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另一面相：在普京战争中死去的达吉斯坦士兵和他们家乡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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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迪扎特噙泪看着侄子的旧奖状，她21岁侄子查纳诺夫在乌克兰战死

战争的另一面相：

——在普京战争中死去的达吉斯坦士兵

和他们家乡的亲人

©文 \ 弗拉基米尔·塞夫里诺夫斯基（俄）

>>Vladimir Sevrinovsky<<

♕译：禅心云起编：瑞秋的春天

达

吉斯坦共和国，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的联邦主体之一，许多年轻人都渴望参军。这不仅被认为是正确的、有男子汉气概的行为，还是当地人可获得的极少数经济流动手段之一。

过去，联邦政府对俄联邦每个地区的士兵配额都采取了限制，一些达吉斯坦人为了参军，不惜贿赂征兵委员。然而，自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政府一直在积极招募达吉斯坦合同兵——许多人已躺在棺材里回家了。根据共和国征兵办公室消息来源，有130多名来自达吉斯坦的士兵战死。记者前往达吉斯坦，了解当地居民如何看待这场战争——以及他们如何悼念失去的儿孙。

“我们不是自由人”

“我从小就害怕听到‘兄弟！'这个词，”一位来自达吉斯坦村庄、请求匿名的教师说：

“我始终认为，如果有人走过来跟我套近乎，‘兄弟！'那就意味着他想诈骗或抢劫我。而如今，经常听到‘兄弟民族'这个短语，我意识到它的作用也完全相同。”

最近，他班级的学生在黑板上写下了字母Z，公然不完成学校作业。因此得到低分后，他们竟然找校长告状，说老师报复他们，因为他们表现出“爱国主义”。幸运的是，一些“目睹一切且通情达理”的学生，当晚就来看望和安慰了他们的老师。

▲ 俄罗斯新的战争象征——拉丁字母中的Z转变为入侵乌克兰的官方（和不祥的）标志

画“Z”的学生告诉这位老师，普京非常强大，俄国很快就会赢得战争，而他本人将被宣布为“人民公敌”，“像纳瓦尔尼一样”入狱15年。他表示自己起初想要辞职，但因为其他的学生改变了主意。

在乌克兰发生的战争，也使达吉斯坦社会发生了裂痕。和俄联邦各地一样，许多人支持俄罗斯“反法西斯”。在达吉斯坦首都马哈奇卡拉中心的拉苏尔·加姆扎托夫大道上，剧院挂着一条亲俄口号“Za mir”的横幅，意思是“为了和平”；横幅下面是两个乐团的广告：“顿巴斯”和新改名的“LeZginka”（一种高加索民间舞蹈）。该市许多小型公交车也有Z字样，不过很少有私家车这样做。

“一位同事问我，是否要在我们的印刷材料中使用字母Z，”一位剧院导演表示：“自然，我说不，问她为什么。‘嗯，他们推荐的，而我们不是自由人，'她告诉我。”“有些事情是义不容辞的，”这位导演说：

“一切关于文化与政治怎样分离的童话故事都是犯罪。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国家时，你不可能置身于政治之外。我们需要努力避免在这些可怕的[审查]法律下被捕，不要让任何人处于危险之中，但我们不能保持沉默。也许我们不能直接讨论它，但我们需要谈论正在发生什么。”

在这个享受财政补贴的共和国，兵役和体育一样，是社会流动的主要手段之一。由于能够参军的达吉斯坦人数量受到配额限制，许多人通过贿赂入伍。在2021年春季征兵中，俄罗斯国防部报告说，从达吉斯坦招募了约3千人（2020年全国被征召的总人数估计约为6万人）。2022年3月，达吉斯坦征兵办公室开始积极招募合同兵，以参与俄联邦对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开出的月薪从普通士兵每月17.7万卢布（约2000美元）到军官的21.5万卢布（约2300美元）不等。2021年，这个共和国平均月薪略高于3.2万卢布（约377美元），而失业率在15%以上（相比之下，2021年底整个俄罗斯平均工资水平略高4%）。

至于征兵活动是否成功，报道之间相互矛盾。据俄新社达吉斯坦分社3月18日的一篇文章称，达吉斯坦征兵办公室前一周签署了300多份短期兵役合同。与此同时，共和国巴巴尤尔特区一名征兵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切尔诺维克网站记者，“特别军事行动”招募期3月10日结束，没有应征者。3月11日一篇文章援引该办公室一名值班人员的话说，招募工作仍在进行，但不是为了乌克兰冲突。

从战争爆发头一天开始，达吉斯坦人的家庭就一直在举行葬礼。仅3月11日和3月18日切尔诺维克网站的两个讣告页面，就列出了总共35名士兵。据媒体Kavkaz.Realii网站报道，截至3月23日，至少有60名达吉斯坦居民在战争中丧生。从新闻报道和社交媒体帖子汇编的非官方名单，包括100多位据称死于乌克兰的士兵。如果这些数字正确的话，那么达吉斯坦在战争中丧生的士兵，要比俄联邦其他共和国都要多，远远超过了排在第二位的布里亚特。

