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栏目主持人:陈柏旭
全球知识雷锋联合创始人、UCA优思建筑事务所创始人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王羲之
哲学家告诉我们,时间是不可见的,时间是无法再现的,时间不可言说。但正如你们所知,图像学家不能因为这种主张而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去想象时间。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以无休止的扩张、无休止的进步和消费的意识形态来吞噬我们自己的生存环境,而不是直面资源有限的事实或正视为我们的星球建立新经济模式的需要。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非裔美国人文化不是特殊或独立的历史,而是地球整个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本文为全球知识雷锋第188篇讲座。
本文整理自2020年5月27日,瑞士弗里堡大学哲学系讲座“现在时2020:时间的图像学”(Present Tense 2020. Iconology of Time),由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系教授威廉·约翰·托马斯·米切尔主讲。讲座由尼基塔记录,官晓晴校对编排。感谢法国里昂美学晓蕊联络授权,北大博士林寰、哥大哲学系陆阳的校对帮助。
记录者:尼基塔
香港中文大学文学硕士
德国卡尔斯鲁厄理工学院访问研究学者(技术哲学与伦理方向)
校对:官晓晴
全球知识雷锋2022春季轮值主编
主讲人:
威廉·约翰·托马斯·米切尔
(William John Thomas Mitchell)
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系教授
主持人:
克里斯托弗·哈福特
(Christoph Haffter)
瑞士弗里堡大学哲学系讲师
巴塞尔大学哲学历史系博士候选人
正文约15000字54图,阅读完需要15分钟
译 者 按 
什么时刻是我们用以思考时间的绝佳时刻?
米切尔提供的答案是:没有什么时刻比2020年这个疯狂、紧张的现在时(present)来得更为恰当。这是充满了危机和不确定性的无比漫长的一年,时间性(temporality)的四个各不相同的量级在此发生了相撞。
首先是新冠疫情全球性的肆虐:给世界经济造成重大损伤,超过百万人口死于新冠——这是自1918年西班牙流感以来最糟糕的公共卫生灾难。
其次是一场政治危机,独裁政府在全球范围内崛起,对两个世纪以来建立的代表性民主制度的安全和稳定构成威胁。这一危机尤其以美国最为突出。
再者是美国的系统性种族主义,它像是另一场旷日持久的瘟疫,终于引发了大规模的社会运动。
最后是全球性的环境危机,暴露出全球生态系统当前正遭受的威胁,包括人类在内的成千上万的物种面临严峻的生存挑战。
由于疫情被困家中不得不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米切尔对这四种时间性的交汇进行了一系列的反思。但他选择了绕过对于时间本体性的探讨(即探讨“时间是什么”),转而从时间图像学的角度,探讨人们如何通过图像的语言来描述时间。其中包括隐喻,人物(figure),拟人化以及图表。
米切尔搜集的这些关于时间的图像涵盖古今,但它们出现的先后次序并不遵从一般编年史的时间顺序。通过这些图像,他希望人们能够在这场危机中找到一些有用的工具以协助思考及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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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图像学的简单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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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学(Iconology),也称作图像解释学、批判性图像学,是图像研究的一门方法与科学。
传统图像学原是艺术家将具有象征性或寓意的图像范例,整理收藏,共创作时使用,包含象形、徽志、铭图、百科全书式的图谱等,对符志(icons)和特定题材的探究。
德国学者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1866-1929)在二十世纪对此进行了拓展,开创了现代图像学,他的“批判性图像学”尝试在图像志(iconography)的基础上,诠释艺术作品蕴含的世界观与人文内涵,使得艺术研究脱离美感鉴赏的局限。
他以艺术的表达形式、理论、历史演变为依据,建立包含各种议题及层次的特殊分类系统,涵盖人类学、神秘学、契约档案、民俗律法等。1902年成立的“瓦尔堡文化研究图书馆(Kulturwissenschaftliche Bibliothek Warburg)”反映了瓦尔堡的图像学理念。二十世纪另一位重要的图像学派学者恩斯特·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 1892-1968)奠定了今天的图像学理论模型。
他的图像学方法包含三个步骤:描述、分析与解释,重点是对同一主题的相关作品、图像、图示的历史演变、风格特色或社会习俗、文化等,加以排比分析、考证描述、归纳诠释。
W.J.T. 米切尔在他的《图像学:图像、文本、意识形态》(1987)这本书中指出,从广义上看,“批判性图像研究(the critical study of the image)”始自上帝根据自己的模样(in the image and likeness)创造人类这一说法,并由此将现代图像学进一步往前推进,对广告和政治宣传中的图像制造(image-making)行为给予一种“现代科学”的角度进行理论分析和解释。从这个角度,图像不仅仅是严格或字面意义上的诸如图片(pictures)、雕像、艺术作品等,还与心理图像、口头和书面图像,以及人类作为一种被造的图像和人作为图像的创造者这一观念关联起来。本讲座中的“图像学”主题基本上是从这个角度来阐述的。
参考来源: 
zh.wikipedia.org/wiki/
圖像學,W. J. T. Mitchell, Iconology: Image, Text, Ideolog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讲 座 正 文
谢谢克里斯托弗,刚刚前面听着你的介绍我好像看到自己的一生就从眼前飘过*。让我直接切入正题吧。
编辑注:原讲座开头,主持人 Christoph Haffter 对主讲人米切尔教授的学术生涯进行了详尽的介绍,但与讲座正文内容关系较弱。故编排时讲介绍放在了本文文末,作为了解米切尔教授的补充材料。
我今天演讲的内容来自我之前在《批判性调查》十月份刊载过的一篇文章。在这里我要为我的期刊带货带一下,这个logo(译者注:指着T恤上印的)看起来有点像是哈雷戴维森(Harley Davidson)摩托车*的标志,但它实际上写的是“批判性调查”,上面还印有“理论驱动(theory driven)”的字样。不过前面经你这么一介绍,我觉得现在把它换成“批判驱动(critique driven)”也很应景。

