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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京的最大反对者纳瓦利内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一段日子。
作为个人，他已经没有发声渠道，被完全控制住了。
但他的影响力没有完全消退，事业也没有完全停止。
拜登在2021年6月与普京会面时，就提到了纳瓦利内。如何对待纳瓦利内，已经成为一个国际政治问题，牵扯到俄罗斯和美国、欧盟的关系（参见《拜登和普京都聊了什么？》）。
从这个角度上看，纳瓦利内的目的已经部分达到了（参见《他被称为「普京最害怕的人」》）。
而继续完成他的事业的，是他的助手柳博夫·索博尔 （Lyubov Sobol）。
◆ 2019年索博尔在莫斯科的一个会议上。
图片来源：AP
纳瓦利内的亲密战友
索博尔，是目前纳瓦利内的「战友」中唯一没有被逮捕，也没有被流放的人，几乎是反对派最后的希望。
但是，2021年8月3日，她被「限制自由」一年半的时间，原因是「煽动人们违反疫情限制」。
这一罪名针对的实际是索博尔在年初抗议中对纳瓦利内的支持。同样因为这一罪名被逮捕的还有纳瓦利内的兄弟奥列格·纳瓦利内（Oleg Navalny）和他的盟友尼古拉·利亚斯金（Nikolai Lyaskin），他们的情况都比索博尔更严重。
纳瓦利内为此在监狱进行了近一个月的绝食抗议，一度生命垂危。
8月5日，纳瓦利内的妻子结束了对纳瓦利内的「长期探访」，她和纳瓦利内待了三天。外界确定了纳瓦利内的安危，而他还要在牢狱中再待两年。
◆ 纳瓦利内和妻子尤利娅·纳瓦尔纳亚（Yulia Navalnaya）久别重逢后，妻子在社交网站上发布了消息。
图片来源：Instagram
而在不久前，俄罗斯当局封锁了纳瓦利内团队运营的约五十个网站，并将纳瓦利内和他的团队定义为「极端分子」，要求Twitter关闭索博尔的账户。索博尔称其为「克里姆林宫最后的歇斯底里」。
俄罗斯对纳瓦利内团队的打击，在索博尔看来，与普京想要继续巩固其统治权息息相关。她认为，已经统治了俄罗斯20多年的普京还想要继续统治到至少2036年。
被「软禁」之后，她必须时刻佩戴电子脚踝监视器，并被要求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必须待在家中。而她的电话和互联网都已经被禁止使用。此外，她还需要每月至少向警方登记三次。
◆ 索博尔在家被「软禁」的近照，脚上带着监视器。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er
在一年之内，索博尔也不能做更多，但她却是最可能继续活跃的著名反对派。
其一，是因为索博尔还有重新活动的希望，而纳瓦利内和其他团队成员大多数都被判处数年有期徒刑或已经不在俄罗斯。
其二，是因为索博尔的名气仅次于纳瓦利内，在俄罗斯有很大影响力。
索博尔与纳瓦利内相识于2011年，那个时候，她还是刚从莫斯科国立大学法学院毕业的学生。在遇到纳瓦利内之前，她已经关注了他很久。她本可以找一个工资高五倍的工作，却坚定地加入了纳瓦利内团队，每个月拿2000美元的工资。
加入纳瓦利内团队以后，她成为了纳瓦利内反腐败基金会（FBK）的律师，正是这个机构，在后来曝光了俄罗斯官员的大量腐败行为，其中包括梅德韦杰夫和普京。
纳瓦利内被捕，与他曝光普京豪华别墅前后脚发生。在这个过程中，索博尔一直跟进这一调查，她在Youtube上有自己的频道，也在Navalny Live的频道上露面，与纳瓦利内一起制作揭露普京腐败的视频。
而在这之前，纳瓦利内在飞机上中了神经毒剂，到德国治疗（关于他中毒的后遗症和影响，参见《中毒以后》）。
通过纳瓦利内自己和其他多个国家、多个机构的调查，已经确认下毒是俄罗斯政府的行为，当然，普京并不承认这样的调查结果。
在调查的过程中，纳瓦利内给俄罗斯安全部门的特工库德里亚夫采夫（Kudryavtsev）打了一通电话，冒充是其上级，结果意外套出了「内裤下毒」的整个过程，震惊了世界（参见《太传奇了，他不仅从普京的毒杀中活下来，还自己破了案》）。
◆ 纳瓦利内和库德里亚夫采夫的通话被制作成视频，在Youtube上流传很广，右侧为库德里亚夫采夫。
图片来源：Bellingcat
索博尔在这件事上行动力也很强，她到库德里亚夫采夫的家里去采访他，结果后被指控「非法强行闯入」，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缓期执行。
