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日,著名中国作家、设计师祖慰先生不幸离开了人世。我感到痛心,虽然与他只是没见过面的朋友,但他却是对我影响深远的人物,很多年前正是因为读了他的报告文学《刘道玉晶核》,我才来到了武汉大学读书,开始了我的青春旅程。祖慰去世以后,当我再读《刘道玉晶核》,不禁热泪盈眶,那是一个多么生机勃勃的八十年代,一位雄心万丈、不辞辛劳又深情爱人的校长,不怕丢官,不怕告状,努力为他的师生创造了一个充满自由和创新精神的珞珈山校园。
昨天,祖慰老师的夫人江霞学姐发给我刘道玉校长怀念祖慰的文章《改革开放的燃灯者——沉痛悼念祖慰先生逝世》。我能想象得到,当年孤独改革的校长是如何感激祖慰这位知音作家的理解和赞美,使他的努力广为人知,使改革中的武汉大学得到更多人的理解和向往,武汉大学一度成为中国高校教育改革的绿洲。我那时是一个顽皮的学生,逃学,师生恋,经常被批评。但是我真诚地爱着这所大学,爱它的一草一木,爱老斋舍的琉璃瓦、洁白的樱花、桂园梅园的花香,爱东湖的晨曦,自由飞翔的鸥鸟。祖慰这样写刘道玉:“刘道玉认为大学生既应该学到多功能的创造力,还要使自己获得理性美。学,再不是孟子说的苦其心志,而是审美享受。尊重学生的兴趣,兴趣给学生带来美趣,让学习活动成了史无前例的审美活动。”这样一个对人生至关重要的启蒙,我有幸在最美的年华得到了,并造就了我一生的精神气质。
我想,我应该再度与我的朋友们分享六年前的旧文《追忆珞珈年华》。虽然记录的都是一些琐事,但是也许你能感受到刘道玉晶核闪烁的五彩缤纷。今天,以此文再次缅怀祖慰先生。并致敬刘道玉校长,祝福老先生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梅朵2022年3月12日
刘道玉校长与祖慰先生
追忆珞珈年华
梅朵
珞珈山,是一座永恒的山,住在我心里,很多时候它在沉睡,和我的青春一起。但是一朵花、一片光、群鸟远去的身影或者突然飘来的歌,会让它苏醒,让往事从记忆的深处流淌出来。

那时候常常有蔚蓝的天,巨大的梧桐树覆盖了校园,银杏像黄金一样灿烂,不时有黑色的鸟从树丛里飞出。在连接各个园子的小路上,摆着两根凳子一条木板搭成的小书摊,卖的都是当时最新的人文和艺术书,像罗素、汤因比、韦伯、马斯洛的著作,《赫索格》、《荒原狼》、《梵高传》、《苏东坡》等小说和传记,还有里尔克、泰戈尔、惠特曼、弗罗斯特的诗集……卖书的是勤工俭学的同学。我这一辈子最好的书是在那些书摊上买的,最好的时光是在那些摊子前虚度的。抱着新书,踏着脆叶,钻进樱园的森林,找一个石凳坐下,在透进的斜斜的阳光里,在那些珍珠般的文字中度过逃学的时光,在伟人的一生里消磨整个下午,直到黄昏。
那时,我们的校长叫刘道玉。他在全国率先改革,试行大学的学分制、主辅修制、双学位制、自由转学制、导师制等,建立作家班、少年班、摄影班。我们可以自由选修别系的专业,晚上聆听音乐和美术欣赏的公开课,以及关于美学、哲学和自然科学的各种讲座。邓晓芒、赵林、易中天这些老师的演讲充满思辨与激情,阶梯教室坐得水泄不通。
那时的武大校园,洗澡堂是陈旧的,邮局是窄小的,可是教室和图书馆却灯火辉煌,到处是如饥似渴的学生。新闻系的年轻老师不拘一格,用新颖自由的思维和语言颠覆学生,让我们学会用全新的视角看待历史。在那些宽大的阶梯教室里,有时还举办学生的辩论和演讲。我记得我们班的古博良同学,面对众人,一边耸着肩膀,一边自信地演说:“法国文学家和思想家蒙田曾经说过: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是一个人懂得如何作自己的主人。”(那时校园的书摊上流行着蒙田的《一个孤独者的散步》)。
珞珈山下,各个园子的颜色都很清晰,樱园是白色和绿色的,桂园是金黄的,梅园是碧绿和淡黄,枫园是红色,湖滨是碧蓝的……
