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去朋友家串门,她刚上高一的儿子正在准备一篇论文(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哪有这种形式的作业?)。突然想起我的工作性质,朋友把她儿子叫了过来,请我帮他看看准备得如何。
论文的题目就让我一惊:《当前全球性的问题是什么?》。于是我先问他,你觉得当前全球性的问题是什么?他胸有成竹地告诉我,是群盲。
当他说出这两个字,我便知道,这个15岁的男孩,看待问题的视角、深度,以及获取信息的能力,已经与任何成年人无异。
我继续问他,那你为了这个论点,都做了哪些学习?他给我看了他自己剪辑的一段视频:是最近两年全球的各种公共事件以及相关报道,用以佐证论点。然后又给我看了他的书单:《动物庄园》《狂热分子》《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全是经典读物,作为理论依据。
“这些书你都看完了么?”
“看完了,都做了笔记。”
听他这样回答,我转头对朋友说,你儿子不用我辅导了。我所知道的,他都知道,说不定比我知道的更多。
而这竟然是真的——这个男孩最后还推荐我去玩儿一个网页游戏,叫做《我们成为了我们所看到的》。一回到家,我立即搜索,玩儿了起来。流程很短,大概3、5分钟。但在这生动、直观的游戏过程中,我明白了他要证明的观点,也确信,他是真正学懂了这个课题,且是以最与时俱进、最深入浅出的方式。

最重要的是,我开始思考这个课题、并为此系统阅读,大约是在我30岁之后。我上学的时候,老师只不断告诉我们人民是团结的、列强是要防范的、世界和平是来之不易的。成年之后,目睹了无数的冲突、闹剧与分裂,我才真正想要了解更多;如今这个男孩,才15岁,他已经了解了。
而他并不是一个特例,客观来说,他甚至还不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我最近还看了一部跟踪拍摄了八年之久的纪录片《真实生长》。镜头记录了三位15岁的中学生,从2012年到2020年、从高一到大学毕业的成长过程,也让我得以窥见新一代的年轻人是如何思考,以及,他们对人生的态度,已经如何“主动”。

纪录片最早开始拍摄是在2012年。伴随着推行素质教育的大背景,北京十一学校开始实行走班制,这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的班级、班主任都消失了,孩子们可以自由决定选哪个导师,上什么课,甚至在高一就确定了各自未来的方向——从某种意义上看,这几乎和上大学没什么两样。
学生有自己的“内阁”,会代表学生发声,争取权益;老师和学生是平等对话的关系,甚至可以就“关于文理分科是否必要”的话题打一场辩论赛;在这个学校,自律的孩子会飞快成长,需要外界鞭策的孩子则会产生无所适从的迷茫。
据说,纪录片开拍前,摄制组并没有确立拍摄目标,直到三个孩子带着各自鲜明的特点,走入了拍摄团队的视野。
三个人里,有非典型学霸周子其,他喜欢历史,喜欢哲学,擅于思考,也擅于辩论。他无疑是聪明的,敢于质疑老师口中“军训的游戏规则”,认为学生手册中关于校园恋爱的惩处“自由裁量度过大”,他读洛克、读汉娜·阿伦特,苦恼于“成长是一件逐渐庸俗化的过程”,但又倾心于北宋大儒张载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当真是少年锐利,意气风发。
而另外两位女生,一个是早熟、冷静、表达力突出的文艺少女陈楚乔,一个是内向、腼腆、一心扑在学业上的乖巧女孩李文婷。在观看的过程中,我更容易被她们的表现吸引——或者说,是更容易下意识地将她们做对比。
李文婷是非常典型的“好学生”,认真、努力、勤奋、踏实,自驱力十足。面对突然无人督促的学习环境,听同学们在讨论而自己完全听不懂,她会“感觉每天都被很多人压着”。她也是老师家长眼里的“好孩子”,沉默内敛,温和羞涩,但是有一股不放弃的韧劲儿,用现在的话说,是那种“你可以永远相信”的孩子。

另一个女孩,陈楚乔的谈吐、表达、独立思考的能力就明显优于同龄人。
