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接受朝廷命令,从魏博节度使转任成德节度使。当时,他和唐室都以为一个时代终结了,秩序正不可阻挡地回归常态。


田兴,田氏家族第五任魏博节度使。魏博与成德、幽州并称河朔三镇,割据多年,代代相传,如国中之国。官员自己选任,赋税自己留用,没有朝廷什么事。魏博自首代节度使田承嗣以来隐然为三镇之首,兵马最强,割据之心最坚,而计谋最深,多次挫败朝廷一统河朔的计划。


现在,田兴要反正。


魏博军兵求他留下。田兴讲了一番话:几年前幽州节度使李师道面临选择时,因手下军兵劝阻未能倒向朝廷。然而,朝廷兵临城下时,也正是手下军兵将他出卖,身死族灭。请问诸君,今日留我,是爱我还是害我?


夹在长安朝廷与本地军事势力之间,割据一方的藩镇此时已是围城:外面的人还想进去,里面的人已经想出来。田兴就想出来。他放弃田氏数代经营的根据地,前往几十年来时友时敌的成德镇,从土皇帝变成朝廷命官,坏处是实际权力大为缩水,好处是有合法性,不再受上下两边夹攻。朝廷开出的杯酒释兵权交易,田兴愿意接住。


这是唐廷最好的时刻。自安史之乱以来,河朔三镇第一次全部服从于中央。中兴仿佛已成事实。


只不过,一旦田兴离开魏博,朝廷对交易的看法就变了。


成德镇与魏博镇几十年间多次合作对抗中央同气同声,但其间情势时有变化,两镇对朝廷的态度是有时你更想反我更想从,有时正好反过来,朝廷自然利用其内部矛盾作了许多离间工作,两镇时有兵戎相见,留下许多血债。


把田兴平调到成德镇,正是朝廷除掉田氏力量的最后一步。你对朝廷如此恭顺,不好明着对你动手,就用历史恩怨了结你吧。


田兴有防备,带两千精兵赴任。


问题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养不起这两千军兵。他们既非府兵也非部曲。府兵是唐朝初兴时主要军力来源,平时藏兵于民,战时征发出兵,是国家军队。部曲是以家族势力为核心聚集有依附关系者的私人武力。不光田兴手下,包括各镇在内,既非府兵亦非部曲,而是职业军人。


职业有两层含义,一层是他们已没有战时出征平时耕作的选择,不当兵即为失业;另一层是他们需要供养。谁供养就为谁卖命,已经雇佣军化了。


如果田兴仍然割据一方,养两千雇佣军是基本款。但现在他是朝廷顺臣,官员要中央派,税收要缴中央,哪里养得起两千人?他向中央打报告,请求中央财政出钱,石沉大海。中央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留中不发,拖着。


中央拖得起,田兴拖不起,只好把军队打发回魏博。然后,中央希望看到的事情发生了。成德镇有人利用积怨起事,杀光田兴全家三百人。


中央下一步计划鱼贯而出,任命田兴之子田布为魏博节度使,不报父仇枉为人子,两镇必然交战,正好让这群反贼余孽自相残杀,不费中央一兵一卒:虽然你们表面上服了,谁知道心里服不服。不管你服不服,死光肯定服。


机关算尽,少算了一节。


魏博军人不愿战。中央做的局田布只能往里钻,谁叫他为人子呢。但魏博军人不必钻。他们早已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可以自己选,派出代表与田布谈判:去打成德,没门;反中央,如河朔旧事,我们跟着你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夹在中间,两头为难,田布自尽。


河朔旧事就是回到割据,军兵们比节度使还要上心,无他,服从中央的话,他们要失业,中央一直想裁各镇军队数量。收入会减少,一镇养一军,肯定养得比一镇既向中央交税又养一军要好。还得去打自己不想打的仗,西北的回鹘、西南的吐蕃,唐兵坟场。


成德反,魏博反,幽州也反。转眼间,河朔大好局面付诸东流。自此到唐亡,朝廷政令不过黄河,唐廷自然是失败者。兵变上来的一批又一批节度使也是失败者,他们被军队推上虎背,最后都被其所噬;乱兵也是失败者,无论谁上台,首先要做的就是杀光作乱之人。


职业军人获得自我意识,便成为最难压制的政治力量,一连串下克上,找不到停下来的均衡点。停不下来,便是大家都失败。


一个时代确实终结了,但不是田兴和唐廷以为的那样。秩序正不可阻挡地奔向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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