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注册全球制裁合规专家、美国银行业资深人士 何为
核心提要：

1. 俄罗斯对乌克兰进行“去军事化”的闪电式攻击后，西方国家迅速以一个全面经济战回击——将俄罗斯踢出SWIFT系统。鉴于全球金融体系的跨境转账都依赖这个系统，此举在普京看来是西方向俄罗斯的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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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14年，俄罗斯中央银行就有估计，其国际性银行被踢出SWIFT将导致GDP损失5.3%。以防万一，俄罗斯做了两件事：第一，未雨绸缪，建立SWIFT替代系统；第二，减少对美元的风险敞口。

3. 俄罗斯的这些举措对防御西方世界的经济战有一定作用，如果西方制裁止于SWIFT切断几个俄罗斯国际性银行的交易通讯，预留“能源交易”结算通道，那么对俄罗斯经济的影响不会超过GDP的5%。

4. 但俄罗斯经济还是会受到很大影响。现在欧盟颁布的制裁中，包括禁止银行保险公司为俄罗斯贸易提供融资和保险。因此，西方的金融机构已经开始停止为俄罗斯外贸运输提供“贸易金融”服务，包括复杂的贷款、保险单和支付服务。同时，西方银行正在退出俄罗斯的贸易融资。而在出口管制方面，俄罗斯有一个明显的软肋，即高度依赖西方和中国的芯片供应。

被踢出SWIFT系统对
俄罗斯
意味着什么？

2021年，拜登在视察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的演讲中说道：“俄罗斯是一个只剩下核弹和石油的国家，其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但（与大国之间的）网络战如果把握不当，会可能引起热战……”拜登的意思是说，俄罗斯有武器，有摧毁世界的力量，有愤怒的国民，但没有经济和民生——稳定力不足、破坏力强盛。
▎类似的言论美国已故参议员麦凯恩也说过：“俄罗斯是个伪装成加油站的国家”
这个说法很夸张，至少俄罗斯的经济和民生在过去几年已大大恢复元气。但我们很多时候会忽视一个事实，我们现在所享受和维持的和平实际上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大国较量中有太多极具后果性的动荡因素。
打破这个脆弱的均衡关系的一天到来了。

2022年2月底，在北京主办的冬季奥运会结束之后，俄罗斯派正规军进入乌克兰境内，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空降乌克兰首都基辅，执行全“去军事化”的闪电式攻击。其目的是推翻现有亲西方政府，扶持一个类似于白俄罗斯的亲俄政府。然而，普京低估了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的决心和号召力，以及乌克兰人民的志气和抵抗力，并没有实现俄罗斯将领预期的速战速决。

▎SWIFT系统关联全球保险、投资、股市交易等金融网络，图源：Bing
面对这样的闪电式军事行动，西方国家没有太多迟疑，而是迅速以全面经济战来回击。
首先，西方国家立即动用了金融制裁中最立竿见影的形式——将俄罗斯部分银行踢出SWIFT系统。这跟2014年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兼并克里米亚的反应完全不同，当时是“渐进性”制裁，SWIFT行动瞻前顾后、呼之不出。而这一次，是一开始就“千斤压顶”。
最重要的原因是，集中火力加快速反应的效果显著。另一个原因是，国际金融势力离心力渐盛，西方金融制裁虽仍有效力，但已不如前，不用则过期作废。
于是，普京立即批评西方的经济措施是在向俄罗斯宣战。这不是他首创的话语，9年前，俄罗斯在面对西方压力的时候早已发展出这套话语。2014年，当时欧洲国家还在讨论是否要将俄罗斯的国际性银行踢出SWIFT，俄罗斯时任总理梅德韦杰夫说：“此行为相当于宣战。”更有俄罗斯国有银行VTB行长说：“若如此，美国大使馆应该立即搬离俄罗斯！”

