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让我想到了无数身边人的故事。我来北京的头几年,每逢几个月就要被房东驱逐的时候,听说有个中学女同学,嫁了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二十几岁在北京住上了别墅,生了两个孩子,同学们啧啧称羡。另一个故事:我的一位同行,所在媒体在2004年就能拿到一万块左右,接连买了几套房,媒体衰落时果断退休,其余几套租金做生活费,自住一套别墅侍花弄草,每天闲得只能指点江山。
这不就是《心居》里冯晓琴的幸运版和有文化的展翔吗?这个剧里的每户人家都在经历着上升和下坠,而升降的原因或多或少都与房子有关。
冯晓琴(海清饰),一个文化水平不高来自小地方的女人,来到上海讨生活,凭借美貌、心眼和当机立断,嫁给一个条件平庸但有房住的本地四分男。相继又把妹妹、弟弟(其实是非婚生子)一并拉扯到上海,自己存款三万块就敢借首付买200多万的房,被夫家嫌,被观众嫌。
你说她贪心兼死皮赖脸吧,她又给顾家当了八年免费保姆,每周末要做一大桌宴席,连碗都没人帮着洗。老公死了,她去送外卖,出了车祸脑袋上冒着血还得一溜小跑到学校去接孩子。也是靠着她拉下面皮求人,中专毕业的妹妹能去民营银行拉存款。如果背景放在民国,冯晓琴就是乱世家族戏里的大家姐,一人独闯上海滩还拉巴着全家,冯晓琴因为起点太低,他们的路是蜿蜒而上的。
冯晓琴的婆家顾家,除了大女儿顾清俞(童瑶饰)以外,命运是条抛物线。
顾家原本是苏北人,30多年前租着本地望族施家老宅采光最差的一间屋,30多年后三房儿女人人有屋住。顾家大伯,在黑龙江插队,回城晚,没分到房,姑姑把名下的一套房赠给了他们(那时房子不值钱),没想到自己后来因病开销大越过越差,老大一家还不知感恩。大伯的儿子顾昕,考上公务员,成了局长娇婿,大伯母满心以为自己家在亲戚攀比中大获全胜。没想到局长犯事,顾昕被发配到街道,还犯了经济罪,他们家一落千丈。
顾家老二,就是冯晓琴的公公,中学语文老师,应该没有爷爷能干,至少在闯劲上。为了居住恰好买对了一套大三居,也是家里惟一的不动产。没有这套房子,憨憨无能的儿子顾磊就得要爸爸去相亲角举牌了。
顾磊快四十的人了,工作是双胞胎姐姐托关系找的,会计证考不下,稍遇挫折就逃到游戏厅,真是家中有房土著男的缩影。
冯晓琴心惊地发现,儿子小老虎就是顾磊的翻版,对于一个严重没有安全感的外来妹来说,这意味着日子一眼能看到头,而这个尽头绝不是光明的。
下堕更狠的是施家,施母念念不忘的大户人家。施源(冯绍峰饰)一家曾是很多人的房东,小学时就有古董钢琴弹。然而自从他母亲当了知青,生了各种生理心理上的疾病,他家就欠上了巨额外债。哪怕他一天打三四份工,也填不完这无底洞。
有一个情节是施源忍了很久母亲的躁郁症,终于在争吵中说出如果早点把这旧房子换掉就可以改善家里的问题,但他们也沮丧地知道,该换房的时候他家没有现金。在一次次人生的错失之后,他和顾清俞的社会地位倒转、扩大,没有再拉近的可能。
赖掉一年房租不交的租客郭家,原著里说他们尝试各种小生意,扩大店面,给女儿报昂贵的培训班,因此一直没有买房,电视剧比小说对他们温柔,还是让他们留在了上海。
当我还在郑州的时候,见到北漂几年回家乡的人,是有几分敬意在的,那时不敢想一个毫无人脉的外乡人怎么能在这巨兽般的城市立足。我到西客站的第一天,差点转头回老家,实在是退无可退不得不勉强呆着。前三个月因为租房等开销就花掉了我之前几年攒的所有积蓄——一万块钱。
当观众们厌弃冯晓琴和她妹妹弟弟没羞没臊赖在别人家时,我承认他们是有道理的,但是作为一个外乡人,尊严没有生存重要。人在这时候是没有办法讲自尊心的,我来到北京的第一个落脚点是我连面都没见过的一个老乡,我和另一个福建来的女生赖在人家出租房半个月,直到人家下逐客令。
那时候就是这么一个带一个地把老乡带出来,我租来的第一个单间里最多时睡四个女生,两个挤在沙发床,两个搭地铺。有的是前同事,有的甚至不怎么认识。没有人分摊房租,也不会买菜买日用品,不拉下脸驱赶就绝不走。好像那时候默认先出来的人有义务帮助后出来的老乡,只顾自己扎根会在旧日的圈子里成为恶人。
看剧的时候我就在想,冯晓琴应该是十几年前去的上海,如果是现在,没有人会觉得必须要帮衬老乡甚至家人。
1970-1985年出生的这批人,由于家庭没有任何积累,家乡没有工作岗位,基本是被迫扔进了大城市,痛苦地打工,痛苦地扛房贷,幸运的是我们吃上了超大城市红利。2002-2011年是中国GDP增长最快的十年,也是房价增长最快的十年。70后吃到了这十年,买房基本全靠自己;80后吃到了后几年的尾巴,再加上父母的资助,这足以让他们能够安居,90后00后就只能啃老了。