注:哈雷戴维森(Harley-Davidson)是一家美国摩托车制造商,于 1903 年在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成立。
我不想把整篇文章拎出来读,因为时间有限。文章是以现在时态写的,实际上,文章开头就写道:“这篇文章是以现在时来写现在时。”
那是在去年夏天,正值疫情高峰期,当时在明尼苏达州的明尼阿波利斯发生了弗洛伊德谋杀案。在我看来,仿佛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当中包含一种极其不寻常的、富有张力的时间性(temporality)。
事实上,整件事情缘于《批判性调查》的博客,我们的赞助人埃玛纽尔·埃洛伊(Emmanuel Alloa)也对博客有贡献。感谢他邀请我今天来做这个演讲。其它作者还包括人类学家迈克尔·塔西克(Michael Taussig)、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阿西尔·姆边贝(Achille Mbembe)。当然最重要的,首要发起人是我的好朋友齐泽克(Slavoj Žižek), 他用他那标志性的腔调说:我们必须得以现在时来书写现在时。

注:乔治·弗洛伊德 (George Floyd) 谋杀案:2020 年 5 月 25 日,46 岁的黑人乔治·弗洛伊德在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波德霍恩公园 附近东 38 街和芝加哥大道的交叉口附近被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局的 44 岁白人警察德里克·乔文 (Derek Chauvin) 杀害。
参见: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urder_of_George_Floyd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犯傻,我们所说的所有东西都是受到时间的局限的。我很快就发现,用现在时来写作几乎不可能。它就像是一种实验,每次我回头再读,我就不得不作点修改,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我写的东西出了问题——在写作和时间性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关联,我还没彻底弄明白怎么回事。
我当时非常肯定的一点是,我们生活在尼采所说的一种“纪元”(epoch, 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这是一个癫狂的时代。这个文章可以被放入到一个更大的关于“癫狂的图像学(Iconology of Madness)”这样一个项目中,但是今天我就来谈一谈“时间的图像学(Iconology of Time)”。
我的演讲题词就是用的尼采*的一个评论:
“个体的疯癫不太多见。但是在团体、政党、国家、时代,这就是定律。”
——尼采《超越善恶(Beyond Good and Evil)》
注: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德国评论家和文字学家,他的著作对现代思想史产生了深远影响。《超越善恶:未来哲学的前奏(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Vorspiel einer Philosophie der Zukunft)》是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所著的一本书,涵盖了他之前着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Thus Spoke Zarathustra)》中的思想,但采用了更具争议性的方法. 在《超越善恶》中,尼采指责过去的哲学家缺乏批判意识,在考虑道德时盲目接受教条式前提。
我就聚焦在“纪元(epoch)”这个词上。尼采为什么说 epoch 是一种癫狂的时代,一种集体性癫狂呢?
 01  
回到未来

Back to The Future
在这一部分,我想试图对此做一个解答。
首先我想要从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开始。关于时间,我们在哪里,我们身处于何时,我们站在哪里,我们怎么知道自己身处于这样一个时代,或处在一个正常的时代?
此时此刻在美国,每个人都以为我们处于正常的时代。“正常”(normal)这个词随处可见。我们的现任总统看起来也是一个正常人,而同理心、理性等等这些所有的美德在上一届政府中都缺失了。
让我来看几个历史节点(some moments of positioning)。最著名的可能是这张图像,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从这张图像中捕捉到的时间的瞬间。我相信在这次的线上会议中已经被讨论过了,这是一个充满紧张感的时刻。
注: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dix Schönflies Benjamin,1892-1940),德国犹太哲学家、文化评论家和散文家。本雅明是一位兼收并蓄的思想家,结合了德国唯心主义、浪漫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和犹太神秘主义的元素,对美学理论、文学批评和历史唯物主义做出了持久而有影响力的贡献。
注:保罗·克利(Paul Klee,1879 - 1940),瑞士出生的德国艺术家,其高度个人化的风格受到了包括表现主义、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在内的艺术运动的影响。
本雅明说:
“这就是人们描绘历史天使的方式。他的脸转向过去,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连串的事件,他看到了一个单一的灾难,它不断地将残骸堆积在残骸上。一场风暴正从天堂吹来。它被他的翅膀如此暴力地缠住,天使无法再关闭它们。风暴不可抗拒地将他们推向了他背弃的未来。当他面前的一堆碎片向天空升起时,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说的进步。” 
——瓦尔特·本雅明《历史哲学论文(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1940 年春季
这是一个奇怪而奇妙的引人注目的形象,我觉得这种
非常奇怪的方式很适合用来描述当下。1940 年,当本雅明写下《历史哲学论文》时,欧洲有一场可怕的大灾难正在发生——法西斯主
义的兴起、世界大战的开始,那也许是欧洲历史上曾经最黑暗的时刻。

所以现在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我的历史天使是什么(what is my angel of history)?当下我们在时间上可以采取什么样的立场?
让我们回到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心理学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试图去理解(因为我本质上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当我们说“当下(present)”的时候指的是什么?我们如何体验当下?当下有多漫长?