然而，判定索博尔违法的时候，法庭并没有传唤库德里亚夫采夫，认为这件事与其无关，把此事归结于开门的库德里亚夫采夫的岳母。索博尔认为，这完全是政治操弄，并要求上诉。
如果说，纳瓦利内是因为中毒、调查中毒真相、回国曝光普京别墅而为世人所知，索博尔就是因为采访库德里亚夫采夫和在支持纳瓦利内的抗议中扮演的领导角色而为世人所知。
纳瓦利内回国后，因为「违反假释条例」而被捕，进入了俄罗斯的劳改监狱（参见《都知道普京把纳瓦利内抓了，然后呢？》）。而索博尔也遭到了软禁。
索博尔在接受《纽约客》（The New Yorker）采访的时候，称自己一直准备好面对这样的结果，自己和纳瓦利内从来都是在曝光俄罗斯政府腐败问题的同时不断面临起诉、恐吓、拘留。
他们揭露得越多，受到的打击就越重。
对这些，他们早已习惯。
但是，勇敢从来不是与生俱来的，面对强大得多的力量，索博尔也在成长。
「福尔摩斯」
索博尔1987年出生于一个工人阶级家庭，一开始她的理想并不是成为一个政治人物。
当同时期的孩子们还在看动画片和轻喜剧的时候，她最爱看的却是根据福尔摩斯故事改编的剧集。私家侦探一度成为她的梦想，但这个职业在俄罗斯几乎找不到。
侦探梦驱使她想要成为警察，而在她阅读了大量法庭陈述之后，她迷恋上了法律，想要成为一名律师。在她看来，律师也是在错综复杂的案件中寻找线索，并服务于正义的职业。
追求真相，成为她一生的事业。
于是，在她17岁那年，她进入了莫斯科国立法学院（MSAL）专修法律，并在学习的同时兼职做法庭秘书和法官助理，在那里，她的思想与现实事件结合在了一起。两年后，她又进入了莫斯科国立大学（MSU），并于2011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 莫斯科国立大学（Moscow State University）是俄罗斯著名的学校，始建于1755年，建筑相当辉煌，学校也继承了自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以来的启蒙传统。
图片来源：Schindler
当2011年她找到纳瓦利内的时候，她已经将他看作心中的福尔摩斯。因为纳瓦利内所作所为，正是在社会的表象之下发现真相，挖掘藏在虚假之下的真实。
那个时候，纳瓦利内已经很有名气。早在2000年，纳瓦利内就参加了俄罗斯联合民主党（Yabloko），并在党内担任要职。在电视上，他用辩论赢得了许多俄罗斯人的青睐，但后来他的电视节目被停播。
2006年，纳瓦利内要求莫斯科当局批准他的游行，但当局的压力传导到联合民主党内部，造成纳瓦利内被开除。
2011年对于纳瓦利内和索博尔都是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纳瓦利内参加了两场游行来反对当局选举上存在的舞弊，并被拘留了两次。他开始成为俄罗斯反对派的一个重要的意见领袖。
在这个过程中，索博尔帮助纳瓦利内仔细地查询了政府与银行之间存在的回扣和挪用公款，并在游行上支持纳瓦利内。
索博尔和纳瓦利内团队的行动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合法参与俄罗斯的政治，参加选举；二是寻找俄罗斯存在的官员腐败的证据，揭露真相。
由于加入纳瓦利内团队之后，索博尔需要面对繁忙的工作。当时，索博尔刚刚结婚，丈夫是她在大学时的同学。由于不能理解索博尔，他们的婚姻很快无疾而终了。
2012年，索博尔认识了俄罗斯人类学家谢尔盖·莫霍夫（Sergei Mokhov），他很快成为索博尔第二次结婚的对象。
◆ 索博尔与莫霍夫的合影。
图片来源：The Sunday Times
莫霍夫对俄罗斯相当悲观，认为俄罗斯是「痛苦而空虚」的，是一个「年轻人无处成长和满足」的「被腐败统治的国家」。索博尔则和他非常不同，她更加积极，也更加重视行动而非思想。
这样的两个人却不断地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对方。莫霍夫会看索博尔在社交媒体上的帖子，关心哪些人会对她构成威胁；索博尔则很少看莫霍夫的书，认为那太过「阴郁」了，但她敬佩莫霍夫的洞察力和勇气。
2012年，俄罗斯当局逮捕了很多反对派，一些人逃到了国外，但纳瓦利内、索博尔和莫霍夫都留在了俄罗斯。他们选择继续战斗。
纳瓦利内领导的反腐败基金会，不仅搜集资料，还开始利用无人机曝光官员们豪华的住宅。
