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8日开始,每周一至周四19:30,又有一部可以追的纪录片,这便是湖南卫视的《中国》第二季。第一季我也追了,从春秋到盛唐,画面实在精美,还记得一口气追到最后一集的阿倍仲麻吕,整个团队选择用一个小故事窥见大历史,讲述完全没有门槛,我当时还推荐给了不少家里有孩子的朋友。
《中国》第一季
第二集的题目是《梦境》,我完全没想到,这样一个主题,给了我一直暗搓搓喜欢但不敢安利的人物——宋徽宗赵佶。
在纪录片里,我看到了今年最震撼我的画作——在故宫文华殿看过的《听琴图》。
之所以被震撼到,是因为我从没想到一张宋画的颜色可以这样的好。朱衣的红,翠袍的绿,很远处都可以看到,但你一下子注意到的却是正中间的道人,自有一派威严,端端正正。旁边一位老爷爷和我说,他自从知道这期展览有《听琴图》,“每个礼拜都来,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们今天能看到《听琴图》,多亏了朱家溍先生。这幅画曾经受到易培基盗宝案的牵连,黄宾虹到故宫鉴定,认为《听琴图》是赝品,于是被法院贴上封条,认为是被易培基调换过的。1949年,在故宫工作的朱家溍先生和马衡院长聊天,说“法院封存的箱子,现在可以打开了。”马衡不置可否,朱家溍就把封存的箱子逐一打开,他从箱子中发现了《听琴图》,经考证为真迹,《听琴图》重见天日。朱先生在接受《大家》采访时说,自己当时只看一眼,就觉得这未见得是宋徽宗画的,但一定是宣和年间的作品,尤其是一眼看见那个“天下一人”的花押。
花押“天下一人”
何谓花押?简要来说,你可以理解成“花式签名”,这是为了方便而发明的签署方法,花押因为有个性,所以一般比较难模仿。上次和一个朋友说起花押,他说这是日本的舶来品,实际上恰恰相反,我们佶佶第一个不答应,你当我“天下一人”是这么好设计的吗?
由左到右分别为宋徽宗、明太祖、明思宗、李鸿章的花押
《听琴图》上一共有三个人,正中间束发小冠着道袍的叔叔,弹着琴,焚着香。一般研究者认为,这就是“北宋最伟大的画家、书法家、茶艺创始人、艺术赞助人”宋徽宗赵佶。政和七年四月,赵佶给了自己一个新称号——“教主道君皇帝”,所以穿道袍是完全合理的。而我确实还在画中找到了另外一点小证据。着道袍的叔叔是穿鞋的。
而另外两位叔叔,没有穿鞋,穿的是白绫袜。古人上朝、祭祀和赴宴都要“脱履”,只有皇帝才能着鞋,所以曹操曾经被赐予“剑履上殿”的特权,确实是大恩典。
这个情况在宋徽宗另一张作品《文会图》上也出现了,除了穿白色道袍的叔叔有鞋穿,其他人都穿着袜子(那时候人大概不敢脚臭)
身着红袍的执扇者应该是蔡京。绿袍有人研究出来是童贯——但我有一个疑问,童贯不是个太监吗?为什么有胡子?
《宋史》里面专门说了胡子这件事:
颐下生须十数,皮骨劲如铁,不类阉人。
童贯和蔡京的名声确实不怎么好。据说,当时的人把蔡京称为公相,童贯称为媪(“母”)相。不过,童贯的艺术眼光很好,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算是宋徽宗的书画买办。这位公公很会做人,入朝的时候和宰相站在一起,一退朝便换成短襟窄袖的内监衣裳,这种“打工人”心态,还是蛮难学会的。
《听琴图》里的人不简单,器具也很不简单。蔡京手里的是青篦扇,这是宋代颇为流行的一种款式,和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韩熙载是同款。
蔡京扇 vs 韩熙载扇
屁股下面坐着的不是芭蕉叶,而是兽毛垫,当时被称为“狨座”。“狨”指的是金丝猴,这在当时是阶级的象征——《宋史·真宗本纪》记载:自太平兴国年间诏令工商庶人,“不得用狨毛暖坐”。
根据《老学庵笔记》,即便是宋徽宗这种常常恩赐金带的皇帝,对于“狨座”还是“犹以旧制”,政和年间有人做了很久“次卿”以为很快会转正就订做了“狨座”,结果被认为是“躁进”而被免官。蔡京的儿子蔡绦曾经写了一本《铁围山丛谈》,里面这样说:
吾家隆盛时,出则联骑,列十二狨座。
写这本书的时候,早已不是隆盛之时了。而“狨座”这种珍贵坐垫,却在《听琴图》里保留了下来。
抚琴是雅事,周密在《云烟过眼录》中称,宋徽宗宣和殿百琴堂珍藏着传世名琴。这把琴的样式介于伶官式与仲尼式之间,琴上的十三徽以白色点染,琴弦用白色细线勾勒,严谨而细腻。
蔡京在《听琴图》的题跋里有这样两句:“吟徵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第一句说的是主人所奏之琴,与东汉名士蔡邕从灶下救出之木所制的“焦尾”琴一样名贵。
蔡京题跋
而宋徽宗当时最为珍贵的是唐代雷威所制的“春雷”,号为内府第一琴。《听琴图》中徽宗所弹的这把琴是不是春雷呢?我们不得而知,现存春雷琴有四把,我们看看郑珉中先生为汪孟舒先生修好的那一把(这个故事太感人了,mark一下我要写一个古琴的故事)
蔡京的第二句“松间疑有入松风”,暗含着琴曲《松风》,也许当日,道君皇帝所弹的正是《松风》,在松间弹《松风》,很宋徽宗有没有。
抚琴者左边是黑漆香几,上面放着一顶香炉,细看甚至可以看到炉上香烟袅袅。
香炉香烟袅袅
焚香和弹琴一样,都是宋代文人常用之雅事。此香炉为白色,上部有盖,底部有承盘,样式上有点沿袭汉代博山炉,当然是追古之意。