詹姆斯如是说:
“现在是所有设想的时代的原型……我们可以立即并不断地感觉到它短暂的持续时间。似是而非的现在有一个隐约消失的前后边缘,一个马鞍背,坐在上面我们可以从两个方向看时间。”
——威廉·詹姆斯《心理学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1890
当然,作为一名图像学家,在这句话让我想到的是马鞍(saddle)的概念或形象,我们就像骑手,或骑在马背上的骑手,可能会带着它逃跑,和我们一起逃跑,又或者可能站着不动。
无论如何,我想这就
是我的历史天使,它恐怕比本雅明的天使要谦逊得多,后者非常悲观
。我没有那么悲观。这更像是以喜剧的方式来写作。因此,我的历史天使可以说是意大利的传统漫画人物——倒骑马的小丑卡卡森诺(Cacasenno)。

正如卡卡森诺所说:“不要看我倒着骑马就说我肤浅。我这样做是顺应世界的潮流。”
换句话说,当你们坐在屏幕前时,这就是你们身在其中体验时间的一部分:你们坐在那里看着世界每天在变化,看着它带你向前穿越时间的洪流。
对我来说,这个视角跟另一个漫画人物有关,他也许是我在所有文学作品中最喜欢的。那就是堂·吉诃德*(Don Quixote)的侍从桑丘·潘萨(Sancho Panza),他也是倒着骑马,他在回首一段辉煌的记忆,看着金灿灿的回忆在不断褪色,也许还有一只星星环绕的烤鸡。
注: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 1547? - 1616)是一位西班牙作家,被广泛认为是西班牙语中最伟大的作家,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杰出的小说家,最出名的是《堂·吉诃德(Don Quixote)》。《堂·吉诃德》最初分为两部,分别于 1605 年和 1615 年出版,是西方文学的奠基之作,通常被称为第一部现代小说,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剧情围绕着拉曼查一位名叫阿隆索·吉夏诺的贵族 (hidalgo) 的冒险故事展开,他读了太多的骑士传奇,以至于失去理智并决定成为一名游侠 (caballero andante) 以重振骑士精神并为国家服务,他给自己取名叫唐吉诃德·德拉曼查。
关于时间的这篇散文,你可以从像卡卡森诺或的桑丘·潘萨这样的人物的角度来看,追逐着时间的癫狂。在桑乔·潘萨的案例中,他望着眼前的浪漫之夜,产生了幻觉,走入历史,迎向灾难。然而,他不想放弃。
换句话说,我的观点并不像瓦尔特·本雅明那样绝望。我的《唐·吉诃德》可能会被看作是我痴迷于人类同胞疯狂地走向自我毁灭的方式,带着我与他们同行,但是同时也带着些许希望和理想主义的碎片,它们似乎在四面八方的瘟疫和灾难中升起。
所以,也可以把我想象成巴斯特·基顿(Buster Keaton)*饰演的桑丘或卡卡森诺
注:巴斯特·基顿(1985-1966),美国演员、喜剧演员,电影导演、制片人、编剧和特技演员。
 02  
纪元与图像

Epoch and Icon
所以,图像学家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想象这个时代?构成它的图像是什么?”我前面说过:我们现在什么处境?就是倒着骑马的处境。
让我们先来看看epoch这个词 。
epoch 是一个含糊不清的术语。如果你光看时间和时间线,epoch 既是线上的一个间隔,也是一个点或一个急转的时刻,或者最显而易见的是,时间的切分点。epoch 的标志是一个事件,它以令人难忘的事件或日期,或一段较长的时间作为一个新时期的开始,具有独特的发展特征。
你们看,这是一个内部自相矛盾的术语。一方面,它是一个区间或一条线,另一方面,又是一条线上的一个点。跟它相关的术语,我觉得是 2020 年土拨鼠日*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新冠大流行之于 epoch 则是“悬置的时刻(moment of suspension)”,是我们停驻或被迫停驻的那一刻,是桑丘·潘萨的骡子不动的时刻——它停住了。
注:
1、土拨鼠日(Groundhog Day)是美国和加拿大流行的一个传统习俗,发生在每年的2月2日,如果这天从洞穴中出来的土拨鼠因天气晴朗而看到自己的影子,它会退回到它的巢穴,那么意味着冬天会再持续六个星期;若因多云而不见其影子,则春天会来得早。
2、原话为“the moment when we hold or are held”。
对我来说,由于这种时间悬置的感觉,epoch 和 epoché 这两个词在 2020 年似乎发生了交汇。未来有多少不确定?瘟疫会持续多久?我都开始想不起来今天是星期几,因为每一天似乎都一样。我开始讨厌星期六,因为星期六本来应该跟一周的其他时间不一样的,但是现在没什么差别了。另一方面,星期一让我感到欢欣鼓舞,因为感觉是时候回去工作了。
还有一种感觉在我身上不是很强烈,但这就是所谓的 ataraxia*,一种安详的感觉,一种事不关己,生无可恋的态度,反正现在无需采取行动或决定,就得过且过着,只琢磨着怎么打发时间。
注:ataraxia,哲学术语,意为不受精神干扰,镇定自若乃至有点冷漠的状态。
我要做的是思考时
间,写一写关于时间的问题,尝试记录正在发生的事情,但可能不仅仅是写日志,我还想尝试写一个后记。这是建
立在我与许多其他人分享的经验之上的,因为我们不是单独在做这件事,像今天这样,我们大家一起坐在屏幕前,一起在做这件事。

如果我们此刻在寻找这个 epoch 的标志性图像,当然首先显而易见的就是那个看不见的敌人——病毒。它的面纱被这些照片的电子设备和病毒模型揭开了。
我经常想知道这有什么意义,这东西且不论看不见还是看得,它出现在无数捕捉到病人、呼吸机,以及不堪重负的医院的镜头中。这是什么?一方面,它是一种冠状病毒。这个名字本身就表明它是一种掌握了自主权的东西,它主宰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切——每个人都被迫戴上口罩。否则假如不这样做,会被视为反抗权威的行为。
当然,在美国我们那位疯子般的总统则是敦促人们不要戴口罩,把这当成一种幻觉,认为病毒是骗局的幻觉。
这张图像揭示的似乎是当下最重大的议题,对我们的生活影响最大的东西。与此同时,“病毒”这个词开始流行起来。看一眼这个会议的议程,我相信你们都在谈论“病毒传播(virality)”。
这张图表解释了“病毒传播”是如何运作的。病毒粒子通过身体,通过基础设施(如通过旅行——因此航班不得不被熔断)到国家层面——它从一个国家转移到另一个国家,然后在技术平台上结束,之后在那里它又重新循环回身体、基础设施和国家。
这整一系列的循环、繁殖和传播过程,当中涉及的每一个尺度之间的关系,从这张图表中可以看出来。
所有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粒子上,该粒子最初是一个生物实体和不可见的物体。它隐喻了整个过程,经历了从微观到宏观的人类经验的所有尺度。这是一张关于时间以及多个不同时间的图画,一个由错综复杂的过程构成的迷宫。
与此同时,另一个时间图像将自己强加于我们的意识,我觉得是全世界各个角落都被卷进来了。时间不会沿着一条统一的直线前进,因为人类时间的一个参数是我们对于死亡的意识,所以它是波浪式的,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将是我们存在的此在(Dasein)的基础。所谓“向死而生(being toward death)*”。
注:此在(Dasein)是一个德语单词,字面意思是“在那里”或“在场”。它是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海德格尔用“此在”这个词来指代人类特有的存在体验。在这种存在形式中,人意识到并必须面对诸如人格、死亡,以及必须处理“与其他人生活在关系中”而“最终与自己独处”的困境或悖论等问题。
每天我们都面临着我们时代的新图景,随着死亡人数有时增加有时减少而波动变化。因此,时间被描绘并且被反复描绘为一个统计死亡数据的浮动系统,用这种方式记录庞大而无名的人群。与此同时,“病毒传播”也体现在类似的图表中,被称为“时间性串联”,或“结构性病毒”。
这是 发表在《科学》期刊上的来自MIT研究团队的一张图表。在大流行发生之前,仿佛这个隐喻性的病毒、信息的结构性病毒——我们所谓的“信息流行病”的基础已经在起作用,MIT 的研究报告中提出的问题是:审视社交媒体,为什么假新闻、大谎言、痴人说梦,这些假消息比真实信息传播得更快?
