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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呦呦鹿鸣
今天接到一个好消息，与诸君分享：广东的翟律师来信说，今天获得律协正式通知，经听证，决定不对他进行行业处分。

这个结果，来之不易。
在呦呦鹿鸣春节前最后一篇文章《折叠缺席：我们有力，他们就有力》中，翟律师主人公之一。该文已详述了这个曲折故事的脉络，其简要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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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女孩，小燕。
2
3岁时，母亲得病，因没钱医治，放弃治疗，父亲开始酗酒，进而精神失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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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6年级时，12岁的小燕被一个隔壁班女生约出去玩，落入一个5人团伙手里多次被强奸，然后胁迫她卖淫，为他们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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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顾小燕的婶婶发现并与亲邻老A商议后，报警，2020年5月19日，组织幼女卖淫的宾馆老板、嫖客以及控制小燕的5人团伙被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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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A在第一时间联系了我，但我当时综合考虑后没有介入，老A转而引荐翟律师为小燕提供免费法律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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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律师阅卷受阻，2020年10月，得知法院已开过庭并已对“嫖客”们做出判决，小燕对这个开庭审理和判决一无所知，因为法院不曾通知她，翟律师代表小燕向司法机关申请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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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17日，老A在呦呦鹿鸣评论区留言，谈及这次荒唐的判决，当晚，县长及秘书长赴老A家中“谈心”，次日，当地乡党委班子成员约谈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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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校的小燕，三次试图自杀，老A为其联系心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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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法院再审本案，一个多部门队伍在某局局长带领下登门拜访老A，老A决定不再发声，并转行当一名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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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法院再审判决出炉：1、维持之前判决，两次强奸小燕的“嫖客”仍然是4年有期徒刑，2、驳回了小燕的连带赔偿请求，因为“身体健康造成的损害缺乏相关证据，精神损失不属于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赔偿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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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判决之后，小燕接受了一笔私下补偿，当地民政部门给予了小燕一些政策规定的补助，代价是撤诉：撤销了对胁迫团伙、宾馆老板等人的刑事附带民事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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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撤诉之后，无论如何请求要求法院给予剩下的判决书，法院都不再回复、回应翟律师，因此小燕一方无法知道犯罪团伙被如何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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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当地司法局负责人率队，一个队伍跨省来到广东，要求东莞市司法局惩处翟律师。2022年1月，东莞市律师协会发出了2022年第一份《申请听证告知书》：拟对翟律师给予行业处分。理由是翟律师曾经写过一篇《法律援助，我们在路上》（该文重点记录的是“阅卷受阻”“未通知被害人就开庭判决”这两件事）。
许多读者注意到，在《我们有力，他们就有力》一文中，隐去了小燕案发生的地点，因此也隐去了当地县政府、法院、检察院、司法局的名字。这是我所写过的一千多篇文章中，唯一没有事件地点、没有主人公真名的故事。
该文唯一点名的，就是“东莞市司法局”“东莞市律师协会”，因为一开始我就明确：写作目的就一个——在东莞听证会上，取消对翟律师的“拟处分”。我不想分散目标，希望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点上。
如果我们当初没有保护好小燕，那么，之后，我们要保护好为小燕站出来发声的人；如果我们之后又没有保护好第一个站出来保护小燕的老A，那么，这一次，我们要保护好翟律师。
诚如先贤所言：真正的伟大，并不只是为轰轰烈烈的宏大叙事奋斗，而是仗着勃勃之勇气，冒着不测之凶险，肯为区区草芥力争一份生而为人的尊严。
我们要保护这种勇气。这事关一种脆弱但极端重要的价值维系。
在前述事件脉络线上，小燕案的异常显而易见——司法程序刻意避开受害人。如果说，第一次还可以解释为某些法官没有学习过国家法律不熟悉法律条文，或者开庭写判决书过于劳累忘记通知受害人，那么，在受害人已经就“被缺席”问题申诉之后、法院不得不认错再审之后，仍然拒绝把后续判决告知受害的小燕一方，就是再无疑问的刻意为之。
他们为什么要刻意把小燕排斥在审判之外？
在这种局面下，从外地赶来为小燕申诉，为她争取审判知情权的翟律师，看起来只是在普通程序上做一件小事，却重要非常。
因为，一切的一切，都以知情为前提。