刚进入高一,她就已经在焦虑“不知道以后能靠什么吃饭”“到现在连学什么专业、去哪个大学都没定”……看上去很迷茫,但事实上,她是个很清醒而敏锐的孩子。她清楚自己的短板,也捕捉到了能令自己获得成就感与自信的事物——比如写作,比如拍电影。
她在高中时期写出了一部颇受肯定的小说,也完成了一次校园恐怖向微电影的拍摄。那个做不出物理题的小姑娘,在选修课上向别人推荐自己最爱的摇滚乐队时,侃侃而谈,诚恳而自信,是在真真切切地发光。
这部纪录片的弹幕上,最常看到的一句话是“这就是世界的参差”。
对,世界的参差。
一方面在说地区教育的不均衡,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在感慨代际之间,在相同的年纪,所表现出的“参差”。
15岁的时候——
80后们在自习课上偷偷传阅三毛、亦舒与金庸;
男生们四处求购乔丹的画报贴在床头,女生们围在一起用一副耳机分享随身听里的张信哲或者任贤齐;
谈恋爱是青春世界不能说的秘密。在公共意识里,则是学业退步的罪魁祸首;
老师是永远正确的,不容置疑的;家长的所有“为你好”都必须照单全收——即使有个别早慧的孩子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只能埋在带锁的日记本里,并且以那时单薄的眼界,大概率也无法真正思考出问题的症结,更别说引经据典地拍案辩论了;
对未来的最远思考是“去文科班还是理科班”,再远一点,能借助高考“去往哪个陌生又向往的城市开启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大学里环境好坏、专业优劣,基本上毫无了解。因为没有概念,所以也不会萌生出“我能做什么”“靠什么谋生”的焦虑;
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依赖于电视里的新闻节目、影视剧里的戏说,以及小书店里售卖的种类有限的报刊书籍;
信息来源简单,所以接收、消化的过程也很简单——就如同那个时候热播的电视剧,好人、坏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人性二元对立,脸谱分明。
反观15岁的他们——
周子其的案头书是《极权主义的起源》,他不仅阅读海量,而且思路敏捷,是校辩论队的主力。
军训第一天的动员大会上,老师讲规则意识时举例说 “一滴汗流在你脸上,是不能擦的”。散会后,周子其穿过人群去跟老师辩论—— “洛克说,趋乐避苦是人性,老师您怎么看?” “当军训的道理和人性是相违背的,那么我应该尊重人性还是道理?” 
他作为学生内阁的成员,主笔写了封“万言书”交给校长,专门讨论军训的意义,并最终得到了“初中军训取消,高中军训砍去两天”的结果。
独立冷静、热爱向内思考的陈楚乔,一开始选择的是理科,觉得量子力学、宇宙爆炸特别酷。然而,当她发现别人半小时已经完成了物理作业,而自己“却还在抠那几道题”时,果断决定换个赛道——她选择了出国班。她用写小说、拍电影的方式来寻找表达的出口,并很快确定了自己的优势与热爱——去纽约,学电影,从事与创作相关的工作。
她站在讲台上,给大家念万能青年旅店的歌词:在那些时刻/遮蔽我们/黑暗的心/究竟是什么/住在我心里孤独的/孤独的海怪……然后她说:“人类对于孤独与痛苦的表达,十分包罗万象,一个人可以是愤懑、不得志、不为人所爱的,我们需要尝试着去理解。”
可能,比起生长于北京的周子其、陈楚乔来说,从山西小县城考入北京高中的李文婷,初来乍到的不适应和那些年遥远的我们还有些相似,有很多地方会引起共情——比如,她说以前成绩退步了,被老师训一顿,就会努力学,然后成绩就又升上去了。但在这所“自由”的学校里,没有人督促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对学习以外的事情刻意疏忽,对反对学校、反对老师的行为本能抗拒;羞于提起恋爱的话题;从不敢骄傲,对于表达自己这件事也表现得很谨慎。
但是,她有眼界开阔的老师,她有热闹活泛的同学,她有信息喷涌的网络,她有太多可以解惑的途径,而她本人,终于也吸收了外界提供的条件并转化为前行的动力。当她适应了环境,她也尝试着离开了安全地带——她选修了一门课,跳当年最流行的韩国女团舞。那段穿插着上课与汇报演出的剪辑很棒,从手脚不协调到大方自信,这是属于她的真实生长。