纳瓦利内在2013年竞选莫斯科市长，索博尔则深入调查叶夫根尼·普里戈津（Yevgeny Prigozhin）与俄罗斯政府之间的关系。普里戈津主要经营餐饮业和赌场，被称为「普京的厨师」，与俄罗斯政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索博尔发现，普里戈津与政府勾连创办的互联网公司影响了美国选举等政治事件。她列出了一个包含800多项交易记录的表格，并据此估计出普里戈津的非法财富价值超过10亿卢布。
◆ 普里戈津（左）与普京在2011年莫斯科附近的宴会上。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纳瓦利内不仅竞选失败，还被冠以「欺诈木材厂」的罪名拘留。2013年9月，一万名纳瓦利内的支持者走上街头抗议选举舞弊和罗织罪名。
索博尔当时刚刚生下一个女儿，但她仍然挺身而出，决定继续事业，支持纳瓦利内。
然而，由于曝光了普里戈津，威胁向索博尔逼来。
2016年，就在索博尔公布了更为详细的普里戈津交易证据之后，莫霍夫遭到了袭击。
当时，莫霍夫晚上回家，在楼门口碰到了一个拿着鲜花的男子，男子攻击了他的臀部然后迅速跑开。莫霍夫立刻感到剧痛，感到自己被注射了什么，昏倒在了地上。当他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认为他被注射了某种神经制剂。
莫霍夫没有生命安全，不久就康复了。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学术研究招致了当局的不满，后来才意识到这是索博尔的敌人通过攻击他来恐吓索博尔。
两年后，一家独立媒体《新报》（Novaya Gazeta）在调查监控时发现，攻击莫霍夫的是一名药剂师，极可能受雇于普里戈津。
这次事件之后，莫霍夫和索博尔都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国家没有正义可言，莫霍夫更加悲观，而一直追求真相的索博尔则认识到，真相也和正义有关。
纳瓦利内通过这件事意识到，如果不扩大影响力，他们时刻都可能面临生命危险。于是，他和索博尔开始在Youtube上发布视频，将研究成果公之于众。
在这期间，纳瓦利内公布了对梅德韦杰夫腐败的证据，索博尔则继续跟进对普里戈津的起诉。
在2018年，索博尔发现普里戈津对几所幼儿园提供劣质食物，造成痢疾爆发，她找到22个家庭，为他们起诉普里戈津，最终获得了赔款。这是反对派在俄罗斯为数不多的胜利。
但是，因为索博尔的举动，她开始成为她反对的力量的眼中钉、肉中刺。
追求自由的勇气
2019年，索博尔想要竞选莫斯科议会议员，结果她的参选资格被政府直接拒绝。这让她开始了一场有极大影响力的游行，被当局视为「大规模骚乱」。
◆索博尔在2019年7月的街头抗议中，当时她已成为反对派的领袖之一，并称「政府非常害怕」。
图片来源：npr
为了获得正义，她离开了自己的女儿，搬到了纳瓦利内租用的办公室里进行绝食。这次绝食长达一个月，期间索博尔只饮用必须的水和营养液。这让她瘦了二十多斤。
面对她的绝食，民众继续游行，政府则继续指控她煽动游行。警察带走她的时候，她用手机记录下了一切，并展示给人们看。
◆ 索博尔2021年8月被警察带走。
图片来源：法新社
她说：
「我女儿五岁，我希望她生活在一个尊重人权和自由、法院独立、新闻自由的国家。我希望她生活在这个国家。我不想搬走。」
最后，她固然没有机会成为议员，但对她的指控最终也没有成立，她只被关了两个小时就被释放。
这一次索博尔一战成名。
她完全掌握如何激怒政府，如何使民众支持自己，以及如何运用社交媒体提高影响力。
整个过程中，她表现得相当勇敢，又相当机智。这使她完全脱离了纳瓦利内团队成员的身份，成为一个具有影响力的独立政治人物。
之后的故事，就是开头她与纳瓦利内在追查下毒时发生的事，以及之后各自的境况。
索博尔这些年的努力还是激起了涟漪。
从她加入纳瓦利内，到成为反对派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她始终如一，从未胆怯、退缩。
2011年，索博尔被《福布斯》（Forbes）评为当年「鲜为人知的面孔」的第七名，该排名意在向公众介绍影响力巨大但不为人知的人物。
2019年，索博尔被BBC列入全球100位鼓舞人心的女性人物之列。
独立民调机构勒瓦达中心（Levada Center）于2021年4月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在莫斯科，索博尔已经成为仅次于纳瓦利内的体制外政治人物。