答案非常简单明了:惊讶、恐惧、厌恶、丑闻、震惊大大超过了预期、悲伤、喜悦、信任这些价值,也许还有对现实的确认。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此外,MIT 研究中的发现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乔纳森·斯威夫特 (Jonathan Swift) 早有断言:谎言已经满天飞了,真相才一瘸一拐地走来。谣言理论,即罗马人所说的 fama,名望和八卦,比对真实情况的报道更具病毒般的流行性。
注: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 - 1745 ),英裔爱尔兰人,讽刺作家、散文家、政治小册子作者、诗人。斯威夫特因《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1726)等作品而被人们铭记。
因此,病毒式传播本身作为一种隐喻传播开来,一种对失控过程、致命过程、时间线的隐喻,让我们陷入其中。我们无法控制运动,但我们控制着大量的人。顺便说一下,所有这一切都是全球性的。地球上的没有哪一处土壤没有受到病毒的影响。
在这中间,发生了一个事件。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笼统地谈论 epoch 这个概念,谈论它作为一个时期,一个年份,一个暂停的时刻。病毒爆发的时刻明显是渐进的、微妙的和不确定的。
但就在 2 天前,也就是去年,发生了一件让整个世界都震惊的事件,并产生了一组瞬间传遍全球的图像。我相信你们都知道我在说什么,那就是乔治·弗洛伊德 (George Floyd) 谋杀案。
这是基于那段臭名昭著的录像而创作的绘画,那段9分29秒的录像。这是意大利艺术家卢卡·德尔·巴尔多 (Luca Del Baldo) 的一幅画——他是一位出色的画家。 
卢卡决定使用油画颜料这个慢速媒介,把这张录像截图重新渲染出来,把所有纹理和细节捕捉到位,并且从三个不同的角度一共画了三张。
我觉得他把某个时间点的划时代事件的图像中一个基本事实给揭示出来了。那是一个全球性的事件。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点是关乎媒介本身的:绘画的缓慢,我觉得是在模仿视频本身的缓慢。
拍摄这张照片的年轻女子,一名站在一旁的 16 岁黑人女孩让她的摄像机持续工作 9 分 29 秒,这是德勒兹所称的“时间图像”(time image),而不是动作图像。没有运动,图像中的运动很少。当我们看到一个人(而不是病毒)死亡的单一时刻,使另一个人承受痛苦,时间仅仅是令人难以忍受地流逝。
另一点,我觉得德巴尔多捕捉到的——也是录像当中捕捉到的——是谋杀的冷静和冷漠,好像这没什么特别的,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正常的。
很多人都会感觉困惑:是不是今年有更多的黑人被谋杀了?答案是否定的:警察谋杀黑人的比率并没有上升,一切都很正常,美国每周都会发生三四起谋杀案。这是全球性的丑闻,但这却不是异常的情况。
不寻常的是,全世界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上面,这是一种全球意识,不仅仅是针对美国的非裔美国人,还有犹太人、亚裔美国人、西班牙裔美国人——特朗普指控这些人侵犯我们的边界、携带毒品和强奸等犯罪活动。针对不同种姓、种族、移民和其他人的歧视性待遇是一个全球现象。
我觉得这就是这张图片传播开来的原因。这一刻,这一瞬间,却持续了太久太久,发生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因此它迅速具有了纪念意义。我认为,它还提醒我们,此刻我们已经很清楚意识到时间的另一个方面。
这是一个黑人,我敢肯定你们从未听说过,除非你们是警察,那么在你们的培训手册中,它会告诉你们最高法院 1989 年的迪森·格雷厄姆(Dethorn Graham) 裁决:如果你在那一刻主观地感觉自己处于危险之中或其他人可能处于危险之中,那么该裁决保证了你对任何人实施谋杀的权利。
我们不要从2020年的视角去看那时候的事情——这是当时裁决的文本:一位在现场的、理性的警官有权判断某次武力行为的“合理性”,而不是由马后炮的旁观者视角说了算。合理性的算计必须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即警察经常被迫在紧张、不确定和迅速演化的情况下做出瞬间判断(split second judgments)。
换句话说,这些是“决定的瞬间(moments of decision)”。当epoché 到来的那一刻,之前迟迟不下决断的一片宁静突然变成了决定的瞬间。这是一个奇怪的、可怕的关于判断(judgment)的概念,即“一刹那(split second)”已成为美国警察工作的经典教科书,在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版本,允许国家对个人使用致命的武力。
下次你们听到格雷厄姆的死讯时,会将他视为导致乔治·弗洛伊德 (George Floyd) 案件的谱系学的一部分。但这不是一刹那。这是 9 分 29 秒,这个时间间隔已经在纪念仪式中被纳入典范,在世界各地,9 分 29 秒的长度已经成为一种纪念乔治·弗洛伊德的规范做法。
还有一件值得提的事情是,到处流传着缅怀弗洛伊德的纪念碑式的壁画和追悼,包括比利时艺术家弗阿德·哈奇米(Fouad Hachmi)的这幅作品,在柏林也有,在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壁画,画里面弗洛伊德去了天堂,如他家人所愿。
最后,对我而言最震撼的、关于弗洛伊德的图像是艺术家卡迪尔·纳尔逊 (Kadir Nelson) 的作品,它刊登在《纽约客》杂志 6 月 22 日版的封面,就在乔治·弗洛伊德遇害几周后。
一个被明尼阿波利斯警察以一种相当常规和平静的方式谋杀的黑人如何成为全球偶像?特别是像卡迪尔·纳尔逊所暗示的那样,这种偶像,这张图片所声称的,或者说想要向我们展示的是什么?它想让我们明白什么?