▎梅德韦杰夫（左）和普京（右），图源：TNA
为什么SWIFT将俄罗斯的银行移除相当于宣战？这是因为，全球金融体系的跨境转账都依赖这个系统。
大宗贸易转账一半以上通过SWIFT传递信息，因为它是最为安全和有效的信息传输系统，有强大的技术支持，加之几十年形成的建制派网络优势，因此要替代这个系统十分不易。

有一点要清楚，SWIFT只是一个信息传导系统。一家银行被SWIFT移除意味着被大范围国际结算圈排除在外。但是，现在西方国家所颁布的SWIFT移除禁令只是用于几家俄罗斯国际性大银行，并没有移除俄罗斯所有的银行。这个打击是一个“shock”，必须猝不及防才有效。中长期内，贸易转入其他未被踢出的银行，或者使用其他替代性措施，仍然可以继续进行。但并不是什么贸易都能走这条路。被西方国家明确规定“制裁”和“出口管制”的贸易将成为高风险贸易，让很多从业者不得不望而却步。
注意，本次的被SWIFT”移除’（removal）和被西方的政令法规“狭义制裁”（sanction）是两回事。
俄罗斯对西方经济制裁早有应对？
2014年，俄罗斯中央银行估计，其国际性银行被踢出SWIFT将导致GDP损失5%。2014年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虽然严苛，但并没切断其同SWIFT的联系。对俄罗斯的金融制裁主要是禁止债券融资、禁止国内银行与被制裁的俄罗斯银行进行交易。由于石油美元制度，俄罗斯油气虽然只占美国油气进口的1%，但因为美元制裁损失惨重，消息传来，卢布很快贬值50%。
俄罗斯当然不愿意继续吃亏，于是做了两件事：第一，未雨绸缪，建立SWIFT替代系统，这是为有一天真被SWIFT踢出作准备。第二，减少对美元的风险敞口。
我们先来看看第一个方面。
俄罗斯银行发展了SPFS作为SWFIT的替代系统，但迄今为止只有400个用户，而后者则拥有11000多个，包揽世界上所有的国际性大银行等金融机构。
俄罗斯若要转向中国求助，中国的CIPS现在也只有76个直接成员，跟直接成员网络外的金融机构进行信息传递还须依赖SWIFT。中国社会科学院王晓全教授的研究表明，俄罗斯唯一的人民币清算行——中国工商银行莫斯科分行与中国工商银行北京总部之间的交易也是由SWIFT进行信息传递。因此，俄罗斯被SWIFT断链的银行要继续与大部分银行传递信息，恐怕只能回到用冷战之前的加密电报系统，不光慢而且不安全。

第二，减少对美元的风险敞口。然而，俄罗斯的备战策略中，没有预料到欧洲会突下狠手。正如前文提到，2014年以后，俄罗斯认为，美元是罪魁祸首，而欧洲依赖俄罗斯能源，且欧盟行政缺乏效率、决择犹豫，因而欧元必定相对可靠，于是增加了欧元的使用。但增率最大的是人民币在内的其他货币。其美元结算的比例从2013年的90%下降到2021年初的50%。虽然俄罗斯在快速减少进口交易中使用美元的比例，使中国成为俄罗斯最大的贸易伙伴，但是从中国进口结算所用币种中，美元结算仍然占大多数。
选择用什么货币结算由买卖双方决定。因此，无论俄罗斯多么希望在国际贸易结算中避免美元，其国际贸易结算仍不得不大部分使用美元。但是，俄罗斯可以单方面选择将外汇储备中的美元份额大幅降低，如下图所示。此举是为了减少被美联储冻结美元外汇储备账户造成的损失。
这些举措对防御西方世界的经济战有多大作用呢？

