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早上醒来,惊闻飞机失事的不幸消息。中学同学老肖在群里说:朋友儿子的女友,因核酸没做,被小伙子劝说晚点回广东。成为买这个航班机票的唯一幸存者。
生死命运,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还是命若飘萍,只因一小股看不见的蝴蝶扇起的微风就会改变?

多年前,一位朋友突然接到学校的电话,说自己的儿子在学校惹了祸。匆忙赶去,才知道平素乖巧的孩子居然打伤了同学,处理好后,耽搁了早就定好的一家人返乡看外婆的航班。

如你所猜,那班飞机不幸遇难。

命运无常。难以想象遇难者的亲属们的悲痛欲绝,又不禁感慨:亲友们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诺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曾设计过一个实验:
A和B分别乘出租车去机场,他们都要赶6点的航班。但因为堵车,都是6:30才赶到。
A的航班早已按时起飞,但B的航班却延误到6:25才起飞,B先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航班离港。
(请忽略办理登机牌和飞机起飞的关系。)
请问,他们两个人,谁更生气?
大多数人认为,B更生气,因为他只差一点点就能赶上飞机了。
但是,明明是两位人都误了飞机,根本没啥差别啊?
丹尼尔·卡尼曼由此提出了一个概念:
反事实思维。
事实上,让B更恼怒的并不是晚到机场这个事实,而是反事实:
  • B差一点儿就飞成了,而且失去了飞机延误给予的弥补机会,所以很恼怒;

  • A差得比较多,并且也没有飞机延误给予的机会,所以没那么恼怒。
人用“反事实”而非“事实”来决定心情,似乎是奇怪的事情。例如,研究者发现,奥运会上得了银牌的运动员,比得了铜牌的运动员更难过。因为:
  • 得了银牌的“反事实”是“差一点儿得了金牌”;

  • 得了铜牌的“反事实”是“差一点儿什么奖都得不到”。
前者是“上行反事实思维”,后者是“
“上行反事实思维”
”。

反事实思维,是一种人的高级思维,深深影响我们的判断、决定和情感,对人类做决策至关重要。
面向未来的反事实,通常是:如果......会怎么样?
这类积极思维帮助我们进行因果推理,进而改变未来。

面向过去的反事实,通常是:要是......就好了。这类消极思维,经常让我们陷入懊恼,而忽略了朝前看的乐观和机遇。
很多时候,“只差一点儿”的反事实,也许只是个幻觉。例如彩票亿元头奖的中奖号码是314159,你的号码是314158。貌似仅差了一个数字,但其实这个“差一点儿”的号码,和其它所有没有中奖的号码一样,并没有特别之处,在数学意义上是平等的。
可我们的大脑和情感并非数学机器。“差一点儿”的反事实,是现实世界和文艺作品的喜怒哀乐之源。

2010年,任正非在国外出差,他突然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又怕母亲担心,就想着回去再打。
结果接到电话,母亲出门买菜,被车撞至重伤,不久便辞世了。
任正非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从此以后,他都要在一个无法自拔的假设中煎熬着:
“如果8日上午我真给母亲打了电话,拖延她一两分钟出门,也许她就躲过了这场灾难……”
这是一个心碎的故事。

也许每个遭遇了如此飞来横祸的家庭,都有类似的“反事实假设”:
就像《蝙蝠侠》里少年韦恩的噩梦:假如他不因蝙蝠恐惧症走出戏院,父母就不会被抢劫犯枪杀。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不是也算凶手之一?

又比如说,某人要赶联程的国际航班,结果仅仅晚了不到一分钟,所有的航程都不得不取消掉重新购买。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此前的每一分钟,都可能要成为这“迟到”的一分钟的原因?如果早起一分钟,机场高速上快一分钟,在机场里多跑几步,就不会迟到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真正的凶手吗?还是说此前的每一根稻草都要为此负责?
“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酒馆,你却偏偏走进了我这一家。”假若不如此偶然,故事又将如何展开?一切又将怎样逝去?
现在,请你来做一个实验:
倘若如上所述,一个微不足道的“反事实”,就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那么,你现在能否尝试一下,做点儿什么面向未来的“反事实”,来干预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也许你会发现:这很难。
你可以做些什么呢?给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发个消息,开始学一样你愿望已久的乐器,终止某个恶习,养一盆能活很久的榕树......

一切仿佛是朝波涛汹涌的江水里扔下一粒石子而已,你被时代的浪潮裹挟,“此刻试图改变些什么的你”被“组成命运的无数个你”裹挟,滚滚东逝,纹丝不动。

即使你真做出了某样惊人的“反事实”,即使朋友们为此愕然之极,你对命运的改变也仍然是命运的一部分,反事实成为事实。你成功或失败,如意或不如意,别人都会感慨:你看,这个家伙果然命该如此。
要是他晚出门一分钟,要是她和邻居少聊几句,会不会避开那场发生在一秒内的致命车祸?
对个体而言,发生车祸是随机事件,但一个城市每年车祸数量则呈现相对稳定的结果。
2017年美国车祸死亡人数是37133人,2016年这个数字是37461。为什么这两个数字如此接近,难道死神也有KPI?
大数定律冷酷地依照系统,像扔骰子一样,得出一个稳定的数字。
这个数字,并不因为遇难者家属“如果......就好了”的伤感而改变。