每星期六晚上,我们会拿着小板凳挤在梅园操场的黑暗中看电影,数不清的汽水瓶盖儿把地面满满地覆盖了一层,《欢颜》、《爱情故事》,《芙蓉镇》,银幕里的悲欢离合把观众的脸映得色彩斑斓。有月光的时候,我在光影的缝隙会朝深蓝的天空看去一眼,看见月亮清冷高远。除了作为电影院以外,梅操也是武大人接待重要客人和聚会众议之地。长江科学考擦漂流探险队的队员曾在这里讲述他们惊心动魄的漂流,他们黯淡地描述着长江首漂的英雄尧茂书,在激流中,搏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梅操,有着它特殊的记忆,那些不能忘却的聚会和理想主义的呼声,沉浮着珞珈山激动人心的悲壮的英雄气息……
比起别的大学,八十年代的武汉大学是浪漫的,校园里常常走着一对对肩并肩的亲密身影。有一次,一位朋友邀请我去不远的华中师范大学看新上映的电影《芙蓉镇》,我听见校园广播里传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请同学们走路时不要勾肩搭背!”这和武汉大学完全不同的音调把我吓了一跳。武大的校园实在是要欢乐自由得多。在种满了桂花树的桂园,六舍的男同学们喜欢向住着女生的五舍吹口哨,唱情歌,用镜子射来热烈的秋波,拿望远镜偷窥美丽的身影。历史系的许永龙师兄就被我们新闻系漂亮的张霞师姐迷住了,拿着吉他跑进师姐的宿舍,为她深情演唱他自创的歌曲《在夏日里》。桂园五舍四楼的寝室里,常常坐满了钟情的男同学们,老实局促地等待女生的笑脸。桂园一舍政教系的魏劲松同学,天天跑上桂五四楼来找新闻系的一位漂亮女同学讨论人生,还邀樱园的霹雳舞王子何纵前来助阵,弹吉他献歌,博美人一笑。新闻系八五级的窦文涛师兄也常常上来关心87级的师妹们,他操着漂亮的普通话,非常认真地与师妹们促膝谈心,谈论高深的哲学问题。八五级的一位师姐长得十分漂亮,来自江苏南通的男生天天守在她的寝室门口,和路灯一样忠诚,不到熄灯决不撤走。
我爱逃学,有时只为了一本手里放不下的小说。读《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我曾经像列文一样,在桂园的梧桐树下激烈地徘徊,想着同样的问题,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二年级的时候,贵阳老乡、北大四年级的哲学系学生文华兄,坐火车到珞珈山找到我,一脸悲戚,告诉我他对儒家文化的失望、对生命的哀愁,他说他想在武汉结束他的生命。我听后吓了一跳,虽然我对他的悲伤并不能完全理解,但依然陪他聊天到深夜,安排他当晚在学校住下。第二天我们又在施洋墓附近的公园转了很久,第三天他回到北京。后他来信感激我帮他渡过了那次精神危机。现在文华兄是遨游商海的老板,女儿在美国留学。
这几天翻看我在珞珈山的日记,里面除了记录着友谊和爱情的烦恼以外,大部分都是我抄的西方现代诗歌和读后感。十七岁的我曾这样记下读美国女诗人安.赛斯通的感想:“似乎她的心脏吞下了一颗愁煞人的、痛苦转侧的核丸,于是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是窒息人的、让人感到幸福的不可能、把人拉到忧愁的沙滩上哭泣的魔鬼。这是自白诗的特点:悲剧式的自我揭露,自我和世界靠痛苦结合。”那时候我的头脑里只有生命的意义、爱与死亡这些抽象话题,几乎完全不想自己的现实前途,职业、金钱、名利对我来说似乎不存在。我现在想,虽然大学校园里的我显得太书呆子气,甚至有某种看起来像思维缺陷的执拗,但是我依然珍藏着这段纯粹的精神时光。
八十年代的社会还没有被消费主义浸透,那时的校园有着真正的幽默,我们为自己找到了与消费无关的众多乐趣。桂园五舍的宿舍走廊里,女孩们用节省下来的钱买了粗粗的棒针毛线,在昏黄的灯光下编织毛衣(宿舍到点要熄灯)。编织的热情传染得飞快,越来越多的女同学拿着小板凳从宿舍里走出来,把走廊坐满,飞针走线,几天功夫一件件五颜六色的原创棒针毛衣就闪亮登场,虽然针脚粗朴,但是男朋友们穿起来个个都英俊得像三浦友和。
桂园食堂地面滑滑的,最适合跳华尔兹舞,所以是那个年代武汉大学有名的“猪油”舞厅。在星期天晚上的音乐中,男同学跃跃欲试,彬彬有礼,女同学或快乐或害羞地站在舞池边等待被邀下舞池。有的人转得又高又飘,一圈又一圈,像风在池塘里吹拂,一会儿就涟漪四起把舞池转了一周;有的人则紧张又笨拙,低着头,生怕踩了对方的脚,偶尔抬起头来,害羞地对望一眼,脸也红去了半边。有人就这样在猪油舞厅找到了人生的伴侣。滑滑的舞步中,一个来自湖南的同学一边举高我的手臂跳着编花的动作,一边问我愿不愿意当湖南的媳妇,我还记得他的镜片后面既大胆又害羞的眼睛。