◆ 2019年绝食之后暴瘦的索博尔。
图片来源：塔斯社
这些都让她稳稳立于如今反对派的中心，成为接替纳瓦利内继续发声的反抗者。
十年，对于一个女性政治人物的成长来说，既是很长的时间，也是很短的时间。索博尔在十年间，从一个怀揣着侦探梦的女孩，成长成为一个坚持真相和正义的斗士，在人们心中俨然是英雄。
这样的磨炼与成就，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容易做到的。
当然，在俄罗斯仍有很多人对反对派持怀疑态度，认为他们不过是哗众取宠，散播谣言。
但是，面对纳瓦利内、索博尔列举出的视频、音频、图片、数据和文件证据，如果想要反驳，最好的方式不是拿出更有力的证据来驳斥吗？
可是，纳瓦利内和索博尔一次次地拿出证据，当局却一次次地用拘留、软禁的同一种方式回应。
正是这样的方式，让民众越来越多地倒向反对派，支持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从一般的逻辑来看，有多大的权力就要负多大的责任，尤其掌握权力的一方恰恰声称是代表民众的，那么面对民众的任何质疑，都必须给予回答。
何况，纳瓦利内和索博尔不只是提出问题，还承担了举证任务，想要脱责，掌握权力的一方就更要举出更多证据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直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是最简单、粗暴，也是最没有说服力的方式，显得气急败坏，狼狈不堪。
从这一方面，纳瓦利内和索博尔是相当成功的，他们让当局显得笨拙、丑陋和粗暴。
但他们也付出了代价。
现实并不是童话，当一个孩子说出国王没有穿衣服的时候，故事不会就此完结，而会继续发展下去。
面对现实的残酷，没有人能完全准备好。
支撑纳瓦利内和索博尔的，不是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的理性和智慧，不是对未来的预期，也不是对现实的把握。
支撑他们的，是信仰，而他们的信仰是自由。
是自由赋予他们勇气。■
参考资料
Lyubov Sobol's Hope for Russia. The New Yorker. 2021-07-26.
Opposition Politician Sobol Ends Month-Long Hunger Strike Amid Moscow Protests. The Moscow Times. 2019-08-15.
"The Government Is Very Afraid": Meet Moscow's New Opposition Leader, Lyubov Sobol. NPR News. 2019-08-21.
Navalny. Wife Describe Extended Visit At Russian Prison Facility. Radio Free Europe News. 2021-08-05.
"These Bastards Will Never See Our Tears": How Yulia Navalnaya Became Russia's Real First Lady. Vanity Fair. 2021-07.
Yulia Navalnaya's husband was poisoned and detained. Now she is piling pressure on Vladimir Putin. CNN News. 2021-01-27.
Yevgeny Prigozhin. Russian Oligarch Indicted by U.S., Is Known as 'Putin's Cook'. The New York Times. 2018-02-16.
Russian court sentences Navalny ally Lyubov Sobol for trespass. BBC News. 2021-04-15.
Russian Police Arrest a Top Navalny Ally. The New York Times. 2020-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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