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anch Brook Park (NJ), 阮老师拍摄
(一)
30年前,L领我进入了美国职场和生活,她是我的mentor,又远远不止于此。我在工作和为人处世上,甚至在婚姻家庭上,穿装打扮时,都把她当作自己的榜样。
三个月前,她从加州安详地离去。走前没能见她一面,很难受。我一直相信我们会再相聚,她会像她的父辈和同辈那样长寿。她的母亲活到了103岁,父亲过世时94岁,亲戚中上90的不稀罕。L才87岁,走得太早!
上周六,她的家人在她的最爱之城纽约市,举办了庆祝她美好一生的纪念仪式。亲临的密友,分享了她的无数动人有趣的故事。好像她又和我们一起谈笑风生。
我和她之间有说不完的故事。我来纽约的第二年,想换到高校去工作。L是一所大学的招生办主任,雇我成为她队伍中的第一个非白人招生官。令我震惊。因为之前的几轮面试让我垂头丧气,自知自己不是最佳竞争者,没抱任何希望。Offer 让我狂喜,也让我疑惑。
后来和L熟了,破解了这个迷。她的女儿S比我大一点,大学毕业后,去意大利工作。让为母亲的她时时刻刻地想念挂记。我的出现使她想起了S。她是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了。她还说,她能体会到我妈妈对我的惦记。她的行为和话语感动我万分。她好有人情味!
在以后的工作中,亲身体验到,第一名并不一定是最合适的选择。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动物,无论多么理智理性,多少都会做些感情用事的决定。就像L挑了我这个“非种子选手”。
在教育领域的20余年,无论是在录取学生,还是筛选用人,我有时也会像她那样,做些“感情用事”的选择。有好的结果,也有非理想之处。我开玩笑说,是她的“负面”影响。
L是我在大学招生工作中的第一个老板。也因为她,我的职业生涯是在教育界度过的,特别是在招生方面。她给我在招生上的培养灌输比任何一位专业人士给的都多、都艺术、都科学,也更人性化。我从她身上学到了知识,更学到了如何做人。她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老板。
当时一起共事的同事,如今分散各地,大部分负责招生事务,都很棒。这要归功于她的栽培训练。
L来自新英格兰的blue blood (“贵族“)家庭,祖辈是英国贸易商船船长。她的身世与那个时代许多富有教养的新英格兰家庭有相似之处,也有异同。最大的区别恐怕是,她的母亲在40岁时,才得有她这个宝贝独生女。那个年代,可谓稀奇。
相同之处是超越的修养。无论何时何处,不管身置哪个年龄组、与哪种背景的群体在一起,L的丽质容颜、端庄高贵的言谈举止和穿戴装饰,永远是明亮的焦点。她的家人在纪念文中写到:“在一片黑色的雨伞中,L是那枝红颜色”。没有比这更精确的描绘了。
照片来自网络
与当时的很多女大学生一样,她因为结婚而退学。做了家庭主妇,照顾丈夫,养育三个儿女。她上小学的大女儿因癌症不幸早逝。沉重的打击加剧了已存的家庭矛盾。时至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震撼奠定了她的大半生。她离开了破裂的婚姻,走向自我独立的道路。
那个年代,妇女自立困难重重。别说开自己的银行账户了,按装个电话线,公司都要丈夫出头露面签字。幸好她和前夫是文明离婚,保持融洽的关系,需要出面时,他会助她一臂。后来各自重新组建家庭,两家也是和睦往来。
离婚后,L抚养儿女,也重返大学完成了学业,又去哈佛读了硕士。40岁时,正式步入了全职的职场。她珍惜女权运动为女性争取到的自由,非常高兴能够工作和独立。
她的言行对我一生意味深远。我告诉她,我的中文名字是“力”,即便我不想独立也不行。
她说她看的出来,这是她雇我的另一个原因;还说,她敬佩我一人出门在外。。。更让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不同寻常。
在L引导的三年中,我大长学问,自以为翅膀硬了,跳槽到了更大的公立大学。让我经历了一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官僚懒惰、漠不关心、冰血动物般地待人。。。我来美工作的低潮。
我向L诉苦。她说她愿意我回来。不过,要为我申请新的职位,因为我原有的位子已经有人了。我厚着脸皮还提要求,希望她帮我安排个招国际生的职位。她真为我争取到了。离开她不到一年,我又高兴地回到她的身边。工作上,我确实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L给了我一个新的学习锻炼机会 ––– 去国外招生。由此扩展了我的招生领域和知识,感觉很爽。不久,又梦想往更大、更有名、更国际化的大学飞翔。