首先是乔治·弗洛伊德和他的图像包含了无数个体。他是一个身体,也向我们展示了身体这个词的其他含义,即身体可以是一个集体。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历史性的集体可以追溯到指针,追溯到贩卖奴隶的船只,作为美国宪法基础的人类动产奴隶制的记录,所有宪法理想主义的创始人,他们都亏欠于像这样横渡大西洋的人,其余的人也都是警察暴力或私刑的受害者,这张全景图里包含了所有最突出的面孔,我可以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但我不打算这么做。
我只想指出,解读卡迪尔·纳尔逊这张图像对于过去历史的追溯,还有一种方式是可以关联到主权的形象
从某种意义上说,乔治·弗洛伊德的图像变成了新的意识共同体(the sovereignty of a new under commons),但它是反主权的,因为它与权力无关,与治理无关。
右图: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封面局部
这是关于被压迫集体的力量崛起并铭记自己的力量。我认为,霍布斯*的主权图像与卡迪尔·纳尔逊的乔治·弗洛伊德图像之间最显着的区别是,后者没有匿名。霍布斯的群众是一个团体的匿名成员。事实上,他们没有面孔,他们都在君主面前背对着我们。乔治·弗洛伊德的化身,美国的一名黑人受害者,这幅图像里面包含的所有面孔都是一个个有名有姓的个体,他们的脸正面朝向我们。
注:托马斯·霍布斯(1588 - 1679),英国哲学家,被认为是现代政治哲学的创始人之一。霍布斯以其 1651 年出版的《利维坦(Leviathan)》而闻名,其中阐述了社会契约理论的一个有影响力的表述。除了政治哲学之外,霍布斯还对其他各种领域做出了贡献,包括历史、法学、几何学、气体物理学、神学和伦理学,以及通用哲学。
这里做一个脚注。这是一件 T 恤上印的文字,罗列了各种理由。以 2020年的后见之明检视了过去 25 年里美国黑人被杀的原因,包括男性和女性。乔治·弗洛伊德的图像对我来说就像病毒一样,它是这个时代的标志,是我们会记住的东西。
现在我想反思的是,这些事情是如何汇合在一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怎么变成一个合成图像的?换句话说,我要问的是: 2020 年的辩证图象是什么?用什么东西可以捕捉它的总体性?
下面我试着提出四个在病毒式传播的大背景下汇集在一起的术语。
一个是大流行,这显然首先指的是大流行的新冠疫情,导致大规模的死亡案例。另一个是对种族、阶级、贫困、不平等的地方性状况的新认识的兴起。 “1619 项目*”指出了美国奴隶制的根基。我称种族主义为地方性的,因为它似乎与大流行病或地方性流行病不同,后面两者总是来来去去,而种族主义似乎是一种常驻病毒,在我们这个时代在这样或那样的系统性结构中抑制身体政治。这里的关键术语是词根“demos”,意为大众或者普通民众,以及已经颠覆了集体(即 demos)的事物。
注:“1619 项目(The 1619 Project)”是由《纽约时报》和《纽约时报》杂志的作家,以及尼古拉·汉娜-琼斯( Nikole Hannah-Jones) 发起的一项长线新闻写作计划,“旨在通过将奴隶制的后果和美国黑人的贡献置于处于美国国家叙事的中心”。
然后是信息流行病或信息瘟疫。虚假信息、大谎言、谣言的结构性和病毒式传播,散布谣言,撒谎,以及阴谋论。
正如斯威夫特指出的那样,这也是一种地方性流行病,信息瘟疫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说谎一直比说实话更受欢迎。但在我们这个时代,社交媒体加速了这种情况,它以一种与印刷时代不同的方式在全球范围内传播开来。我们生活在一个新的信息时代,信息可以在整个星球范围内像病毒一样传播开来。
说到这个星球,你可能会说,最后的这个以“demic”结尾的术语是这些其他三个术语 的背景,那就是“生态流行病(ecodemic)”,气候变化,这是关于整个星球的。它被称为“大加速(great acceleration)”气候变化。
在 2020 年,我们太忙于应对病毒、忙于眼前的问题,而没有考虑长期问题。但是在我们现在居住的时代,生态已经发生了变化。它已经变得非常紧迫。我们看到种种问题在日常生活中积聚。例如在美国,去年,加利福尼亚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野火的蹂躏,数百万英亩的土地被大火毁于一旦。得克萨斯州和美国南部被洪水淹没,休斯顿等主要城市停水停了整整几个星期。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全球变暖,气候变化。
所以生态流行病其实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主要是在 20 世纪。现在,21世纪不再是一个变化缓慢的隐形过程。它不像病毒那样不可见,它的效应影响是可见的,就像病毒一样。
捕捉这一切的辩证图像是什么?这是本雅明关于“辩证图像”的说法:
“不是过去的照亮现在的,也不是现在的照亮过去的;更确切地说,图像是曾经的事物与它们现在一闪而过,形成了一个短暂的联结(constellation)*。换句话说,图像是静态的辩证法。因为虽然现在与过去在时间上纯粹是连续的,但二者之间存在辩证关系。它们不是序列,而是突然涌现的图像。”
——瓦尔特·本雅明 Awakening
什么能捕捉到这一切?
