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雨杨
编辑张瑞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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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导演、记者布伦特·雷诺德(Brent Renaud)将前往战地视为一场概率游戏,在汽车炸弹和火箭弹横飞的伊拉克、被火焰和怒气席卷的开罗街头,以及毒贩火并的墨西哥上帝之城,他一次次前往危险的中心,仿佛带着盲目信心参与俄罗斯轮盘赌,他的勇气和对危险的漫不经心,既游刃有余又像自我催眠:“即使是在地球上最危险的地方,只要找到与那些检查站和武装势力沟通的方法,你存活的几率是非常高的,你是安全的。”
工作中的布伦特 ©Simon Ostrovsky
毋庸置疑,在一个和平年代(当然,如今我们已经侈谈于此),致力于掌握在战火中存活的“方法”,既让人敬佩又觉得自讨苦吃。对于普罗大众,我们远观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没有对这个世界的苦难视而不见,但同时我们也从心里明白,我们和他不是一类人,这样的区隔来自本能:离危险越近,毁灭也就在一瞬之间,而我们都惧怕死亡。
布伦特·雷诺德的死亡发生在一瞬之间,俄罗斯轮盘赌进入终局,当枪口瞄准,扳机扣动,子弹在敌意下迸射, “安全”只是镜中幻影。
3月13日,基辅郊外的伊尔平,一片遭受炮火轰炸的重灾区,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室内已断电断气,废墟下可能还有未被清理干净的尸体。大批难民正在出逃,在一座桥上,布伦特正在车上寻找更好的拍摄角度,来记录下这一切。突然间,有人朝他们射击,司机掉头,射击没有停止。
乌克兰伊尔平,一名记者在战地中寻找掩护©人民视觉
在医院,一位意大利记者找到了布伦特的同伴,向他询问后者的情况,布伦特怎么样了?同伴说,我不知道,他被落在后面了,但我看见子弹击中了他的脖子。
人们在布伦特的包里发现了一张《纽约时报》的记者证,后来的澄清表明,那是他曾为时报工作时获得的。近一年里,他正在为《时代》杂志拍摄一部讲述世界各地难民危机的纪录片,乌克兰是他的其中一站。
布伦特的哥哥克雷格·雷诺德向《纽约时报》确认了弟弟的死亡。自从大学毕业后,兄弟二人既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志同道合的合作者,他们共同拍摄、剪辑,以摄影机和Gopro为武器,出没于全世界最危险的区域,仿佛一对冒险拍档和浪漫骑士。那是超过二十年的地狱之旅——中美洲帮派冲突后血泊中的尸体,地震里失去一条腿的婴儿,现实是什么样,地狱就是什么样。是的,布伦特说过,在地震、暴动之后的海地,兄弟俩用镜头捕捉过一个男孩劫后余生的脸,他告诉那些活在蜜罐里的人,如果你想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就来海地吧。
雷诺德兄弟的纪录片充斥着一种粗糙的、生猛的风格。他们几乎不使用图片、数据,没有配乐,晃动的摄像机镜头拍到什么,就展示什么。正是凭借这种写实的力量,雷诺德兄弟于2015年获得皮博迪奖,这被誉为美国广播电视界的普利策新闻奖。而布伦特还单独获得了美国导演工会“纪录片杰出导演成就大奖”。
布伦特认为新闻是“关于被剥夺了权利的人们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是苦难、抗争与救赎的集合,记录既不娱乐他人,也不愉悦自己,它只是一种责任。虽然摄影机不能惩罚恶行,照相机也不能拯救他人于泪水,但凡被记录下的,都将被审判。在这层意义上,记录不再是镜头里的悄然旁观,也不是所谓后现代的凝视,而是理性和激情共振下的纵身一跃。
乌克兰基辅,记者们戴头盔身穿防弹衣工作©人民视觉
与黑暗抗争往往意味着苦行——它需要巨大的能量,用来对抗黑暗,对抗孤独,从肉体到精神满是疲惫。就像恶战之后,士兵总是盼望回到故乡。十年前,雷诺德兄弟分道而行,哥哥克雷格回到家乡,结了婚,过上久违平和的生活,而布伦特一个人继续冲向战场。大概人类这个平庸物种中,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朴素的正义观像永恒的火焰在心中烧灼,布伦特知道自己记录的地狱还不够多。
倒在乌克兰寒冷冻土上的这一年,布伦特50岁,没有报道提到他有伴侣或者孩子。
布伦特是第一位在此次俄乌冲突中死去的外国记者,在他之前,已有两位乌克兰记者殒命,而他去世一天后,又有两位外国记者在袭击中死去。他们中,有像布伦特这样的中年人,也有青年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战地记者是最危险的职业之一,如果他们的死亡只是再次证明了这一点,那就毫无意义。事实是,在短短三周的时间里,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士兵死去了,平民也死去了。死去的人倒在血泊中,被掩埋在废墟下,在飘雪的时候横尸街头,又或者被层层叠叠抛入壕沟。在马里乌波尔的医院,母亲和孩子一起死去,在基辅,新婚夫妇再次重逢已是墓地,一位足球运动员的遗体被带回家乡,伤心的人们跪在路旁,而一位数学天才死在对动物园的轰炸中,在死去之前,她只是想给惊慌失措的动物们带去一点抚慰。
克斯新闻摄像师皮埃尔·扎克热夫斯基同样在乌克兰遇袭去世左一©人民视觉
在2022年的初春,欧洲大陆重燃战火,将被永远记入史册。但我们不是历史学家,只是远方的旁观者。因为网络,特别是移动互联网的存在,战争从未如此清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指的不是坦克、战机、炮火、浓烟、废墟,或者全副武装的士兵,而是镜头里一张张痛苦、迷茫、哀伤的脸,是泪水、怒火、绝望和一次次生离死别,是日常生活烟消云散后的黑色余烬。战争制造的不再是冷冰冰的伤亡数字,事实上它什么都不制造,它只摧毁。在远离乌克兰几千公里之外,我们都见证了这一切。
