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岛:60年代的理想主义残垣
作者:夏子周
校对:黄蓬北
20世纪60年代末,一位意大利工程师在距离意大利里米尼海岸6.27海里的亚得里亚海上建造了自己的小岛。它是一个400米见方的平台,由海床上的9个坚固的铁塔支撑。据报道,这个平台最终容纳了一家餐厅、一家酒吧、一家夜总会、一家纪念品商店、一家邮局,或许还有一家电台。Netflix 2020年12月的新电影《玫瑰岛》将这个故事带到世界观众面前,讲述了乔治·罗莎(Giorgio Rosa)的真实故事,以及他为了自建小岛被承认为独立国家而与意大利当局进行的斗争。
 一、
影片简介

《玫瑰岛》是一部轻量级的意大利喜剧,继承着由伊灵制片厂(Ealing Studios)开创并由比尔·福赛斯(Bill Forsyth)等人继承的奇思妙想传统。希德尼·西比利亚(Sydney Sibilia)导演的这部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影片,将异想天开与悲情底色结合,讲述了怀抱理想主义的个体们为了追求一个疯狂的梦想而与无情的官僚机构作斗争的故事。
乔治·罗莎(Giorgio Rosa, Elio Germano饰)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工程师,但也是一位无奈的梦想家:他因无证驾驶自己设计的漂亮汽车而被逮捕,而一生的挚爱加布里埃拉(Gabriella, Matilda De Angelis饰)也因为不能接受罗莎的胡思乱想而要和别人结婚。在偶然看到石油钻井平台的海报后,为了挽回加布里埃拉,罗莎和他的好友,造船厂厂主的儿子莫里齐奥(Maurizio, Leonardo Lidi饰)一起,制定了一个建岛计划:在离里米尼海岸6英里的地方建造自己的钢铁岛,并宣布它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西比利亚的剧本沿着清晰显明而又愉快欢脱的路线发展;罗莎组建了一个杂乱无章又活泼可爱的团队来帮助他。更多的“不合群者”加入了罗莎和莫里齐奥,包括怀孕的调酒师弗兰卡(Franca, Violetta Zironi饰)、落难水手皮特罗(Pietro, Alberto Astorri饰)和无国籍的德国俱乐部创办人诺依曼(Neumann, Tom Wlaschiha饰)。诺依曼意识到玫瑰岛作为聚会场所的潜力;很快,玫瑰岛被夏天的聚会者、滑水者、日间饮酒者和逃避政府窥探的法国学生革命者所占据。
冒险者开始从欧洲各处蜂拥而至,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罗莎的理想主义愿景。很快,罗莎发现自己陷入了与意大利政府的斗争。那时的意大利当局正在试图重新控制全国各地各种抗议者占领的大学校园,而罗莎建岛给国家带来的侮辱激起了他们新的怒火。他们希望通过官方和非官方的渠道(派探员潜入小岛、恐吓罗莎的父亲、派遣军舰)来关闭他的岛屿。电影花了许多篇幅描述这场连篇累牍的官僚主义讨价还价,从联合国到欧洲委员会甚至梵蒂冈都参与其中。自始至终,罗莎立场坚定不移,他认为自己建岛并没有触犯任何法律,也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把小岛拆除。
影片以浪漫的手法描写了小岛最后的结局。罗莎在意大利海军的警告枪声威胁下,坚持要保卫自己的小岛。虽然小岛最终仍未逃过被拆除的命运,但罗莎还是成为了一个胜利的英雄,影片中也洋溢着颇具感染力的乐观主义。电影并未提及60年代的反叛精神,也未谈及罗莎建岛的原初动力,而是故事包装成罗莎试图以古怪的方式赢回女孩的爱情故事;而电影中的玫瑰岛也是一个色彩斑斓、引人入胜的娱乐空间,使人不禁想在其中徜徉许久。
 二.