当然是有用的。如果西方制裁止于SWIFT切断几个俄罗斯国际性银行的交易通讯，预留“能源交易”结算通道，那么对俄罗斯经济的影响不会超过GDP的5%。为什么呢？

首先，俄罗斯出口中能源占52%（如下图所示）。过去5年，欧洲天然气有40%都为俄罗斯供应。假设俄罗斯的主要能源出口对象无法在短期内找到替代性能源，不能大规模停止能源交易；即使一些能源交易被禁止，欧洲开始实行配给制，俄罗斯丢失的出口量很有可能将被疯狂上涨的能源价格所抵消；那么能源交易的部分对俄罗斯出口收入的影响很难说有多显著。
假设主要受影响的是48%的非能源商品，我们还要看看出口伙伴对制裁的反应。从世界银行数据可知，中国、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土耳其、乌兹别克斯坦和印度，至少占有俄罗斯出口贸易的28%，这些国家对非联合国制裁之外的单边或多边制裁多持异议。在代价可控的情况下，有可能继续与俄罗斯保持贸易，通过俄罗斯未被制裁银行、设置单一用途银行、或用类似于INSTEX的以物易物的方式，甚至可以使用区块链来完成结算。且假设俄罗斯出口到各国的产品种类比例差不多，粗略估算，俄罗斯被制裁影响的出口产品大致占所有出口产品的35%（72%*48%）。
由于俄罗斯的出口贡献了GDP的28.54%，假设其他国家都成功抵制俄罗斯非能源性出口，这将导致GDP缩水10.0%（35%*28.54%）。

我们再来看看SWIFT移除俄罗斯部分银行对俄罗斯进口的影响。如下图所示，俄罗斯进口的主要产品是资本货物Capital Goods（39.22%），是包括机器、商用汽车、飞机、轮船在內的可进一步产生收益的资本性产品。这些产品的供应商很有可能高度集中在西方国家，如德国、荷兰、美国。但是，欧盟已经明确出台了针对俄罗斯“交通行业”和“高科技行业的军民两用产品”的出口禁运，美国在军民两用产品之外还禁止对俄罗斯进行奢侈品出口。假设西方七国供应了Capital Goods的2/3以上，同时西方七国成功执行禁售，由于俄罗斯的进口占GDP的比重是20.91%，那么西方制裁对进口的影响对俄罗斯GDP的影响为5.4%。
进口对GDP的贡献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为负值，因此，初略估算SWIFT移除和进出口管制对俄罗斯国际贸易的影响不会超过2014年估计的5%（10%-5.4%=4.6%）。
事实上，主要俄罗斯自2014年来奉行贸易伙伴多样化、结算货币多样化，的确显著降低了对西方国家的依赖。

然而，连SWIFT移除这一招都使出来了，不难想象，西方国家动用了其所能动用的所有经济制裁方式。其中一个千斤之锤是传统的金融制裁方式——冻结俄罗斯中央银行的外汇储备账户。美国不是唯一冻结俄罗斯外汇储备账户的国家，欧盟、英国、加拿大和日本在内的西方7国都冻结了俄罗斯在其国家的外汇储备。毫无疑问，俄罗斯无力挽救卢布的直线下跌。这看起来十分可怕，但是，有著名投行的分析师认为，俄罗斯政府的收支表其实处在一个很强的位置上，至少在俄罗斯侵占乌克兰期间，俄罗斯尚不需要从西方借钱来支持战争。
▎2022年3月11日，美国总统拜登在白宫发表讲话，宣布对俄罗斯采取新的制裁措施，重点包括将与七国集团及欧盟成员一道，取消对俄罗斯的永久性正常贸易关系待遇，即“最惠国待遇”。图源：icphoto
俄罗斯经济仍将受到严重影响

但是，这不意味着俄罗斯经济不会遭到重创。

现在，欧盟颁布的制裁中，包括禁止银行保险公司为俄罗斯贸易提供融资和保险。因此，
西方的金融机构已经开始停止为俄罗斯外贸运输提供“贸易金融”服务，包括复杂的贷款、保险单和支付服务。
众所周知，保险是远航贸易的翅膀，远航运输通常需要金融机构的保单才得以成行。据悉，西方银行正在退出俄罗斯的贸易融资，担心俄罗斯贸易商使用受制裁的俄罗斯银行、或与受制裁的寡头有联系。