我相信你会对我的回答感到失望,因为它在某些方面非常简单,非常明显。这个图像描绘了一种怎样的星图(constellation)*?当然,有一种字面上的、生物的、病毒性的流行病,它会攻击呼吸系统,但它也被垂死的病人和被警察暴力窒息的受害者的呼喊所覆盖,他们的呼吸和说话声,口罩作为对佩戴者的保护或对他人的保护,保护他人免受我们的呼吸的感染,我们也免受他们的呼吸的感染。
编辑按:constellation 是星座的意思,雷锋小组成员讨论认为, constellation 在这两处语境中或许包含了“连接”“图景”“可识别的pattern”等多重含意,供读者参考。如有更好的翻译,欢迎大家留言讨论。
有“我无法呼吸”标语的口罩,我认为综合了这两个标志性时刻:种族主义的大流行和闹剧般的病毒大流行(biological play)。这也让我想起了一个惯常的模式——虽然我依然主要是从美国的传统图像志中汲取灵感,但我认为它们在某些方面也是全球性的问题——这是关于艾滋病的。
在 1980 年代,它也将口罩等同于沉默。或者在这种情况下,口罩等同于穆斯林,等同于拒绝发言,拒绝倾听。这也在芝加哥著名的鲍比·西尔(Bobby Seale)和朱利叶斯·霍夫曼(Julius Hoffman)的庭审图像中得到了呼应。审判期间鲍比·西尔被塞住嘴和脚镣,以防止他发表反对审判对他身体的管辖权的言论。
注:芝加哥七人组(原芝加哥八人组,也是阴谋八/阴谋七)是七名被告——艾比·霍夫曼、杰里·鲁宾、大卫·德林格、汤姆·海登、雷尼·戴维斯、约翰·弗洛因斯和李韦纳——被美国联邦政府指控犯有阴谋1968 年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期间在伊利诺伊州芝加哥举行的反越战和反文化抗议活动,以及其他与反越战和反文化抗议有关的指控。在对共同被告鲍比·西尔 (Bobby Seale) 的案件被宣布为无效审判后,芝加哥八人组成为芝加哥七人组。 
我想在这部分的结尾再讲讲我们大家的共同经历。在决定命运的 2020 年,我们有了大把时间来思考,不能和朋友出去玩,但可以打电话,登录zoom会议。
我想大部分人都想着怎么度日如年,但就我而言,我想到的是时间本身。我相信你们中的许多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时间意识的增强。很多人都觉得,想到今年才过去的三月份已经跟一年前一样遥远,二月份就跟属于不同的世纪一样了,好像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所有的规则都变了。世界处于不同的时代,就像我在不同的时区跟你说话一样,我们进入了不同的全球时区,至少就人类对时间的体验而言。
 03  
形式,面容,形象

Forms,Faces,Figures
我开始回想关于时间性的经典图像。我们如何看时间(How do we see time)?时间以什么样的形式被我们感知?乔治·库伯勒* (George Kubler) 在他精彩的书中谈到了时间的形态(shapes of time)。
当然,针对“看时间” 以及将其作为视觉文化的对象,人们对此存在偏见。哲学家告诉我们,时间是不可见的,时间是无法再现的,时间不可言说。
但正如你们所知,图像学家不能因为这种主张而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去想象时间。我们别无选择。
注:乔治·亚历山大·库伯勒(George Alexander Kubler,1912 - 1996),美国艺术史学家,也是研究前哥伦布时期美洲艺术和伊比利亚美洲艺术的最重要学者之一。《时间的形状:对事物历史的评论( The Shape of Time: Remarks on the History of Things)》是其主要理论著作。
图像是什么?这是最简单的一个。线条可以简化为三个几何图形。线条,圆圈,重复,回归,以及点,瞬间的点,瞬间,一刹那(split second)——9分29秒,这是立即采取行动或犹豫的瞬间。
线条当然可以被切断,这就是为什么这条线可以被重新塑造成曲线,交缠在一起,像迷宫一般,如我们所看到的。
我觉得这种几何性的简化可以非常准确地对应到一些人物形象,即时间的拟人化。这些时间的拟人形象对希腊和罗马时期关于时间的经典图像产生了影响,这些时间的拟人形象是在不同时间经验中掌握控制权的人物。
首先是克洛诺斯(Kronos),他拿着镰刀剪断了这条线。他是切割每个人的时间线或生命线的人,所有生物遇到他都会死亡——克洛诺斯是死亡的统治者。你们知道,在戈雅*和鲁本斯*的画里面他的样子更加野蛮。
这里,你们看,他是收割者的形象,但是在冥王(Saturn)的角色中,他还亲手杀害自己的孩子,我们经常看到他出现在最野蛮的婴儿谋杀场面。
注:
1、弗朗西斯科·何塞·德·戈雅( 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 - 1828),西班牙浪漫主义画家和版画家,被认为是 18 世纪末和 19 世纪初最重要的西班牙艺术家。他的绘画、素描和版画反映了当代历史剧变,并影响了 19 世纪和 20 世纪的重要画家。戈雅通常被称为最后一位古典大师和第一位现代大师。
2、彼得·保罗·鲁本斯爵士(Sir Peter Paul Rubens ,1577 - 1640 ),荷兰南部布拉班特公国(今比利时)的佛兰芒艺术家和外交官。他被认为是佛兰德巴洛克传统中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
第二个是艾恩(Aion),他是四季轮回的黄道宫主宰,我们关于它的重要体验中包含:时间的回归,周年纪念,轮回等观念。
最后,在某些方面对我们来说最有趣的是这个“决定时刻(the moment of decision)”的形象,就在采取行动的前一刻。它有点像个法官。他有秤。他正在朝着一个方向倾斜。他穿的鞋还带有翅膀,这意味着他跑得很快。他擅长跑步。这个形象跟拿着镰刀的坐着的时间形象(译者注:指Kronos)完全相反。
最奇怪的是,你们仔细观察他的发型: 凯洛斯(Kairos) 额前上方是秃的,而且很抱歉,他的后脑勺也秃了,他有长长的刘海。关于凯洛斯我们有一句谚语叫“你必须揪住那刘海”,也就是抓住那最关键性的一刻,如果你不这样做,它就会从你身边溜走,你就丧失了所有机会。这就是那个光头所代表的意义。
抱歉,我的这个图像在这一点上表达不是很雄辩,但你必须把它看成一个秃头。这是前额。因为我对唐纳德·特朗普做过很多观察分析,所以没法不留意特朗普留着凯洛斯的发型:长长的刘海经过精心梳理,掩盖了脑勺上的秃顶。但我想,我们终于揪住了他的刘海,就差那么一瞬间,他可能就轻松地弹了起来。
回到线条、圆圈和点,我觉得这个几何图形直接把这三个元素综合到了一起:点、线、圆,这个图形是一种螺旋或漩涡的形态。
我觉得这个是最深刻的描绘时间的图像,它把线、圆、点都融合在几何学中所谓的合成图像中。它也有自己的经典形式。
其中,艾恩(Aion)的形象作为永恒时间的神话,作为罗马帝国的象征,作为地球统治者的君王,一个身上缠绕着时间之蛇的行星主权者的形象,象征着无论多少代帝王寿终正寝,帝国和君王的地位都会得以延续。时间的螺旋形象也出现在推翻君主的时刻,革命的时刻。
