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追风的20世纪少年”，或者说“仁王之心”，其实背后都是老赵的那个前同学，名叫刘意。
因为对刘意这个人已经有了一些推测和判断，所以在跟他聊天的过程里，我有意地顺着他的意图，甚至是引导他在“套我的话”。即使是对于这样的小骗子，你其实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经历过的事情其实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水平，所以自然防范心理也会比我们高不少。如果你上来就大吹大办地给他展现了一个人傻钱多的印象，他反而可能会直接怀疑你的动机和真实的身份。
刘意对跑车并不是很熟，虽然我也不太熟，但据老赵讲，刘意的绝大部分谈资其实都来自于论坛上大佬们的帖子。别看老赵家里之后不让他玩跑车了，但他贼心不死，还是没事就关注一下。按照老赵的指点，我故意在谈论刘意发给我的那几张跑车照片时，说了一些暴露水平的小白的话。而这些话头，都一一被刘意得意地加以纠正，甚至开始给我上课。那我们自然就坡下驴，一边赞许着一边崇拜着，一遍遍地称刘意为“大神”，很快他那边就大段大段地发来信息，滔滔不绝。
老赵气恼地一拍桌子，“什么东西，真拿自己当人了！”
我笑了笑，“不这样捧着，他得跟咱们绕好几个圈子才能进正题啊。”
“赶紧跟他说咱们想玩博彩，让他去通风报信！懒得跟他废话。”
我把浏览器页面关上。“今天到此为止，很有成果。咱们先去吃个早饭，明天继续。”
老赵讨还自己被骗的钱心切，这我可以理解，但是无论是多没心机的人，也不可能在认识当天就跟一个陌生人聊得很深。对我设立的这个诱饵角色是这样，对刘意也是同样。更重要的是，我们绝对不能让刘意觉察到这个鱼饵就是为他而下的，所以就要现在钓着他，给他一个留白，让信息在他那边发酵。
几乎忙了整整一夜，在我们毫无觉察的时候，朝霞已经染红了天空。走出小区，勤劳的早点摊主一家人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买早点的人潮。我跟老赵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豆浆油条和两笼包子。老赵嚼着新炸好的油条，跟我说他在国外时最馋的就是这个油条泡豆浆，我笑着说他是个穷命，以他的身家应该早餐吃鱼子酱拌龙虾粥，把黑松露用酱油腌起来当咸菜，又土又豪。说笑了一会儿，我们不约而同开始犯困，结账回家倒头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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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这天傍晚了。我打开论坛网站，查阅着私信。经过一个白天的发酵，那个帖子给我招来了40多封谩骂的私信，但同时里面也夹杂着几个用美女做头像的用户的闲聊，当然，还有刘意发来的几条信息。我还没点开，老赵也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半睁着一只眼费力地想看清屏幕。我点开信息，果不其然，刘意发来的信息表达了几个意思：一，他人在国外，但空闲时间很多，欢迎我去玩；二，有机会可以一起去跑山；三，想加我微信聊天。
第一条是立人设，第二条是为了说明自己有车，第三条是为了拉近乎。我已经知道了刘意这个人心思很重，所以这几条内容虽然看似很平常，但我知道他肯定别有用心。这是个试探，他想摸摸底，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我这时把他的这几条都当真，按条回复，就会马上显得我过于平易近人 —— 这其实是在国外的有钱孩子们身上很难见到的性格。因为家长们普遍会教育这些孩子要对人留有防备，而且自己人在国外也会学到很多自我保护的做法，所以我设立的鱼饵的人设，必须显得略微冷淡且不在乎，不能照单全收。否则的话，刘意难免会起疑心，让他不敢放心大胆去咬钩。
“太巧了，我也在国外，不过最近忙一些个人的事情，不巧走不开。有机会再约！”
我就这样回复了刘意。果不其然，他马上跟进了一步，发来信息问：“在忙什么？线上一起打游戏也行啊。”
我有意等了20分钟没回他，在这期间洗脸刷牙收拾完毕，回到电脑前。“在准备个小论文，导师那边催了几次了，烦。”我从屁墩儿提供的信息知道，刘意以前在网上干过代写论文诈骗的事情，所以有意把这个话题丢给了他。果不其然，他立刻回了一条：
