩尔多瓦踏回了乌克兰的土地,为了生下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拿到2万美元报酬的后半部分。
这一切,就像代孕机构「新生活」的负责人奥西耶夫斯卡(Julia Osiyevska)谈到的:
「这一切简直是超现实的。但你不能停止交易。你不能推迟或取消分娩。」
面对代孕母亲的不幸,有人将目光看向了欧洲,希望在俄乌冲突之际,欧洲能挺身而出,解救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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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辅的地下托儿所中,一名护士举着一个婴儿。

图片来源:BBC
然而,夹在东西之间的乌克兰,实际上难以真的被欧洲接纳。
在20多年前独立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乌克兰人的生活水平很快落后于俄罗斯,也落后于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等全面倒向欧洲的国家。
这令乌克兰产生了分裂,东部地区出现亲俄情绪,而中西部的乌克兰人则亲善欧洲,力求加入欧盟。
于是,历史上就在乌克兰存在的「东西之争」再次出现。加之国内亲俄寡头崛起以及亲俄、反俄的政党斗争,乌克兰内部不是趋于稳定,而是越来越乱。
同时,如历史学家秦晖所言,乌克兰的民主具有一种「哥萨克传统」。
这种传统导致乌克兰不那么重视群体与个体的界限,在多数决定问题时,不尊重少数派,也不大容得下反对者。
这致使乌克兰虽有多党制,却难以形成西方的左右派别。
此外,「哥萨克传统」内争不休、频引外力的特征,也总在为乌克兰增添暴力与混乱。
由此,乌克兰虽在民主方面有进展,引起了欧洲的示好,但它难以真的融入欧洲,再加上它与俄罗斯之间的抵触,外部环境可谓步履维艰。
这种情况下,已成为「欧洲子宫」的乌克兰,以及生活在这个东西之间艰难求生的国家的代孕母亲们,如果想从困顿中彻底解脱,大概依然要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参考资料
Ukraine's surrogate mothers trapped between the frontlines. DW. 2022-03-30.
Alison Motluk. Ukraine's Surrogacy Industry Has Put Women in Impossible Positions. The Atlantic. 2022-03-02.
Andrew E. Kramer, Maria Varenikova. In a Kyiv Basement, 19 Surrogate Babies Are Trapped by War but Kept Alive by Nannies. The New York Times. 2022-03-12.
Isabel Coles. Ukraine Is a World Leader in Surrogacy, but Babies Are Now Stranded in a War Zone.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2022-03-12.
Stephanie Hegarty, Eleanor Layhe. Ukraine: Impossible choices for surrogate mothers and parents. BBC. 2022-03-22.
刘雀. 一个中国母亲的口述:我刚出生的孩子还在乌克兰. 凤凰网.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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