关于这一点,我要转向我的诗歌导师威廉布莱克,他认为蛇形螺旋是革命的象征,这幅图来自布莱克1793年创作的《美国,一个预言》。
注:《美国,一个预言(America a Prophecy )》是英国诗人兼插画家威廉·布莱克 (William Blake) 于 1793 年出版的一本预言书。它被刻在十八个盘子上,并以十四个已知的副本幸存下来。
他描绘了了手持倾斜天平的凯洛斯,他们正在砍断欧洲暴君统治的时间线。这里的阿尔比恩天使*(下图中文字所写的 Albion angel )象征着英国国王,他被指控在美国传播基督教的瘟疫*。美国革命者们正在把这些人丢入万丈深渊。这些被废黜的君主,掉入了时间的漩涡,掉下地狱(编辑注:指下图的下半部分)。
注:在英国建国的神话故事中,阿尔比恩是希腊海神波塞冬的巨人之子,在岛上建立了一个国家并在那里开始统治。
我觉得更为漂亮和深刻的是布莱克对一种神圣的三位一体的君主坠入深渊的描绘。如此革命性的时刻,漩涡象征着统治的一切都被推翻,君主被废黜的那一刻。
现在让我总结一下,通过最后一张描绘时间漩涡的图表,我尝试把 epoch 和 epoché 两者综合到一起,同时把所有的尺度和维度考虑进去,包括四个基本的时间尺度,它们是人类所指的时间的一部分。
首先是我们的个体时间,我们生命中的时间,被死亡困扰的此在(Dasein)。这个比较短,但是它通过记忆得到增强,使我们成为不断延续的家族的一部分。所以有个体生命和他们的家族谱系。
但我们生活的另一个时代是历史或神话的集体时代,王朝、政权和革命的历史,布莱克用他的艺术方式描绘了这个时间漩涡。
接着是我所谓的非人类或机械时间,但它其实也完全属于人类的时间,因为它是人类的发明,是时间的度量,我们用来确定我们在时间线或时间圈中的位置,或者是提醒我们准时的机械设备(钟表)。
最后是自然时间。它是自然本身宣告的季节、地质时代、气候变化的时代,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时间,因为我们的历史受更大历史的支配,即自然历史。这是气候变化的时代,我们也可以把这个作为阐释四种“大流行”(demics)的另一种方式。
许多人类个体在大流行中死去。这将是一个历史性的事件。我们用图像和图表来测绘一种“病毒式传播”。但在这个背景中,这无情的、非个人的古生物学的时间,困扰着我们所有人——我们人类相对而言是极其渺小的时间尺度。
让我用两张图来结束今天的演讲。巴斯蒂安·奥德豪斯 (Bastian Oldhouse) 的这幅画是对克洛诺斯或冥王的渲染,它不是在吞噬它的孩子,而是在吞噬地球。
注:巴斯蒂安·奥德豪斯 ( Bastian Oldhouse,1948- ),瑞士艺术家。参见:https://www.bastian-oldhouse.ch/kuenstler/
我觉得它把当代现实和对于时间性的最古老的直觉感知,以一种极其暴力和具有挑衅性方式加以融合。奥德豪斯描绘的是时间吞噬地球。这个时间其实就是我们人类自己。我们以无休止的扩张、无休止的进步和消费的意识形态来吞噬我们自己的生存环境,而不是直面资源有限的事实或正视为我们的星球建立新经济模式的需要。
因此,这也可以看作是资本主义精神在运作。奥德豪斯试图用白色的鸽子来挽回自己的形象,在暴风雨的天空中飞过一道裂缝,洪水正在上升,海啸正在逼近。
但我想用一位非裔美国艺术家所创造的完全不同的时间形象来探讨另外一个面向。这是洛杉矶艺术家贝蒂·萨尔(Betye Saar),她用一些非常怪异的物件组合来探讨真相。
图片来源:https://de.wikipedia.org/wiki/Betye_Saar
我来稍微做一点图像学上的解释,因为也有这个必要。这是一个孩子的手提箱,其实就是一个孩子旅行时随身携带的娃娃手提箱。
贝蒂·萨尔在娃娃手提箱里放了两个木偶。箱子顶部有两个木偶的头。你们看,对这个物件进行描述的时候,仿佛进入到一种动态的画面,这是身体的躯干,这是头部。其中一个脑袋是时钟,另一个脑袋是行星。这件作品背后探讨的图像志跟巴斯蒂安·奥尔德豪斯 (Bastian Oldhouse) 的《时间吞噬地球》相类似。
我觉得这两个木偶是有性别的,这个是时间爸爸,在他胸前刻着著名的版画,描绘的是一艘奴隶船上的数百名奴隶。我解读这件作品的时候,把他看作是男性的形象,身上带着他自己历史的伤疤。这边这个我认为是大地母亲,她的形状暗示了女性气质。
给你们一个更正一点视角,要把这两个箱子真正打开来看 。
你们看,时间爸爸的脚长得像是鸟爪。这是一个飞逝的时代。但他也被肢解了,这些都是过去留下的伤疤伤痕。
大地母亲是忍耐的象征。她是用瓶子组装起来的。她的脚下有一对鹿角和一双眼睛。所以,我觉得大地母亲是一个忍耐的形象。她也伤痕累累。她也许可以在帮助下行走到未来。
我觉得贝蒂·萨尔不仅捕捉到了非裔美国人的经历,也捕捉到了整个人类的经历。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非裔美国人文化不是特殊或独立的历史,而是地球整个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行李箱,这是我们必须随身携带进入时间的一件行李。无论我们如何解放或进步,我们都不能把它抛在脑后。
 补 充 介 绍
主持人:Christoph Haffter,弗里堡大学哲学系讲师
威廉·约翰·托马斯·米切尔(William John Thomas Mitchell),在芝加哥大学教授英文和艺术史,同时担任《批判性调查》*(Critical Inquiry)期刊的编辑四十载有余。他是个十分高产的学者,在多个学科都有著述,因此很难对其学术成果进行概述。
米切尔最为人所知的贡献可能是他提出的“图像转型”*(Pictorial Turn)——人文学科的范式转移这个概念,针对当时学术风气中重文本研究(或者叫文本霸权)的倾向,在历史社会学和政治科学中引进了图片和图像分析。
注: 1、《批判性调查(Critical Inquiry)》期刊网址
https://criticalinquiry.uchicago.edu/
 2、W.J.T. 米切尔论述“图像转型(Pictorial Turn)”的文章
https://www.artforum.com/print/199203/the-pictorial-turn-33613
托马斯·米切尔的声望并非仅仅奠定在创立一种理论话语之上。纵观其著作,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如何针对理论自身的前提假设进行追问,质询理论框架本身所存在的问题。
换句话说,米切尔对于美学、艺术史、文学理论以及图像研究的贡献,可以被视作一种不断展开的理论层面的自我批判。
他的学术生涯始于英语文学批评中对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研究。他将布莱克解读为现代主义文学的浪漫主义先驱。然而,米切尔进一步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当文学批评将布莱克那种缺乏连贯性而且晦涩的作品解读成现代英语诗歌的经典之作时,文学批评究竟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这种同化(assimilation)是如何实现的,其动机为何?怎样才有可能让布莱克再次变得陌生起来?