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我们可以和布伦特达成一致。在死去之前,他在现场,用镜头记录,而远方的我们用眼睛。我们在手机上、电脑里看见了千里之外的苦难,如果愿意,不要扭过头去,将它藏在眼睛里。
布伦特曾经告诫记录者,“关键在于你要靠得特别近。”他用生命证明自己做到了,在这里,“近”指的不止是物理距离,也是心理距离,布伦特是2019年度哈佛大学尼曼学者,在死去之后,同学们在网络上缅怀他,他们形容他与采访对象的距离,“他不止是在听他们说什么,他是试图理解他们的灵魂,理解他们是谁。”
布伦特晃动的镜头曾经对准中美洲那些逃难的青少年,拍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穿越危险的边境线,为了省下一美元游过湍急的河水。布伦特长相棱角分明,有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他的镜头和他本人都传递出一种忧伤的气质,他问那些独自踏上旅程的孩子: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家乡?
“因为我随时可能面临死亡。”
“你为什么不愿意谈论更多?”
“因为我仍然感到恐惧。”
去理解,理解不能战胜死亡,但可以战胜恐惧。任何一种人类文明都曾经告诉我们,理解可以带来和平,野心和敌意则不能。理解他人,理解苦难,理解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然后靠拢前者,对抗后者。
工作中的布伦特(右一) ©Simon Ostrovsky

布伦特1971年出生在美国的阿肯色州,小石城。他的父亲曾是一名售货员,母亲曾经做过社工。九十年代末,布伦特在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获得了硕士学位。毕业后,他开始在纽约从事纪录片工作。他没有公开的个人社交网络账号,一直与哥哥合用“雷诺德兄弟”的账号,发布的内容全都关于他们热爱的工作:记录世界的苦难。
在哈佛大学尼曼基金会发布的一篇讣告中,寥寥数语提到了他的爱好,“布伦特喜欢动物,尤其是他的狗,Chai,他也致力于动物保护。他喜欢老式摩托,并组装了一个工作室,用来剪辑视频和改造摩托。尽管非常害羞,但他仍尝试过即兴喜剧和教授新闻。”
正是这样一位内心温柔之人,一次次冲向冲突的中心,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在炮火、战乱和自然灾害中,在伊拉克的荒原和阿富汗的山岭之间,在海地、中美洲帮派盘踞的城区,他学会了如何找到一个靠谱的翻译和司机(你要将自己的命暂时交付给他),学会了如何有技巧地与当地军队和警察沟通;学会了要揣好大量现金,在动荡的战区,将钱花在刀刃上……
布伦特·雷诺德©Simon Ostrovsky
世界的风暴中,布伦特保有内心的宁静,靠的不是置身事外,而是置身事内。这与其说是基于勇气,不如说近乎奇迹。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大概三十年前,一位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带着一台他还搞不清楚怎么使用的摄像机,独自一人跨越重洋来到柬埔寨,说不清是鲁莽还是勇气带来了好运,年轻人约到了一个高层领导人的采访,却误入了敌对阵营,后来场面宛如好莱坞大片,双方交火,子弹横飞,年轻人差点吃上一颗子弹。然后劫后余生,布伦特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志业
(来源:腾讯新闻)
参考资料:
1. 卫报,US film-maker Brent Renaud reportedly killed by Russian forces in Ukraine
2. 雷诺德兄弟的官网及上面罗列的所有兄弟二人的作品https://www.renaudbrothers.com/
3. 纽约时报,Brent Renaud, Crusading Filmmaker, Is Killed at 50
4. Filmmaker, Shooting Under Fire: Filmmaking in Conflict Zones with Brent and Craig Renaud
5. CNN, Media martyrs: Among those who died while working as journalists in the past 15 years
6. BBC, Brent Renaud: US journalist and filmmaker killed in Ukraine
7. 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 
8. Nieman News, Brent Renaud, a 2019 Nieman Fellow, has been killed on assignment in Ukraine
9. Nieman Lab, Celebrating the life and work of Brent Renaud, the filmmaker and Nieman Fellow killed in Ukraine
10. 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 Brent Renaud, Yevhenii Sakun, and the grave dangers on the ground in Ukra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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