桂园食堂让我不能忘记的当然还有它一丝不挂的糖醋排骨,虽然只有骨头没有肉,但是那个糖醋粘稠亮丽,是不折不扣的美味。妈妈从贵阳来武大看我时,我带着她过了几天校园生活,至今还让她怀念的有三样东西:一个是深夜我和老乡肖凯林、洪亦刚骑上自行车到武昌火车站接妈妈,穿过武昌城进入洪山区高大的梧桐树,进入神秘夜色中的幽静校园;第二就是桂园食堂一清二白的糖醋红菜苔,大墩大墩的清炒豆腐,然后就是最让她难忘的桂园周末阳台舞会。梧桐树的掩映中,一盏台灯点亮,录音机放起费翔齐秦的歌,或者荡起蓝色的多瑙河,我们的班长陆涛带着我母亲跳圆舞曲,在婆娑飞舞的树叶中,她跟着年轻的脸庞飞旋,好像一瞬间她找回了已逝去的青春时光,体会到了她年轻时无法尝到的自由和浪漫。
自然,那个年代珞珈山的浪漫不是闪亮的商品造就出来的,它是吹过四季的风,带着每个时令的芬芳洋溢在我们的脸上,是拂动的青春的自在与活力。在那些漫天飞樱的春夜去上晚自习可惜了,在桂香濡湿的秋天去上晚自习也可惜了,不如去看中国梧桐萧索的剪影如何矗立在新四楼的倒影中,不如去吃小贩的铁箱里正烘烤得香喷喷的红薯。珞珈山的四季染绘了青春的色彩,奠定了我们一生的美学修养:白色的樱花细雨落在了永远不愿走完的鹅卵石小路上;轻轻摇一摇桂花树,淡黄色的花瓣就带着无尽的香飘落,捡了晒干买白糖来腌起;夏天的东湖,灰色的暴风雨说来就来,低低地压着湖面,湖心,大雨鞭打下来,我们划着木船狂奔,生命的陆地忽然间显得无限的遥远。最后,天空闪开一丝空隙,死亡松开了手掌,准许我们在一场风雨搏斗之后重返生的湖岸。


我曾经被同学们称作“走廊歌手”,是因为我爱抱一把吉他,端两只凳子坐在走廊里,把《台湾校园歌曲》的歌从头唱到尾。走廊是天然的好音响,我唱得很过瘾,却让午睡的同学们很头痛。“校园歌手大赛”的舞台太灿烂,我和室友们演唱、吉他手冯翔伴奏的《老鹰之歌》,忧郁高亢的旋律至今依然和那晚飘落的雪花一起,在脑中旋转。那天,我第一次觉得珞珈山的天空很高,夜很深,从这里通向未来的路显得无边无际。
毕业那年的一月,法律学科目考试的前一天,大雪刚停,天空阴郁,每个人都窝在宿舍里坐在被窝里复习。我对好友王宁神秘地耳语:“不要复习了,我们去武昌玩。”于是我们穿过鲲鹏广场、体育馆,坐上了去街道口的公共汽车。在稀稀落落的雪中,我们走进了一座道观。一踏进门,我顿时惊诧地发现,雪染白了石板地,院落一尘不染,仅仅一墙就隔开了门外的车水马龙,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一位身穿蓝布道袍的道士迎上来微笑着说:“我们快关门了。欢迎你们哪天再来。”声音非常温和,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很好看。我和王宁舍不得走,站在那里东瞧瞧西瞧瞧,那种深深的宁静吸引了我们。回来坐在公共汽车上,我们都不说话,一直沉浸在短暂奇异的经历中,车窗外的夜晚被雪映成幽蓝。
在古代文学的课上,当李敬一老师把一位叫娜塔丽的法国留学生安排坐在我旁边时,我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命运会把我带到了她的故乡波尔多。这位娜塔丽小姐学古文很吃力,但是很用功,邀请我去她的宿舍辅导她。在枫园的一人一间的留学生宿舍楼里,我发现外国学生的住宿条件比我们的优良得多。桂园虽然又香又美,但冬冷夏热,学生们六个人挤一个房间,一个人说梦话六个人都能听见。娜塔丽的宿舍似乎有暖气还有蛋糕的香味,我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温室中的花朵。她介绍我认识她的波兰女同学,穿着一对胶鞋的波兰人和艳丽的娜塔丽的气质很不一样,马上伸出手和我握手,立刻彰显出社会主义国家的风格。那还是我第一次正式地跟人握手。我和娜塔丽自从那次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现在有时候走在波尔多的路上,我在想会不会突然哪天路上突然闪出那张漂亮年轻的脸。