注: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 – 12 1827),十八到十九世纪的英国诗人、画家和版画家,今天被视为浪漫主义诗歌和视觉艺术史上的先驱人物。
作为《批判性调查》期刊的编辑,米切尔坚持一种跨学科的多元主义原则。但是当我们在阅读他写就于80年代的一些文章时,会很惊奇地发现,他将多元主义分析为一种意识形态甚至是教条主义的形式,揭露跨学科研究作为一种制度潮流制造某种学术明星机制。
这种自我批判意识也出现在米切尔其它经典著作中,包括《图像学:图像、文本、意识形态》(1986),《图片理论:论语言和视觉再现》(1995),《 图像想要什么?图像的生命与爱》(2005)等。这些著作已经成为“图像转型”领域的经典读本。
这些都是他构建理论话语的基础著述,但它们同时也就其本身所提出的话语进行了一种彻底的批判,因为要取得一种纯粹的图像科学是不可能的,理论反思是一种挣扎。
米切尔教授出版的书籍
在《图像学》这本书中,米切尔没有直接回答“图象是什么”这个问题,而是追问:“图像是什么这个问题为何重要?”以及“是怎样的利益、价值观以及统治和霸权观念,使得这个问题显得如此迫切,同时使得某些特定的答案显得易于接受?”
在《图片理论》中,米切尔并非仅仅意在阐述关于图片的一种理论,而是向读者展示出现在每一种“再现”过程中的图像和文本之间的交互,以及为何图像和文本之间的这种交互会使得我们无法将图像和文本割裂开来进行单独研究。
在《图像想要什么》 这本书中,米切尔提出了他的著名论断——图像应该被视为具有生命的存在物,它们渴望获得自己缺少的某种东西。他的这些具有先锋性的观点,现在依然是新物质主义(new materialism)等理论讨论的对象。
然而,米切尔并未把这些观点变成定论,而是选择追问:“为何我们总是马不停蹄地在行动和言语中表现得好像图片是某种具有生命的存在呢?”
他认为,在我们与图像相关的实践中包含了某种虚构的意象(fiction),并提出了对此的分析。同时,米切尔试图去理解这种讨论方式的局限,以及这一比喻(指图像是有生命的存在)的原因和社会必然性。
在这个意义上,米切尔延续了批判性思想的复杂传统(说复杂,是因为批判性思想不能被简单概括为某个理论),这个传统可上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康德的三大批判。
注: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德国启蒙运动哲学家。康德是西方哲学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著作《纯粹理性批判》标志着哲学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和现代哲学的开端。
康德著作从左到右:《纯粹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ure Reason)》(1781),《实用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 (1788),《审美批判( Critique of Judgment)》 (1790)。
从这个意义上,“批判(Critique) ”并非是将某个人的错误意识给暴露出来,而是对那些产生于又制约着我们的日常思维和行动的观念分析其不足之处。批判是理性的、自觉的,审视并揭露出问题重重的图像,思考它们是怎样必然地产生于理性与社会条件,以及它们身上可以通过理性解释的局限性。
米切尔以上述的这种批判模式展开对那些构成我们社会和政治生活的智识与美学现象进行研究。然而,这种批判形式并非仅仅是一种科学的研究,也不是一种元理论(meta theory),这种批判的目标是要超越学术界,要把马克思所称之为“理性的兴趣(interest of reason)”,“人类的自决(self-determination”,以及马克思所说的“在消除阶级的社会中人性的实现”,带入到科学话语中。
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的主要著述有:《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Grundrisse, 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资本论(Das Kapital)》
当米切尔在分析恐怖的图像(image of terror)和生物控制论(bio-cybernetics)时,当他在解读恐龙的图像( image of the dinosaur)作为全球资本主义图腾动物时,当他在反思占领华尔街运动和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的视觉政治时,他的批判并非仅仅在意某种理论视角,而是强调产生于历史现在时(historical present)的反抗中所体现的理论的潜能和局限。
注:阿拉伯之春(阿拉伯语:الربيع العربي)是 2010 年代初期蔓延到阿拉伯世界大部分地区的一系列反政府抗议、起义和武装叛乱。它始于对腐败和经济停滞的回应,并受到突尼斯革命的影响。
左:《图像科学:图像学、视觉文化何媒介美学(Image Science: Iconology, Visual Culture, and Media Aesthetics)》,芝加哥大学出版社, 2015
中:《占领:不服从的三项调查(Occupy: Three Inquiries in Disobedience)》,芝加哥大学出版社, 2013
右:《克隆恐怖:从9/11图像战争至今( Cloning Terror: the War of Images 9/11 to the Present)》,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011
演讲出处
https://www.unifr.ch/philosophie/de/forschung/activites/25225/next
END
推荐阅读
《布莱克的复合艺术:启发性诗歌研究(Blake's Composite Art: A Study of the Illuminated Poetry)》,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1978
《图像学:图像、文本、意识形态(Iconology: Image, Text, Ideology)》,芝加哥大学出版社, 1987
《图片理论:论语言与视觉再现(Picture Theory: Essays on Verbal and Visual Representation)》,芝加哥大学出版社, 1995
《图片想要什么? 图像的生命与爱(What Do Pictures Want? The Lives and Loves of Images)》,芝加哥大学出版社, 2006
作者介绍
尼基塔
香港中文大学文学硕士,德国卡尔斯鲁厄理工学院访问研究学者(技术哲学与伦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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