“论文好办，你上XXX留学论坛，我在那边认识几个朋友，肯定能帮上你忙。”
我立刻去刘意告诉我的留学论坛，注册了新账号，把论坛ID发给了他。不一会儿，一个发帖数过千的大号在留学论坛上给我发来了信息，还扔给了我一长串站内地址。
“这些都是我哥们儿，代写论文的，信得过。你跟他们提我，肯定给你打折。”不用说，这就是刘意。
我客气地谢过了他，给这些人发了一些现编出来的信息，学校和专业完全照着老赵的学历来写，然后简单问了问价格和代写流程。之后，我特意发了个充满新人感的帖子，把找代写论文的故事圆了圆，让它看起来更像是真的。同时，为了避免吸引无关的人，我有意在帖子里没有写上太多个人信息，以及可能暴露家境和生活环境的内容。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帖子不会有太多人回复。同样，给我发私信的人，除了那几个接活写论文的人之外，如果再有其他人给我发私信，这个人就大概率是从刘意的渠道，知道了我的信息的人。
另一边，在游戏论坛上我依然在钓着刘意，跟他聊到了一些包游艇出海海钓、陪家里亲戚去赌城之类的话题。我刻意地把这些事情说得很轻松简单，同时在老赵的支援下，从他朋友手里找来了各种照片来充门面。刘意也并不傻，聊天时会跟我突然提起那些地方的地标建筑和名店，甚至有时会故意漏几个破绽来试探我，但这也都被我和老赵一一识破并化解掉。几天时间下来，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刘意也不再给我下什么圈套了的时候，我猜时机已经差不多成熟了。
果不其然，在留学论坛上，我突然收到了一条回复评论。内容很简单，“学长你好，我正在准备申请你那个专业，不知道是否方便聊聊？”
对方是个注册大概一周的新号，但发帖数已经上百。在个人信息里没有什么内容，但很快，论坛私信也追过来了，留下了一个微信号。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真正来咬钩的鱼了。当然，在对方的眼里并不是这么看的。
我拿备用手机里的伪装好的微信小号，加上了那个微信号，名字叫“爱哭的鱼”，是个女孩头像。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没有打开加好友批准，所以我发过去一句“你好，我在论坛上收到了你的私信”，就开始直接翻起了她的朋友圈，老赵这时也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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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朋友圈看起来极其自然，没有小广告没有代购也没有过多的美颜自拍，几乎都是美食旅行打卡，还有一些宠物和风景照片。差不多每隔一周有几张人像，而且很多都是远景或背影。不多的几张自拍里，人看着还都是一个人。老赵看得入神，说：“这女孩看着不错啊。”
我没理他，开始快速下翻，老赵在旁边抗议着让我翻慢点，但一切跟我预料的一样，她的朋友圈只有5个月的内容。我把手机递给老赵，“给你，爱看你就慢慢看。”
老赵盯着屏幕得有小半个钟头，翻到最下面之后，他抬头看看我。“这女孩真不错，长得清新脱俗，大长腿，看着得有一米七，哪儿的人啊？”
“我估计是柬埔寨吧。”我故意逗他。
“不可能，我听说那边的女孩都挺黑的，你看她，标准白富美啊。我觉得可能是杭州那边的。”
我拿过手机，笑着对老赵说：“要不你被骗呢。”
“什么意思？这姑娘就是你要找的骗子吗？不会吧？”
“会不会的，等着瞧。”
我心里其实也不是有完全的把握，这就是刘意通风报信后，诈骗段队分配来骗我入局的“客服号”。但实际话说，单从这样的朋友圈来看，疑点就已经出现了：
第一，普通人发朋友圈的频率，一般是不固定的。有时隔一、两天发一条，有时一天发好几条。但这个号的规律性太强了，每隔一天发两条，这很难说不是有人在运营。
第二，除了少部分有钱也有时间的人之外，一般人发圈的内容是有规律的。工作日往往是吐槽或者夜晚在家、车上的照片，节假日和休息日的内容大多是白天外出打卡的内容。而且在穿搭上，工作日和节假日也会有所区别。但在这个号上的照片，你几乎分不出来工作日和节假日的区别。
第三，除非她在一个四季温差不大的地方，或者经常飞来飞去，否则在近半年的时间里，衣服和季节完全不符，这也有违常理。从这个女孩的一些街拍来看，几乎所有的拍照地点都在国内，所以除非她喜欢在朋友圈里发旧照片，不然很难解释这个现象。