八十年代的校园生活跨越了许多界线:从性别的禁闭中走出来,从懵懂的少男少女长成爱美的青年;从高中单一枯燥的教科书到遨游浩瀚的图书,知识的力量打开了封闭的生命;从尊父母命的求学路到社会责任被唤醒,从一个单纯的大学生努力成为拥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是的,这些,在八十年代末期,我们真心努力过,我们真心地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很多年后,当我遇见了与我同学两年的师兄、作家野夫时,我们重新拾起被时间击断的话题,重忆那段往事,我才得知,因为那一年,他在武汉的囹圄呆了五年,不仅失去了最宝贵的青春时光,而且父母双亡。他从此踏上背井离乡的流浪生涯,写出了感动中国的《江上的母亲》。是的,这一年让我们刻骨铭心。常常,梅操那漫山的白花在我的脑海里已凝固成金属般的银色,发出寒冰一样的光芒。
2017年假期回国期间,我第一次乘坐高铁。当时感觉很新奇,写下了这样的日记:“好久没有坐火车了,那种奇异的奔向未知的感觉把我又带回了大学时光。那时从贵阳到武昌列车在崇山峻岭里摇摇晃晃,穿越高山峡谷,也穿越白天和黑夜,整整28个小时,有时要站上10多个小时才有座位,能吃上的最好的东西是衡阳站的辣豆腐干,车上挤得座位下都睡着人……那时的窗外是原始的山水和古朴的村庄,湘黔鄂的土地上清幽幽地散落着青瓦黑木的吊脚楼,河水清澈见底,猪牛在湿漉漉的杂草上漫步……无论黄昏或清晨总能从车窗里看见炊烟从黑瓦屋顶钻出来,自由自在地在空中缭绕。而那时面对这一切,我们心里感到的不是浪漫和优美,而是我们的山村多么贫穷落后啊……时代在以多么高速的速度往前飞奔,火车如此,城市的生活如此,窗外的风景也如此。黑色的木吊脚楼完全消失在铁轨线的两岸,道路和工地把郁郁葱葱的森林和山峦撕开一道道红色的伤口。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个文明过去了。我能不能把现在这个时代叫做“高铁时代”?它风驰电掣的速度让我看到了更多更广更高大上的东西,我们的生活因此变得密集而浓稠了。可是我仍然怀念往昔清凉的慢悠悠的时光。也许是我老了吧……”
坐火车往返贵阳和武昌的记忆中,只有一次人烟稀少,飞奔的列车里车厢昏昏暗暗,我看着车窗映出的自己,感到震惊,这飞速的镜中人就是“我”吗?她似乎很陌生,我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了解她。从这个夜晚开始我看见了自己的样子,看见自己作为一个孤独的生命跟着地球在广袤浩瀚的宇宙里飞转。
珞珈山四年的时光是在大暑的黎明告别的,那时没有出租车,我的男朋友骑着自行车送我去火车站。微微的晨曦被压在湿热的高空,我惊异地发现街两边摆满了竹藤椅,上面沉睡着被炎热赶出屋的疲惫的人们,他们半裸着上身,包括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的乳房赤裸着贪吸着夜晚最后的凉气。珞珈山86级的同学本来打算在毕业三十年后聚集在夏日的江城,似乎随着岁月的增长大家都有了更强的抵御炎热的能力。然而一只病毒打乱这个计划,阻挡了原以为可以走向相聚融合的脚步。
珞珈山的四年里,我最美的记忆是在冬天,梅园。匆匆往前的步伐突然停住,一阵幽香沁人心脾;转头寻找,点缀在褐色腊梅枝上淡黄色的花朵,正在雪中沉睡,白雪像懒散的睫毛轻落在它们的眼皮。我俯身久久地闻着,一种安宁与神秘的香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这仅仅是一种芬芳吗?那天,我感受到的似乎是一种灵魂的存在。万籁寂静中,我听到了梅花的语言,里面有我的心跳,依存在珞珈山的天空里。三十年后,在大西洋的岸边我工作的校园,我又重新遇见了它淡淡的身影,接住了它凛冽独特的芬芳。有了梅花,追忆珞珈山的逝水年华,就有了可以依循的小径。
          写于2016年,修改于2021年10月
我与同学王宁在东湖梅山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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