包括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其实是忘记了：虽然《刑事诉讼法》有明文保障，但在现实司法进程中，刑事案件庭审和判决不通知受害当事人在不少地方是常见操作。被害人缺席的情况，屡见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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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条依据（部分）：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2018修正)
  • 第四十六条：“公诉案件的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近亲属，附带民事诉讼的当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自案件移送审查起诉之日起，有权委托诉讼代理人。人民检察院自收到移送审查起诉的案件材料之日起三日以内，应当告知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其近亲属、附带民事诉讼的当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有权委托诉讼代理人。”
  • 第一百零八条：“当事人”是指被害人、自诉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附带民事诉讼的原告人和被告人。
  • 第一百八十七条：“人民法院确定开庭日期后，应当将开庭的时间、地点通知人民检察院，传唤当事人，通知辩护人、诉讼代理人、证人、鉴定人和翻译人员，传票和通知书至迟在开庭三日以前送达。”
  • 第一百九十一条：“公诉人在法庭上宣读起诉书后,被告人、被害人可以就起诉书指控的犯罪进行陈述。 被害人、附带民事诉讼的原告人和辩护人、诉讼代理人，经审判长许可，可以向被告人发问。”
  • 第二百零二条：“宣告判决,一律公开进行。当庭宣告判决的，应当在五日以内将判决书送达当事人和提起公诉的人民检察院；定期宣告判决的，应当在宣告后立即将判决书送达当事人和提起公诉的人民检察院。判决书应当同时送达辩护人、诉讼代理人。”
  • 第二百二十九条：“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不服地方各级人民法院第一审的判决的，自收到判决书后五日以内，有权请求人民检察院提出抗诉。人民检察院自收到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请求后五日以内，应当作出是否抗诉的决定并且答复请求人。”
即便我在文章中那么清晰地引经据典，仍然有法律界人士如此来教育我：“这是公诉案件，小燕只是案件参与人，从程序来说，告知她与否并不是必要的。另外，作为卖淫女，她没有被行政拘留，学校开除，在档案里记一笔，已经对她网开一面了。”
同一部法律，他们竟可以读出相反的意思。这些人的猖狂欺人已经到自欺的地步。幸亏国家法律是公开发布过的，不然，真是由他一张嘴手握权柄、口含天宪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国家法律没有规定，一个幼女被强奸了，被强迫卖淫了，她报警之后就没有权利知道那些罪犯是被怎么判决的了吗？“国家公诉”四个字就可以把受害人赶出大门？

我们必须把基本逻辑点明：一个刑事案件的国家公诉与审判，如果连本案中关联最直接的、近在眼前的受害人都不关心、不尊重、不保护，又怎么可能指望他们去保护远方的、不确定的民众？又怎么指望他们秉承法治精神，维护国家秩序？
如果没有了“小”，所有的“大”，都将只剩下上下其手、欺世盗名。如果翟律师因为给小燕争取法律规定的知情权而受到惩处，那么，我们普通人的正当权利即便白纸黑字，也将是废纸一张。
有些人，看起来浓眉大眼，却远比那些强奸幼女的禽兽可怕。因为他们要将人类的整个良知也一并践踏。我们必须阻击这种不正之风，将这纵容、保护各类禽兽的肮脏气场和土壤，好好洗刷。
《我们有力，他们就有力》，是我写得特别困难的一篇文章。记得当时写了整整一个星期，有些段落一百多个字，却耗尽一个通宵也写不过去。并不是事件有多复杂，而是我不免产生太多联想，联想到过去原本以为忘却的那些见闻细节。随着除夕之夜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痛苦。刚刚回看了一遍，果然，字里行间里是难以自控的哀凉，无法掩饰。我极少有这样的行文。因为我是生性乐观的人。但是，那些天，我又重新回到二十年前“法治梦想”被击溃的感觉，我分明看到：在现实与我寄望的理想世界之间，横亘着一片充满腐朽与绝望的野地，气味如同《指环王》中佛罗多走进的那片末日山下死亡沼泽。我们不同地区并不处于同一个文明进阶，有些地方，猎取幼女的地方风气陈陈相因袭、贫困底层家庭屋漏偏逢连夜雨、留守儿童的精神世界乏味空虚洞门大开、青春少年荷尔蒙无数安放、为人师表者疲于奔命终于不免麻木不仁、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无视国法、仗义执言者拍案而起又被封上了嘴巴……这些都不是一个判决所能改变的，而偏偏判决还那么荒唐。
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躲过去，视而不见，但最后还是迎面相遇，避无可避。问题太多了，而我能改变的又太少了。那么，我就改变自己。如果外面的世界太混乱，起码我自己的世界要清爽且井井有条。因此，在写作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这篇文章之后，翟律师最终还是被处分了，那么，我就要到东莞去，我将在那里认真地研究一些问题，把周边细节摊开，一点点地研究，不管是不是和这个案件有关，我愿意花上几个月，直到处分被取消。 
如果找不到末日火山的熔浆来熔化这份处分书，那么，我不妨自己试试一步步把熔浆炼出来。 
我还没有和翟律师见过面，但我愿意这样做。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梳理我自己。因为这件事老A在第一时间找到的是我，后来又找过我两次，是我一次次地做壁上观，最后让他们到风口浪尖来承担。见义不为，无勇也。我的袖手旁观，让他们少了一份支援。这是我最后的弥补机会，我最好能抓住它。
这个决定我当时没有和任何人说，包括翟律师，我只是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事实上，这个决心对我本身也是一个负担，因为我也有些担忧：万一最终无法做到，熬不住放弃了，那么我将如何面对自己呢？
现在好了，东莞方面取消了“拟处分”，我也就不再需要去接受一次心理考验。我松了一口气。
这个结果主要是因为翟律师在听证会上据理力争，也因为东莞方面的冷静判断，最终守住了底线。我欣慰的是：这一次，众多襄助者之中，终于有一个我。日拱一卒，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已经写了四千字了，让我多写一段感慨吧：
是的，这是12岁的少女小燕的故事：贫穷和疾病夺走了母亲，酒精和精神病抢走了父亲， 隔壁班的好友把自己带到犯罪团伙里，多次强奸自己的团伙逼自己卖淫为他们赚钱，台阶高耸的司法机关审案时一次又一次把她“忘记”……
但这也是小燕的故事：在失去父母之后，热心的小姨照顾了她的起居；在遭遇恶棍之后，热心邻居老A帮忙抓捕恶棍，外省翟律师反复奔波仗义执言；三次自杀，心理医生积极干预；还有无数网友，在转发时给她带上了最好的祝福……
人心如星星之火，
在荒野中蔓延成烈焰升腾；
人心如细流涓涓，
在高峡中奔竞成长江澎湃；
人心如星光点点，
在黑夜中汇聚成璀璨银河。
人心并不薄凉，世界仍然可爱。
虽然曾经走到悬崖边缘，但小燕还是得到一个机会，选择与刘学州不一样的后续：好好生活下去。 
终究是往前走的呐，走出人性的断壁残垣。我希望将来的小燕，可以感觉到爱，更多的爱。希望她，身着软甲，温柔地走入这个世界。
20220311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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