剧中走上坡路的三个人,顾清俞有业务能力加持,展翔是得益于政策红利最多的人。冯晓琴呢,由于原始积累太少,惟有卖劳动力。因为她要年轻一些,与我那个同学相比,最明显的就是婚姻也给不了房子和户口,只能给她一个不可靠的居所,一个风雨飘摇的未来。
而且这房子都不仅仅是男方的婚前财产,是他父母名下的,妻子只是个寄居者。尽管她在这个房子里生孩子,做四代人的家务,房子也跟她一毛钱关系没有,再加上男方没有存款,如果离婚就真正的净身出户,连争夺抚养权的资格都没有。
我看有人把冯晓琴当保姆算经济账,说她做保姆一个月两万也挣不来房子。这是用现在的房价兑换的,十年前保姆费不是现在的十分之一,可房价是现在的十分之一,而且保姆有休息日,有加班费,有要求加薪选择客户的权利,主妇没有。剧中一大家子人聚会,只有冯晓琴在一旁替前夫堂弟家带孩子,其他人都在桌上吃饭,隐隐地提示观众,这是长久以来顾家默认的对外地儿媳的不尊重不平等。保姆的工作价值得到了承认,主妇不但不被承认,还会被羞辱误解。

其实原著的设定如果功利地拼硬件,冯晓琴是做蚀本生意,书里她比顾磊小七八岁,一枝花,顾磊腿瘸,属于介绍人一提条件女方都能勃然大怒的那种,顾磊对冯晓琴一见钟情,非她不娶。剧里改的他俩条件对等了一些,不然一个年轻美女嫁给名下无房残疾人,更得被骂捞女了——否则她图什么?
剧里反而是丈夫的死让冯晓琴支棱了起来,虽然还是要借助他人的钞票,但这个劳动力起码出卖得有希望有回报,比做主妇划算多了。如果她一直卖保险,搞不好在房价便宜时也能存下一套小房子的首付。2004年,我买第一套开间的首付加所有杂费只需六万块。
有了事业目标之后,冯晓琴的买房焦虑也缓解了。她在观看了一个拥有温泉泡池的别墅,并且明确知道自己有可能做这栋别墅的女主人之后,一边表现出正常人会有的咋舌、心动,一边认真反思了自己20多岁为房嫁人,30多岁还在为房嫁人,岂不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人有缺点不怕,怕的是意识不到自己有缺点。
施源是性转悲惨版冯晓琴,表面上从天而降一个白富美,弥补他前半生的踏空,但他接不住,不是每个人都能无忧无虑地吃软饭。童话般的姻缘不是来拯救他,而是让他回到原来的小窝。
想借助婚姻跃升阶层的顾昕,不惜抛弃十年女友,在不对等的家庭关系里压抑,最后出轨学历更低的外来妹。
没有一个人凭借联姻如愿以偿,想成功只能搞事业。
这个剧里组成上海的各阶层市民,有的享受到城市爆发期红利,比如展翔。有的错过,比如施家、租展翔房子的郭家。有的土著一代不如一代,比如顾家、葛家。有的外地人拼命在这个城市开枝散叶,想变成上海人。有的人梦醒,有的人梦碎,有的人圆梦,但所有人都渐渐意识到:至少依靠婚姻逆天改运的时代,结束了。婚姻不会让他们受益,让他们受益的是上海这座城市。错过婚姻不可惜,错过超大城市的红利期最可惜。
他们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有缺陷的,顾清俞的优越感与居高临下,顾磊的懒惰,展翔的不思进取,施源过分敏感的自尊,冯茜茜和顾昕的凉薄与道德底线低,顾家长辈的小市民习气……但这就是普通人的构成,我身边很多人说出来事迹比他们还要奇葩。比起国产剧中常见的一汪清澈,我宁愿看到浑水里鱼抢食,也不想看清水里鱼翻肚。
冯晓琴是一个缺点很多的主角,因此不少观众激烈地骂她。她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贪心、算计、脸皮厚,还隐瞒私生子。但同时也有勤奋、克己、坚忍。有一场戏是她不做外卖改创业养老院,顾清俞提醒她不要顾此失彼,忘记她的主阵场在顾家、在厨房。冯晓琴一改爱还嘴的脾气,默默听完表示说会照顾好家里。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意思。这一幕我想起作为漂泊者不得不暂时忍耐他人的眼色和要求,即使这要求并不那么合理。
漂泊者恰恰是过去20年中国大城市经济高速增长的发动机,他们用野心和泥鳅一样的钻劲,吃相不那么美观地立足并且建设北上广深。失去了这些人,大城市会像江河失去水源,陷于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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