参与这项漫长拍摄的工作人员,很多都在访谈中表达了对这些孩子的羡慕。
羡慕他们有懂得应试也不忘启迪的老师,会敏锐地发现“长期的应试作文,让许多孩子失去了真实表达的能力”,也会真诚地告诉他们如果并不认同题目的观点,按照应试要求写完拿到分数,还可以为自己再写一篇——无论如何,表达的能力和意愿不能被消磨。
羡慕他们有宽松的环境去“折腾”,愿意思考的被鼓励,想要改变的被支持。有劝诫与规训,也有引导和探讨。在动荡的青春期,他们得到了我们那个年代不敢奢望的安抚与关怀。
羡慕他们很早就能够确立自己的目标: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能成为怎样的人?——哪怕这些目标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还会改变,还会产生新的失望,但这种提前进行的思考,一定是有益的,尤其是那些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的疑问,越早思考,越早受益。
看看我们自己。
有多少人是在毕业后,才慌张而匆忙地认识这个世界。毫无防备地摔跤,茫然地躺在坑底,几番折腾下来,已年过而立,才开始焦虑地质问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诚然,时代的进步会提醒我们成长起点的差距,然而,我们也必须承认,每个年代的特性会塑造每个年代人群的不同人生品格——有好的一面,必然也有不好的一面。
生于信息便利、世界互联的时代,如今这些孩子会拥有更广阔的视角,敢于质疑、愿意思考;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也容易被信息的洪流裹挟,被困在庞杂的网络空间里,迷失方向。
而我们这一代,成长于没有智能手机,没有B站,没有抖音的环境里,也许视野受限,也许惯于服从,也许物质匮乏,但也正因为这些“不便利”,却也塑造了我们专注、隐忍、抗压与懂得自救的能力。
我们的青春期,没有良莠不齐的网络文学、鱼龙混杂的短视频,只能在书店里翻拣装帧简单的名著经典,或者从文学期刊上认识最新的余华、格非、史铁生……那些或长或短的白纸铅字,培养了令我们获益至今的阅读能力。
在同样迷茫的年纪,没有满世界的造富神话,也没有泛滥的成功学制造出的金钱焦虑。那是个充满理想主义的浪漫年代,年轻的人们更折服于自由而充满诗意的灵魂。那时的校园爱情里,关键词只有白衬衫、琴弦以及顾城与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我们这一代在悲观中创造浪漫的底色。
所以,作为一个生于80后、在90年代度过青春期的中年人,我对属于我的那个时代,依然深深感谢。
感谢它塑造了我成年后简单纯粹的信念;感谢它给予我坚韧的意志力,让我在步入中年的过程中,能在纷乱的世界里稳住身形;感谢它让我在物欲横流的信息社会,能始终自谦自省自足;感谢它让我在暗夜笼头、寒意彻骨的时刻,不呼喊、不迁怒,只默默隐忍寻找出路,即使崩溃了,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修复。

时代的局限,无法左右;但个人的遗憾,可以修正,并且这种修正,永远不晚。
我们既要明白某些努力的意义,也要洞悉某些努力的无意义——但无论如何,努力生活,总是超越一切意义。
如果你觉得父母对你的期望是不切实际的,如果你曾经恨透了父母对你的威胁式教育,如果你从未得到过父母心疼的拥抱……那么,至少现在可以不用再把这些阴影,带给你的孩子。
也许我们能做的,是尽可能地留住年少时的勇气——保持真实,不矫饰自己的生活;保持思考,不盲从于网络的声音;保持热情,不停止更新自己,不熄灭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愿每一个曾经的少年,都能真实生长成一个自洽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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