 历史上的玫瑰岛

《玫瑰岛》影片中用高超而诙谐的配乐来强调权威之间的冲突和罗莎对小岛获得主权的渴望。影片背后的真实事件中,罗莎一个人对抗意大利政府这一事件本身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意义。历史上的玫瑰岛事件是建立微型国家(micronation)的一次尝试,其意旨在构建一个自由的象征。它的建造过程备受瞩目,但也面临自然条件的巨大考验与意大利政府的重重阻挠。
(一)玫瑰岛概况
玫瑰岛由意大利工程师乔治·罗莎设计并出资建造。他打算在意大利沿海建立一个以他为国家元首的独立国家,为此,他招募了四个朋友和一些工人,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这些朋友后来在微型国家的政府中担任了财政部长、内政部长和外交部长等职务。建造从1958年开始,耗时近十年。竣工的玫瑰岛是个400平方米的平台,由9个钢塔悬挂在海床上方26米处,位于亚得里亚海离岸边6.27海里的地方,正好在当时的意大利领海之外,这意味着它可以不受意大利当局的控制。
玫瑰岛的建设并不是一件悄无声息的事情。罗莎的平台建成后,很快就吸引了意大利报纸的注意;在越南战争、民权抗议和布拉格之春(捷克斯洛伐克的一段革命时期)等世界政局动荡中,许多人把玫瑰岛与远离政治闹剧的对自由的更大渴望联系起来。1967年8月20日,玫瑰岛向公众开放了它的“边界”,引来数千人参观。一年后罗莎宣布玫瑰岛为独立国家,名为玫瑰岛共和国(Esperanta Respubliko de la Insulo de la Rozoj)。
意大利政府却从不认同这种情怀。玫瑰岛建设期间,意大利当局一次又一次地下令停工,罗莎甚至不得不争取使用码头空间的权利,以从那里为岛上的建设运送物资。玫瑰岛竣工后,当局认为玫瑰岛未经许可而建造,并从旅游业中获益,使意大利公民遭受税收损失。意大利政府对玫瑰岛的抗拒除了经济原因外还有政治和社会因素。意大利杂志《Domus》说,“它吓坏了中央政府以及共产党人,他们担心建立一些不受控制的免税区;它也吓坏了非共产党人,他们认为该岛可能成为一些共产党的前哨;总的说来,它位于冷战时期最炙手可热的棋盘上,即亚得里亚海。”
一开始,意大利政府试图付钱给罗莎,让他放弃玫瑰岛,但罗莎想要证明建岛是一种自由的行为;玫瑰岛是一个乌托邦,但也是罗莎与政府对抗的强硬决定。对此,意大利政府首先是试图毁坏玫瑰岛的声誉。他们声称该岛被用于赌博和吸毒等非法活动,一些政客甚至提出该岛对国家安全构成威胁,因为玫瑰岛可能为苏联核潜艇提供掩护。此后,在1968年6月24日,该岛宣布独立后仅55天,意大利就派军队来控制该岛,并于1969年2月11日派出军警(carabinieri)和国家执法人员(guardia di finanza),试图用炸药摧毁玫瑰岛。三轮轰炸之后,玫瑰岛在一场风暴中彻底摧毁,而它的遗迹在亚得里亚海的海底存留至今。
(二)玫瑰岛的法律地位
玫瑰岛从根本上说是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讲述乔治·罗莎是如何顽强地与政府对抗。面对拆除玫瑰岛的要求,他不想放弃法律的许可而投降,并坚称玫瑰岛可以合法成为独立国家。罗莎的抗争以意大利炸毁玫瑰岛的举动告终;而玫瑰岛的毁灭,正如《玫瑰岛》影片结尾讽刺地说道,是意大利(意大利共和国官方)唯一成功的一次入侵行为。那么,罗莎的主张是否正确?如果正确,玫瑰岛的毁灭又意味着什么?