真被录用了。心里却内疚,难以对L启齿。当我鼓足勇气,红着脸跟她说,我对不起她,又要离开时。她有些激动,直视着我说,她舍不得我走,但是为我高兴;如果是她,她也会像我一样,做同样的选择;要是她的女儿,她也会支持的。她的话让我两眼模糊,更感叹她的心胸豁达犹如天空海洋。
(二)
离开L后,虽然相见少了,友谊还在升华,电话上也更是无所不谈。工作中遇到困难,满腹怨言时,还会向她倾诉。她也一如既往地帮我梳理,摆脱烦脑。
每次换工作,都跟她讨论,也要她做我的reference 。新老板雇用我,肯定有他们被L的文雅魅力倾倒折服的因素。
我俩也千方百计地创造各种见面的机会和几率。首都华盛顿的National Gallery of Art (国家美术馆) 在1998年,同时举办了两个大展:我崇拜的雕塑家Alexander Calder和L仰慕的画家Mark Rothko 。她二话没说,带上我驱车200多英里南下看展览。四个多小时的车路飞梭而过,说得口干舌燥。还剩一大半在嘴里没出来,就到了美术馆。
看完展览,Calder上了她心爱的艺术家名单,Rothko成了我喜欢的画家。类似这种互换的事情经常发生,给我们的话题添加了更多的色彩。也让我欣慰:总算和她的品味缩短了点距离。
她知道,我没有看过久负盛名的耶鲁和哈佛橄榄球比赛,就让她先生P从母校耶鲁找票,邀我和他们一起去看球赛。还是体育场的天空盒 (skybox) 的位子。哪有心思看球?我只顾和L聊天了,除此,就是不停地吃。唯一记得是,比赛是以哈佛败北而结束。
她和P热爱生活。家饰如同他们人一样的自然雅致,装置好似博物馆。小到茶具,大到家俱,件件是精美高雅的艺术品。新英格兰家传下来的古董在她家闪烁出新的光芒。
L喜欢戴帽子(67岁的照片), 阮老师提供
夫妻俩都有高手的厨艺。不过,P更愿意打下手。在家就餐时,他会把每道食材准备好,让L大显身手。餐桌没有精心的布置 (不仅要优雅,还必须与佳肴的主题相得益彰),是不能开饭的。生活得有滋有味。自惭我随便瞎凑合。
他们也是世界文化欣赏者。从东南亚到南非,从北美到南美,欧州更不在话下,都遍布了他们的足迹。遗憾的是没到过中国大陆。他们说要跟我一起去,怪我没能让他们的愿望实现。
结束了在解体初期、贫瘠不堪的苏联旅行后,L口袋里空无一文。她不忍心看到她的同龄俄国妇女艰辛度日,把钱都给了她们。
她待人真诚善良。只要她在场,就能感到安全感。乱哄哄的世界也会放慢脚步,平静一下。
L对所有的人都感兴趣,喜欢广交朋友,不分男女老幼,肤色教养。又平易近人,和谁都能搭上话。身为高校的VP,她可以叫出每个保洁员和保安员的名字,跟他们聊天。不清楚她是否真听得懂保洁员带有南美口音的西班牙语。但清楚的是,她是真心实意地待他们。
于此同时,她家里又是高朋满座,有世界著名的艺术家、时尚品牌的高管、金融界的大佬等各道来人。她的为人、媚力和凝聚力自然洋溢,让谁都能感到放松、舒服。
L是位育子有方的母亲。藤校毕业的儿女成就显著。她和两任先生也是藤校造就出来的,再加上第三代的一些小字辈。可是她从来没有炫耀过;也不相信常春藤是每个人的最好目标;更没有用藤校的毕业文凭装饰办公室。她选择用艺术打扮工作场所。
(三)
我和L也有过摩擦,甚至下过与她断交的决心。那是因为她的儿子。“中年危机”导致了他的婚姻分离。L希望我和他交往。我婉言拒绝了。她自是不悦,说了让我吃惊和伤心的话。我想我不会再理她了。可是,第二天,她来电话,向我道歉,说她是出于私心。。。不应该要求我。。。请我原谅她。我只能感慨:她的博大胸怀,我的小肚鸡肠。
当她得知我的男朋友 (现在的先生) 时, 马上和P请我们到家来。在她那张装饰优雅的餐桌上,一边品尝她做的美食,一边聊天,又热闹,又开心。她最后说,男朋友通过了考试,算是自家人了。尽管是玩笑,我心里还是很在意她的鉴定。
谈朋友也不是一帆风顺,特别是和他家的某些成员疙疙瘩瘩的。L给了我关键的一课:男朋友最重要,只要决定要他,其他人都不必在乎。叫我顿时醒悟,停止了跟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和人际纠缠斗气。
我父母由于健康的缘故,没法来参加我的婚礼。L 建议P在婚礼上像父亲那样给我“送出去”。她马上又补充,P永远取代不了我爸爸,她只是让我借用他而已。她的敏感慧语总是夹带着幽默。她还提出帮我安排规划。我真心希望她来操办一切,像她给S办的那样十全十美。但知道她很忙,不愿意给她添工作量,没有接受她的建议。至今都后悔这个决定。
妈妈去世后,我心里空荡荡,不知所措。只记得她和她的姐姐和哥哥上的是教会学校Jefferson Academy (以前的通县一中,现在的潞河中学),每个周末和姐姐参加唱诗班。长大后,在那个年代,也谈不上什么宗教信仰了。