3月下旬，切尔诺维克网站还写到，达吉斯坦士兵的父母因儿子失去下落而心急如焚。记者证实，医院挤满达吉斯坦士兵的信息在社交媒体上传播。马哈奇卡拉居民阿赫迈德（化名）在网上写道：“我有一个亲戚受了严重的弹片伤，还有一个亲戚死了。这一切就是这场在外国土地上绝对愚蠢的屠杀迄今为止的结果。”

“他去保卫祖国”

在卡尼村，这个一度远远超出现有边界的山村，还剩大约30个家庭；生活条件艰难，大多数人都去山外边生活了。当地居民称，村里有20名男子前往乌克兰参战。4月1日，斋月前最后一天，满载着黑衣人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停在村里。他们聚集在一起，悼念25岁的伞兵加兹马戈梅多夫（Nurmagomed Gadzhimagomedov），他在战争初期的2月24日丧命。在奔赴乌克兰之前，他在叙利亚与俄罗斯军队并肩作战。根据政府官方说法，加兹马戈梅多夫在遭到乌克兰军队包围时，引爆了一枚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普京在他死后称赞：“他选择这一步，因为他明白自己面对的是谁：新纳粹分子，他们虐待战俘并加以残忍杀害。”3月3日，普京将俄罗斯英雄的称号授予他。此后，加兹马戈梅多夫的官方军事画像出现在共和国各地道路上。

▲ 巴哈村的标志，上面有伞兵加吉马戈梅多夫的画像，他被追授为俄罗斯英雄

妇女的哀号传到了离乡下墓地以外很远的地方。加兹马戈梅多夫的女性亲属在他坟旁哭泣，坟头铺满了甜点、米饭和哈发糕。男人们站在更远的地方，耐心等待着；他们中一些人，静静地用手帕擦拭眼里的泪水。妇女们最终沉默下来，不舍地离去，只有在这时，男人才会走近坟墓，表达他们的敬意。之后，每个人都上死者的家；女人进屋，男人呆在外头，齐坐在用木板制成的加固长凳上。

加兹马戈梅多夫的叔叔马利克说：

“他在这所房子里度过了童年。他是一个真正的山里人——愿真主保佑他。他是一个性格开朗、有礼貌、冷静的年轻人。他真的很喜欢那些大山。他会来这里度假——每次都会征服一座新的山峰。他和新婚妻子生活还没超过一年。2月20日他的女儿刚出生，24日他就死去了。他连把孩子搂在怀里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计划退伍后回到达吉斯坦。他说自己甚至可能搬到山上去饲养牲畜。他对自己的人生有很多计划，但不幸被中断了。”

“我自己也曾在苏联军队服过役，”另一位亲戚补充道，这是一位留着白色胡子的老人：“我在费尔干纳当过伞兵。他小的时候，我给他讲过跳伞。”

这名男子从未去过乌克兰，但他毫不怀疑俄联邦在那里发动战争的正义性。当被问及战争目的时，他认为:

“斯大林在1945年时没有消灭这些民族主义者。他们又卷土重来了。如果我们的军队不去那里，他们就会来侵占我们的国家。所以普京先生做了无比正确的选择。”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很勇敢，”加兹马戈梅多夫的另一个叔叔穆拉德说：

“他有男子汉的气质。他的爱好是体育和武术。甚至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去服役。他决不会把一名战友、一位兄弟抛在身后。这就是他前往的原因。为了保卫他的祖国。”

当被问道他保卫祖国的地方为什么是在乌克兰时，穆拉德回答：“无可奉告。”

穆拉德决不是唯一一位用这些话来结束采访的人。在采访之外，经常可以听到人们就这场战争问题激烈争论——许多人都毫不掩饰地称之为战争。一位村民对另一位村民说：“一旦他们宣布是时候要军事动员，你也会去的！” “不，我才不去！”那人回答说：

“我宁愿去坐牢也不愿去打仗。为了谁，为了什么？如果是他们来到这里，来到我们的祖国，我将是第一个去战斗的人——敢打赌么。但没人攻击俄罗斯。我们的敌人不是纳粹分子。他们没收了[寡头]价值数十万美元的游艇——与此同时，整个达吉斯坦连一台核磁共振机都没有。这是纳粹分子的错吗？为什么有这么多年轻人参军？因为没有其他工作。是谁让我们失业，纳粹分子还是政府？”

▲ 加兹马戈梅多夫的男性亲属在坟前共同祈祷

不过，许多年轻人并不是因为政治或经济原因参战。他们的亲戚说，在很多人看来，别人打仗时自己坐视不顾，是缺乏男子气概的。一个“正派人”在朋友参战时，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否则看起来就会像个懦夫。一位村民这样描述，一名年轻人对乌克兰人毫无敌意，甚至不想携带武器，但当他的一个朋友报名参加这场“特别军事行动”时，他也参加了——只是为了支持他的朋友。

“这是他的职责”

离卡纳村不远的，是较大的库拉村。在这里，居民们仍在哀悼21岁的马赫穆德·查纳诺夫（Makhmud Channanov），他于2月28日战死，被追授勇气勋章。他的亲属们争先恐后，谈论他如何梦想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还说起他如何懂事，在外出前总会先看看是否有活要干。