玫瑰岛建立于1958年,那时的时际海洋法主要为联合国通过国际法委员会的努力进行的海洋法编纂,体现于1958年《日内瓦海洋法公约》,即:《领海及毗连区公约》(CTS)、《公海公约》(CHS)、《关于捕捞和养护公海生物资源的公约》(CFCLR)、《大陆架公约》('CCS')和《关于强制解决争端的任择签字议定书》(OPSD)。虽然《领海及毗连区公约》和《公海公约》在1965年1月才对意大利生效,但由于公约是对截至1958年习惯法的编纂,故可以在判断玫瑰岛法律归属时作为参考。
1958年《领海及毗连区公约》第1条规定,国家的主权范围由领土和内水延伸至其领海,并根据公约及其他国际法规定行使;第24条规定,在与其领海毗连的公海区域内,沿海国可行使必要的管制,以防止或惩罚在其领土或领海内发生违反其海关、财政、移民或卫生条例的行为。《领海及毗连区公约》正文中未商定领海的宽度,但公约附件的《关于领海和毗连区的广度和法律地位的一览表》显示,意大利主张的领海宽度为6 英里。因此,玫瑰岛在意大利主权范围外,意大利只能在岛上对发生在意大利主权范围内的特定违法行为进行防范或者惩罚。
那么玫瑰岛所处的海域是什么性质?1958年《公海公约》第1条规定,“公海”是指不包括在一国领海或内水中的所有海洋部分;第2条规定,公海对所有国家开放,任何国家都不能有效地声称将公海的任何部分置于其主权之下。可见,玫瑰岛实际上处于公海,意大利无权将其置于自身主权之下。
根据国际法院对西撒哈拉(Western Sahara)的咨询意见,“无主地”是一个法律术语,与被称为“占有”的领土获取方式结合使用;后一种方式在法律上被定义为以割让或继承以外的方式和平获取领土主权的原始手段。而对于已经存在有政治和社会组织的土著居民或人民的土地,其不能被视为无主地。玫瑰岛上的人民有自己的政治组织(有自己的政府,有主席、财政部长、内政部长和外交部长等),但社会组织存在与否已无从考证。如果视为存在,则玫瑰岛属于罗莎等人所有;如果视为不存在,那么,作为一块新建立的土地,玫瑰岛在没有主权占有时属于无主地(terra nullius),而先占有玫瑰岛的国家享有对玫瑰岛的主权。
接下来的问题是玫瑰岛共和国是否享有对玫瑰岛的主权,这里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该共和国能否被视为一个国家。1933年《蒙特维多国家权利义务公约》规定,国家作为国际法上的个体应具备四项条件:(a) 常住人口;(b) 确定的领土;(c) 政府;(d) 与其他国家建立关系的能力。此外,第3条第一句话明确规定国家的政治存在独立于其他国家的承认。按照这一标准的文义,可以论证说玫瑰共和国满足成为独立国家的四项条件,其权利应当受国际法的保护;因而,玫瑰岛是玫瑰共和国的领土,其主权不容侵犯。
不过,即使没有主权,玫瑰岛作为公海上私人出资建造的平台,也应被视为私人财产,对此意大利政府依旧无权在没有正当理由的前提下强制拆除。那么,在毫无正当性的情况下,意大利为什么又要不惜代价地对罗莎的“理想”加以阻挠、劝导、威胁,甚至“侵略”并炸毁玫瑰岛?一个合乎国际法、并无国际不法行为的新国家,仅仅作为一个乌托邦供理想主义者在其领土上感受自由,却为何难逃被执着地加以毁灭的命运?当我们抛开现实因素的考量,跟着影片一起放飞想象,我们不禁会对同时作为契约造物和暴力机器的现代国家之概念与目的产生怀疑——到底什么可以被称为一个合法的国家?当国家不再赋予自由,为何人们没有逃离现存政治机制而寻求自由的可能?玫瑰岛的历史存在,与其被影片所定格的叙事性存在,或许意义就在于为人们提供一个创造性、反身性的视角,对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加以审视和思考。
注: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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