第四，微信也已经普及好几年了，有些朋友确实不爱发朋友圈，但对于一个热衷在朋友圈里晒照片的人来说，只有5个月的发圈记录，这也让我觉得不太自然。当然，对方可以说是因为换了新的微信账号来解释，但从我接触的人群来看，需要换微信号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我对这一点也抱有疑问。
对于这些判断，我其实也只有八成左右的把握。要想判断对方加我的真实用意，得试着套套话才行。
正在这时，女孩那边回复了：“学长！谢谢你加我！我正好有好多事情要向你请教呢！”
“你看，人家就是个清纯可爱的女学生啊！”老赵还在旁边搭腔。我再次打开她的朋友圈，果不其然，朋友圈已经变成了近一个月内可见。我指指屏幕上那行字，“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还能为什么，她警惕心强呗，自我保护意识好。”
“你只看懂了一层，其实这是设局人常用的手段。他们会用一个多月时间做一个女孩号，然后之后不断用这个号设局拉人。只要没钓到大鱼，这个号都不会弃用，只会不停更新。但是为了防止之前的朋友圈被人截图后追查，所以只要加到了新的目标，就会马上切换成朋友圈短期内可见。”
“那她干嘛不设好友批准呢？这样不就能加你的时候直接屏蔽朋友圈了？”
“有好友批准的话，有些人会嫌麻烦放弃加她。但如果没有好友批准的话，加上她就能看朋友圈照片，这不就能用色相吸引一帮人吗？”
老赵点点头，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我直接把手机塞给老赵，“你不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吗？给你个任务，这几天你就跟她聊天，跟以前和及夏聊天一样，每天跟我汇报进度就行。记着，别把咱们的事情说漏了。”
“说漏什么啊？”
我一想，也对，幸亏没把所有计划都告诉老赵，不然凭他这脑子，我还真不太放心。我就跟老赵说，让他跟这姑娘好好聊，当网恋那么聊，就是别说你想讨钱回来，更别提及夏的事儿，记好咱们这个富二代身份。老赵听完了之后，马上就暗自欢喜地去网恋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目睹了老赵捧着手机，脸上时不时浮现的让人恶心的微笑，以及跟我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的样子，虽然看着他这样让我很不爽，但至少我知道他是在很好地完成我给他的任务。每一天睡觉前，我都叮嘱他别删聊天记录，别发自己照片，还有，别约见面。
眼看着两周时间过去了，老赵那个腻味人的热乎劲儿还没过去，但我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尽管他百般不情愿，但我还是要回了手机，开始逐条看老赵和“爱哭的鱼”的聊天记录。老赵嘴上说着“怪难为情的别看了”，伸手就要把手机抢回去，我指着他问“还想不想要钱了？”老赵嘴张了张，又只好泄气地坐回沙发里。
女孩接近老赵的方式确实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因为她问的也真的是如何申请专业的事情。按照我之前的安排，在留学论坛上留下的信息基本都参考了老赵的留学经历，所以回答起这些问题来老赵是轻车熟路，对答如流。如果是普通的学妹学长之间的请教的话，大概对话就会到此为止了，然而对于设局者来说，这其实只是刚刚做完了个引子。
在“请教问题”的戏码结束后隔了一天，爱哭的鱼发来了信息，说了一些自己在国外读预科的事情，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开放在天涯海角的孤独寂寞的美丽的花的感觉。老赵倒也上道，用过来人的口吻讲了好多当地的生活窍门，显得体贴入微，但问题是对方感觉是根本没听进去，只是一味地一个问题换另一个问题。这些“生活小问题”让我觉得十分眼熟，上网一搜，就是在一个留学生论坛上有人写的“XX国留学小贴士”里面的内容，我不禁心里冷笑了一下，感叹这个客服也不太用心，这么简单的信源都不掩藏一下。
但老赵是真的傻白甜，一段段给人讲着如何解决生活中的小难题，滔滔不绝。这部分内容俩人聊了两天，之后老赵收获了一个“你真好么么哒”，他回了一个脸红的表情包，那个神态就跟现在坐在我对面的他几乎一模一样。我接着往后翻，如果没啥问题的话，“破冰环节”就应该差不多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阶段肯定是“感情咨询”。