查纳诺夫长大的农场虽不大，但很有活力。两头奶牛和一头小牛，站在一处干净的围栏里。旁边是精心排列的牛粪墙，当地人用这些牛粪来加热炉子。查纳诺夫的父亲很早就抛家弃子，他是由母亲家这边的妇女抚养大的。现在，三个山里的女人穿着丧服、齐聚一堂：莎姆西娅特，查纳诺夫的母亲；莉莎，他的祖母；卡迪扎特，他的姨妈。这里没有旁人。春天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从屋后照射进来，女人们的脸似乎因为悲伤而变得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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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纳诺夫的亲人在他们位于库拉村的农场照顾一头小牛

卡迪扎特：“他提出参军。他的母亲和祖母都同意了。如果没有军士证，男子很难找到工作。我们很高兴能把他送到军营。”她把幼子背在身后，就像高加索村庄许多妇女那样，以便腾出手来干活。她接着说：

“起初，他还抱怨。但到了最后，他死前，他告诉他母亲和祖母，他开始喜欢上军队。他开始喜欢了，他成熟了，他变得十分英俊，这时全能的主带走了他。我们没有看到他的样子，我们只看到了照片，马赫穆德没告诉我们，他要直接去乌克兰，要上战场。他只是说，‘我们会在那里做支援'。他最后一次给祖母打电话，是在23日早上。他说他们在没收手机，他再也不能联系我们了。”

妇女们通过看电视了解战斗情况。当第一次出现伤亡报告时，她们开始感到惊恐不安。2月28日上午，莎姆西娅特亲自给她儿子的指挥官打电话，指挥官说一切都很不错。这让她心情稍稍平复，但她仍确保自己随身携带手机。第二天，在上完夜班后，她决定小睡一会，把手机给了卡迪扎特。姨妈很快收到了一条信息——“马赫穆德走了”。

“他是我唯一的孩子，”莎姆西娅特擦拭着眼泪：

“他们以前不把独生子送上战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我已经不年轻了。我还在查看他在WhatsApp上是否给我发过信息。他告诉祖母，别人的母亲们都哭得很厉害。显然，她们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送到了哪里。"

▲ 查纳诺夫的姨妈和母亲

尤其让妇女们感到不安的，是乌克兰人在社交媒体上的评论，他们声称查纳诺夫打算杀害儿童。“他永远不会伤害任何人，”沙姆西娅特坚称：“他为他的祖国服役，他发过誓。这是他的职责——这是一份差使。”

现在，这些妇女都对当初支持查纳诺夫参军的决定懊悔不已。“如果早知道，我们就会让他离开那里，”卡迪扎特称：“她为孩子付出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让他活到21岁（…）”她泣不成声。

当这些妇女讲述她们的故事时，门开关了好几次。等她们讲完，整个屋子里都是沉默不语的男人。一位留着灰色胡子的老人开始拿出证书，表彰查纳诺夫的成就：一张是足球的，一张是田径的，一张是参加夏令营的，等等。一堆运动奖牌在他的掌心叮当碰撞。最后，这些人带来了他生命中最后的纪念物：他的军装，还有他的勇气勋章，一枚装在红色盒子里的银十字架。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来赢得这枚勋章。

▲ 查纳诺夫作为村里最有价值的足球运动员的证书

▲ 查纳诺夫的勇气勋章和军服

“你们俄罗斯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高加索人会替你们做一切事情”

4月4日，查纳诺夫的家人与其他几位遇难者亲属一起，受邀和达吉斯坦共和国元首谢尔盖·梅利科夫（Sergey Melikov）会面。梅利科夫感谢父母养育了战士，并宣布将从共和国预算中拨出5000万卢布，用于帮助已故士兵的家属。

梅利科夫在会上说：

“生来就是真正战士的人，早有了成为英雄的觉悟。这些达吉斯坦的儿子们，不愿接受别人企图破坏我们的传统价值观、破坏伟大卫国战争中无畏一代伟大行为的历史记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今天，我们的士兵和军官满怀对正义的信心，在为他们的祖父和曾祖父所捍卫和拯救的和平而战斗。”

马利科夫随后引用了高加索诗人拉苏尔·伽姆扎托夫（Rasul Gamzatov）的诗句：“不幸的是，最终只有战争，才能够召唤和颂扬那些讲信义和有良知的人。”

不久之前，一名士兵的亲属引用了同一位诗人的几句诗，尽管是在一个不太正式的场合。“愿世间的面包更廉价，愿人的生命更珍贵，”他开始朗诵，然后读出了这首诗最后几句：

我热爱所有民族

诅咒这样一个人

他胆大而又妄为

诋毁任何一群人

左：卡纳村第二次世界大战受害者纪念碑。右：亮黑色铭牌，上有斯大林肖像和“为了胜利感谢你！”的字样。

一位老人坐在里海岸边的游客中间，自言自语地谈论着战争。当听到一位来自莫斯科的游客说自己反对这场战争时，这位达吉斯坦人安慰他说：“你们俄罗斯人没什么可担心的。高加索人会替你们做一切事情。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为了普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