先生由此为妈妈做了特别的安排:请神父在晚上做了一个小型纪念。只有四位出席:我和先生,L和P。L说那是她最应该在我身边的时刻。让我泪流满面,也让我心里踏实好多。
她在家庭婚姻上,也是我的mentor和榜样。她和P结婚43年,相敬如宾,恩爱无比,幽默诙谐。退休后,还像年轻人那般的精神,时常彻夜交谈到天亮。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话。我猜,夫妻一旦没话说了,可能就意味着生活戏剧的尾声吧。
L 60岁左右,开始修一种心理治疗的高级课程,坚持了四、五年,毕了业,拿了执照。但是她从来没有practice。她说学习和训练完全是为了她自己;所学到的有助于工作和家庭,有益处理好夫妻间的矛盾,等等。她努力维护家庭的实践,让我学到许多。我衷心希望、也努力践行,让自己的婚姻像她和P那样,坚如磐石,有着永不枯竭的对话交流源泉。
他们夫妻很懂得互相谦让妥协。结婚初期,P换工作,L从北到南跟着他,也换工作。晚年时,更是P随着L。P一生喜爱鸟类,也影响传播给了我和先生。L却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为了让P高兴,她仍然会陪他观鸟。
我们四人常常周末一早出行郊外看鸟,然后午餐,再是聊到晚饭后。L无保留地告诉我们她家的新事,包括孩子和孙子辈的故事,待我们像家人 (我和先生与S家确实成为好友)。让人留念。她和P也是这么说的。
(四)
我们彼此看着对方“长大”,身心健康出现的微妙变化。L的语言表达渐渐开始困难,需要更长的时间整理思路,把它从大脑中传递到嘴边;为此,总是抱歉占用了我和先生的时间,让我们好难受;因为老丢钥匙,索性出门时不再上锁;无缘无故地给门卫小费;每次郊外看鸟,都会提早一个多小时,在公寓的大厅里焦急地等待我和先生接她和P;因为盼望早点见面,经常把时间记错 –––全是提前,从无推迟。。。
然而,她从来没有失去她那永远的真意诚挚。非常坦荡地告诉我们,她有了阿兹海默症,在用药物治疗,药物的作用,等等。
六年前,症状进展加快,生活自理不易。S无法平凡穿梭于她加州的家和纽约妈妈的家。只好把老夫妻搬去西岸。离开纽约时,如同生死离别一样的悲痛。
疫情前的夏天,L和P来东岸参加孙女的婚礼。S专门把他们带到我家。我们又如以往那样,一起去看鸟。俩位老人高兴得像小孩儿,不愿意回加州的家。L问S她什么时候能搬回来,做我们的邻居。让我和先生难过半天。
虽然病情恶化,她的清丽高贵犹存,穿着修饰素雅依然;有时谈吐还是像过去那样睿智精辟。
COVID阻止了我和先生去加州回访看望他们。通话时,更让她困惑。她每次打我的手机,都会不停地要我的手机号。好心酸!
(五)
迷信与我无缘。可是在我和L的缘分上,又不由自主地钻到了迷信圈。好像有太多有意的设计,和不谋而合之处。
我俩都是水瓶座,名字都是L开头;40岁是我们人生的新转点–––她的母亲有了她,她有了第一份全职的工作,我结婚了;我们因为酷爱纽约市而搬来,做了死心塌地的纽约客;无意间发现彼此都订阅《纽约时报》和《纽约客》,她是全看,我从来都读不完;远离电视 (搬到加州后,她到看得多了),更乐意去电影院;每天听NPR (美国国家公共电台) 的节目;因为只喜欢步行,几乎无法为健身房和体育用品厂家提供赚钱的商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追求完美的嗜好大大消减 (不知道是好还是坏);迷恋博物馆、音乐会、歌剧院和百老汇 –––  搬来纽约的主要原因 。。。刚工作时,我舍不得花钱买票光顾这些文化场所。L很理解,只要她因事去不了,一定会把她预订的票给我。
L从来没有在学校的小课堂上教过我,做我的传统意义上的导师。在社会的大教室里,她却始终为我的老师和榜样,做我的导航。在我的心中,她是一个集老板、朋友、知心人、mentor和母亲于一身的形象。
没有她,我在纽约的工作要艰难好多,生活也会逊色不少。遇到她这位非世俗的女性,是我的幸运和福气!我会永远纪念她。
后语: 三月底,L安葬于她的出生地,新英格兰州的一座古老静雅的小城。
L's Memorial Service site, 阮老师拍摄 
【作者简介】 阮老师,北京大学国际政治专业本科毕业,美国东卡罗来纳大学教育硕士,在美国大学做招生和校务工作20余年,US Academic Connections (USAC) 创办人。现在曼哈顿从事升学和教育咨询。
https://www.usacademicconnection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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