但老赵这个人还挺慢热的，之后聊天记录里，我能明显看出对方在积极打探我们这边的感情状况，可是老赵也不知道是学精明了还是天生愚钝，根本看不出来对方话里有话的意思，依然老老实实充当着贴心好学长的角色。想到屏幕那边一个一边抠脚一边着急的客服气恼的样子，我不禁笑出了声。这个状态持续了得有小一周，爱哭的鱼基本上把能绕的圈子都绕完了，但老赵这边依然没什么动静。
“小钱学长（我们给这个账号起名叫“钱多不多”），我男朋友劈腿了……” 这条信息出现在聊天开始后的第十天。回忆一下，那段时间老赵确实也长吁短叹过两天，想必是在为“爱哭的鱼”这位“姑娘”怅然若失吧。我拿起手机，把屏幕给老赵看。
“老赵，你看这段剧情熟不熟？”
老赵凑近了看了一眼，把眼一翻，“哼，我这次可没上当！”
“是，你这次表现还真不错。我问你，这之前聊的那些特别水的内容，你是故意跟他们兜圈子呢？还是没看出来人家什么意思？”
“当然是故意兜圈子啊！你不是跟我说，让我什么都别漏吗？”老赵显得颇为得意。
我点点头，“行，比我想得精明多了，看来学费没白交。”
“那当然，你接着往下看，我还有好多高光时刻呢！”
“先不急，你跟我交个底，你跟这个爱哭的鱼聊天，感觉出来什么没有？”
“有，有。我就感觉吧，好多对话我都似曾相识，感觉不久之前还经历过。”
“你仔细想想？”
“及夏！”老赵几乎是吼着叫出了这个名字。“我就说嘛！虽然开头不太一样，及夏是跟我聊事业，这个什么鱼是跟我聊学业，但是到了感情这段，说的话几乎都一模一样！”
老赵这是彻底开了窍了。这种牵驴诈骗的局，第一波来揽客的客服所接受的培训其实基本都是相同的，哪怕是不同的团队，用的剧本甚至都完全一样：先是制造时机，以请教问题、求职、找同学、找老乡等等话题认识，制造一些巧合，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兴趣；第二步就是要“破冰”，从认识的机缘出发，发展一些问题和话题出来，套着对方，让对方不停说话。这一步的目的是让目标形成一种两人聊天的习惯，并且通过目标的回答，可以开始初步摸清对方的基本情况。
在很多相对成熟的“杀猪盘”团队里，进行到这一步甚至会有一个“信息收集手册”，手册上专门列出了客服需要在破冰环节里得知目标的姓名、所住城市、家庭构成、感情状况和经历、财务状况等等。每一种需要收集的信息，都有相对应的几种套路问题，让在这一行毫无经验的新手也能问出不太突兀的问题。当信息被套出来之后，它们会被一一记录下来，输入电脑的目标信息数据库。这一步完成之后，初级客服就会把“客户”，也就是诈骗目标拖住，等待下一步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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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较为核心的操作团队会定期对这一段时间里发掘的“潜在客户”进行评估，规模大一些的公司化运作团队甚至会开“战略会议”。将潜在客户一个个过审之后，这些被蒙在鼓里的潜在客户会被分流，一部分净值偏低或者风险较高的客户会被放弃跟踪，客服直接删除联系，另一部分净值较高而且开发难度不高的客户，会交给“客服经理”直接应对，而净值超高但开发难度也不低的客户，会由核心团队成员专线联系。
所以我有意让老赵跟“爱哭的鱼”装傻充愣地聊天，目的就是要让设局者们感觉到我们人有钱，而且缺心眼。这样接下来跟我过招的，就不会是老奸巨猾的核心成员，而是按照“高级操作手册”照本宣科执行步骤的客服经理。
到了这个阶段，客服经理会接替之前的初级客服，依旧顶着女孩的身份跟我们聊天。因为之前的信息都被一一记录在案，所以客服经理接手后只要较短的时间，就能做到在聊天中不露马脚。而他们接手的标志，就是切入“感情咨询”。
而从我和老赵的角度看，我之所以放心把这个聊天的任务扔给老赵，就是因为我知道，只要老赵自己不刻意破局的话，以他的思维惯性，会自然而然地进入“感情咨询”这一阶段，毫无违和感。老赵之前被人下了几个月的长线，对方都没能收网，可见他虽然人傻，但傻人有傻福，说话看不懂对方抛来的各种暗示明示，就让设局者一方骑虎难下，不但摸不清老赵究竟是套路还是真傻，更没办法把他直接带进圈套里。
我看了看接下来的聊天记录，老赵确实不负我的重望，一直在跟爱哭的鱼打着太极 —— 尽管他本人可能根本没意识到。翻着翻着，聊天记录就翻到了最后，是爱哭的鱼发过来的：
“呜呜呜人家也想你嘛..……”
我把手机装进裤兜里，站起来跟老赵说：“你的活儿到此结束，从今天开始我接手。爱哭的鱼，这就下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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