琴桌正对面是假山(严重怀疑这是《水浒传》里说的花石纲),假山上是一尊青铜的兽面纹鼎。
青铜器花插
用青铜器做花插,宋代人好像也有心得。南宋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中这样说:
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或谢则就瓶结实。
——古钟鼎彛器辨
王正华先生在《<听琴图 >的政治意涵:徽宗朝院画风格与意义网络》一文中考证,鼎内插画是茉莉。我们对比一下南宋画家赵昌的《茉莉花图》,会发现确实很像茉莉。
北宋赵昌的茉莉花图
《听琴图》虽然是一幅典型的宫廷绘画,但在市民生活高度发达的宋代,图像中所描绘的器物,从一琴一桌,一瓶一鼎,折射出的却是宋代文人群体的精神面貌。这幅画是否为宋徽宗本人所作,学术界有很多争论,但不管如何,《听琴图》反映的审美,一定是属于宋徽宗的,否则,他不会盖上自己“天下一人”的花押。
宋徽宗是一个不称职的皇帝,却是一个称职的艺术家。
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天青色”来源于宋徽宗的一个梦。
“宋体”就是在仿照宋徽宗所写的瘦金体的基础上,做出的“横细竖宽”的通行字体(虽然是秦桧做的),至今仍是中国人电脑里最常用的字体。
瘦金体
之前引发“故宫跑”的《千里江山图》,来自宋徽宗对于王希孟的支持。
宋徽宗的江山当然没能传承千年,但他的美做到了。
这也许便是我们永远不忍心把这位皇帝称为一个单纯的“昏君”的原因,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字——
美。
赵佶,最懂得美
正如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前言中所写:
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以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对本国历史能“略有所知“的朴素目的,以及对以往历史的“温情和敬意”,是《中国》一片的创作起点。
我非常喜欢《中国》这部片子。
中国这个主题,当然是宏大的,上下五千年,可以讲述的太多了。然而,他们放弃了对历史系统、连贯、全面的介绍,放弃了编年史的记录方式,放弃了纯主题化的讲述方式,放弃了深入挖掘和考据历史细节。
他们没有讲宫斗权谋,也没有渲染战争权变,他们选择的是在历史进程中,那些对后世产生过深远影响、在当时最具开创性、转折性的重要节点;他们选择了最具代表性、时代感、最富戏剧性的人和故事。在第一季里,他们花一集时间讲了关陇集团,我完全能理解团队的苦心,关陇贵族的兴衰起伏,左右了隋唐数百年的兴衰。
《中国》第一季的关陇集团
而在第二季的第一集《惊变》,他们没有选择安史之乱,也没有选马嵬之变(那显然更为人所熟知),他们选择了诗人,两个经历过盛唐和动乱的诗人。
杜甫与李白
因为朝代更迭,留下的是文化。唐诗对后世中国人的文学创作、精神追求等,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直到今天。
而要了解宋代美学对于中国人的影响,宋徽宗确实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要了解中国,核心之核心,是要了解中国的思想,所以,《中国》第二季,核心在于讲中国的“思想源变”。
《中国》第一季在 2020 年 12 月播出后,获得了中宣部、国家广播电视总局的充分肯定,并 获评国家广播电视总局“2020 年度优秀国产纪录片”。时隔一年,再度开播,这一次,依旧优秀,依旧精彩。
不想再看那些宫斗剧了,希望《中国》这样的纪录片,多一些,再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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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新,《<听琴图>里画的道士是谁》,紫禁城1980年2月
2、郑珉中,《读有关宋徽宗画艺文著的点滴体会—兼及<听琴图>为赵佶“真笔”说》,故宫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5期
3、靳青万,论宋徽宗《听琴图》中的一件钧官窑瓷器——兼论关于《听琴图》的一些争议[J]. 漳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2(9)
4、扬之水,宋代花瓶,故宫博物院院刊2007(1)
5、任群,论宋代的茉莉诗,阅江学刊2011.(4)
6、朱良志,松风雅意 琴韵流芳——试读《听琴图》,光明日报2015—9—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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