一片森林出现火灾的次数,一个国家新生婴儿数量,一个地区晴朗的天数等等,这些重复出现的事件出现的次数,都会在一个稳定的区间内波动。
假如不介意情感上的宿命论,那些概率数字里的逝者,是替另外一个概率数字里的生者而死,尽管彼此素不相识。
我们感慨万千的偶然性,在费曼看来,只是随机性作用下的巧合。你看见一个“12345678”的车牌号,并不比“15923769”的号码更“巧”。
假如有一天你在街头随机看见了两辆车,一个号码12345678,另一个是87654321,一定会惊讶于这种极低概率如何得以发生。
你的惊讶是因为这两个数字非常“有序”,但极可能有另外两个你认为并不巧合的车牌号码,其实有着别的稍微隐蔽的“有序”,而且也更为“巧合”。
由此推及:令人惊讶的巧合或许无处不在。
“巧合”的背后,是“目的”之假设。就好像是有人刻意将两组“有序”的数字摆在了一起。
然而,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也许一切变化本质上只是自发衰减的结果。
人类擅长于去发现模式。人类对于因果的痴迷,以及个体强烈的目的性,包括不自知地被自私的基因作为繁衍载体的目的,以及自我觉察之分布于“马斯洛需求的不同层次”间的目的。
进而,我们将“目的论”扩展到无尽的宇宙,试图去找寻万物的设计者,去发现人类存在的目的和意义。
然而,这叩问毫无回应,万物静默如谜, 只因那瑰丽的宇宙存在,并不需要目的,也不依赖于解释。

仰望星空时的虚无,俯瞰生存时的逼仄,每每令人疑惑。
决定一生的,到底是偶然性,还是命中注定?
我们总是选择之后,才找理由;行动之后,才去解释,做了之后,才自圆其说。很可悲,我们几乎没有主动地“存在”过。
或许是因为,我们错误定义了“反事实”的概率空间。
《非理性的人》开篇,引用了基尔凯戈尔曾讲过的一个故事:
一个对自己的生命心不在焉的人,直到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已经死了,才知道他自己的存在。
加缪所说的那个唯一的“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或许也算得上一个“反事实”的思想实验:
假如我们明早醒来发觉自己死了,我们将如何触及自己的存在之根?
飞机遇难的新闻,带给我们的触动,是他人的不幸与人们的同理心交织作用下的“反事实”沉思。
无论我们是谁,无论性别,无论贵贱,我们的生活的反事实,不是“她比我更有钱”,也不是“他在茂宜岛有一栋海边度假别墅而我没有”,所有活在世上的人们的“反事实”都是一样的,那就是:
在某个被朝霞雨露轻抚的清晨,你不在了。
每当人们用掺杂着不可救药的目的论去思考自身在宇宙的存在时,就会惊讶于生命何以在地球上诞生,这个宇宙间的过程只要稍微出一点儿差漏,就会前功尽弃。哪怕只是月球对地球自转轴倾斜角度的“守护”略有变化,所有生命的存在也都毫无希望。
对每一个生命而言,那一路的彩虹都为其升起,太阳为其燃烧,引力为其当牛做马,原子为其搭遍了积木。
然而,所谓“人生除了生死全都是儿戏”的感慨,往往比新闻的时效还不耐久。欲望,恐惧,贪婪将人类驱赶到一片极其狭小的沙漠深处。无所不能的科技要么试图将我们引入存在的幻境,要么打算仓皇离开这个早晚要被人类自己毁掉的星球。
电影《永恒族》借长生不老的外星人追问:假如永远不死,假如每次重生都以抹去记忆为代价,那么还有自由意志吗?我们还“存在”吗?
卡尔·雅斯贝尔斯的解答是:
刹那是时间性与永恒性的一致,它使实际的一刹那深入到永恒的现实中。
在当今这个失焦的时代,曾经自觉无所不能的世界突然遭遇了一连串的百年不遇。也许我们该放弃预测,不再奢望回到从前,从宏大叙事的狂欢,转向关注微不足道的个体命运,去感受那些被忽略已经的存在,并见证其在整个宇宙间之作为不可思议的反事实。
巴雷特在书中,尤其提及了布贝尔的主张:
生活的意义只发生在这样一种个人与个人的区间里,在这个区间里,他们处于一个人总可以对作为他人的“你”说“我”的这样一种交往情势中,这样一种思想是值得毕生发掘的。
你我隐约觉察的时间之河的转折,也许是真实的,也许只是历史原本如此。
假如我们依然相信探索永恒是值得的,假如宇宙的生命与我们的生命比例已经构建了某个相对永恒的场景,哪怕时间也许只是虚幻的,那么卡尔·雅斯贝尔斯的如下主张,也许仍可聆听: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尽最大努力,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得到什么,但我必须积极行动,只要有了充实的今天,才会有明天,只要我们今天做了我们力所能及之事,我们就可能拥有明天。
作为一名精神病医师和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认为人之生存不可能不分裂,例如理智与情感的分裂,灵魂与肉体的分裂,责任和意欲的分裂。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类似于剪刀的结构,又或是如弓一样在张拉之间形成了生命存在的张力。
卡尔·雅斯贝尔斯相信人能克服并超越自身的分裂,其目的不在于成功,而在于追求,并由此显现对自身的认识。他说:
“具有这一积极、能动的理性的人才能超越自我,超越意味着未来,意味着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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