丹麦航运巨头马士基现在暂停向俄罗斯商品提供运输，理由是“贸易金融机构现在对俄罗斯贸易要求的条款太严。”俄罗斯进入乌克兰一周内，英国下令其港口封锁任何悬挂俄罗斯国旗、或被认为是俄罗斯注册、拥有或控制的船只，这使得物流变得更加困难。
总部位于伦敦的贸易融资公司Czarnikow Group本准备运送一船用于汽水瓶和翻盖包装的特种塑料，预定在俄罗斯和乌克兰停靠。一周以内，该公司收到保险公司的通知，称其保单将不再涵盖这艘船。Czarnikow的首席执行官罗宾·凯夫(Robin Cave)说：“很明显，我们无法把哪怕一艘船放进去。”他开始寻找替代港口，并正在与他的客户讨论将货物运送至彼处。

为了规避金融风险，中国金融机构也参与其中，至少有两家中国最大的国有银行正在限制对俄罗斯商品的融资。彭博社援引知情人士的话报道称，中国工商银行的离岸部门已经停止为购买准备出口的俄罗斯实物商品签发美元计价的信用证。

西方的多个石油公司成为这次经济战的自愿牺牲品。例如，在西方金融制裁之前，BP就放弃了持有的俄罗斯国有石油公司Rosneft近20%的股份，估价约为250亿美元的股份。壳牌很快投其后尘，与俄罗斯国有能源巨头 Gazprom断绝关系，放弃30亿美元的资产。这些企业不是在表决心，而是认为在俄罗斯经营将不再安全。在西方对俄罗斯进行金融制裁、冻结俄罗斯在其国家的资产后，作为以牙还牙的手段，俄方也能冻结西方在俄罗斯的资产。对于本身多加一层风险的石油行业来说，还不如率先自行了断。
▎壳牌与俄罗斯国有能源巨头Gazprom断绝关系后，股票持续下跌。图源：iqstockmarket
据悉，此举在市场上造成了巨大的动荡。Rosneft和Gazprom在伦敦上市的股票遭受重大损失，分别下跌了53%和42%。正是买入的好时候。

刚才已经提到过出口管制，这里再来细说一下出口管制可能引发的连带打击。俄罗斯经过20年的恢复发展，很多方面已经自足。但是俄罗斯有一个明显的软肋，即高度依赖西方和中国的芯片供应。有研究者发现，过去10年，俄罗斯的出口结构是退行性的，高科技出口比例在变小，能源和农业出口比例变大。极具战略性的商品如芯片则需依赖外国进口。科技产品的对俄出口管制，美国方面已经做好准备，打击他国辗转为俄罗斯提供有“美国技术元素”的芯片。
中国去年刚通过了一项反外国制裁法，与欧盟的制裁阻断法类似，要求在华企业拒绝遵守来自外国的制裁或管制。但是，如果中国引用此法来阻断美国的出口管制，很有可能遭遇巨大的代价。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数据，对美国出口占中国总出口的17%以上。相比之下，对俄罗斯仅占中国出口的2%。而美国国务部一官员声称：“如果中国或任何其他国家想要违反我们的制裁，就会是我们下一个制裁对象。”
▎图自《经济学人》
总的说来，西方经济战对俄罗斯打了个措手不及。
有研究者估计，仅仅战争本身的损失，预计俄罗斯2022年GDP增长将下降0.7%，2023年和 2024年至少下降1%（旷日持久的战争将使这些数字显著增加）。加上对莫斯科实施的严厉制裁，则很可能对俄罗斯GDP造成大于5%的最终损失。
不同研究者估计，其GDP损失可能会在5%-7%之间。这都足以将俄罗斯经济打入衰退之中，大伤俄罗斯的大国士气。为此，
欧洲经济也会付出很大代价；全球都在经历油价过高引发的通胀。
今天，我们面临一个无序的世界。很多大国内部分裂、经济停滞，在与民间势力的博弈中越来越捉襟见肘，不再能负担起军事干预的经济和社会后果，大国之间信任也远不如前。在这个无序的世界中，制裁与反制裁的形式、手段、策略都在随着形势的变化不断演变。思考制裁与反制裁之间如何博弈，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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