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第二个手术顺利完成,妈妈的腰椎又出了点问题,成年人的生活永远在翻山越岭。
周末给自己放了一点假,去看了《花束般的恋爱》,电影探讨的话题很简单,志趣相投的两个人,谈恋爱能有结果吗?
我更推荐《纽约的一个下雨天》
坂元罗里吧嗦两个小时,我们周树人君早就在《伤逝》里讲过了,有情饮水饱是骗人的鬼话,“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在传说中的泪点来临时,听到后面座位上的姑娘窸窸窣窣地掏纸巾,涌上心头的却是欣慰——完全合拍的人最适合的相处模式是朋友,而要当恋人甚至是家人,需要的不是求同,而是存异。能够理解彼此不同的习惯,不同的生活方式,彼此如同齿轮,能够咬合在一起,也许才能一起走下去。但有过这样一段感情,已经足够美好了。
看完正是下午,走出嘉里中心,喷泉上粼粼波光,嗅到暖洋洋的香气,枝条摇曳着,满目翠绿,连动森里小岛上的皑皑白雪在一夜之间退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合时宜地穿着羽绒服。
春天终究是来了。
荡伐荡伐到了凤阳路。忽然想起,如果google街景可以保留100年前的样貌,这里曾经伫立过一家著名的成衣店,这大约是第一家众筹性质的潮牌商店,也是中国第一家“专为妇女设置的服装公司”,这里曾经承载了两段著名的文坛感情,甚至还留下了一桩公案——这便是著名的云裳服装公司。
云裳旧址
说留下公案,源自这家店的主人究竟是谁,有好几种说法,一说为陆小曼和唐瑛,一说为张幼仪。而张幼仪说更为主流,随便一搜俯拾皆是,我甚至还发现了这样的标题——
这样的争论,起源于上世纪60年代。
画家容天圻在《传记文学》发表了一篇题为《陆小曼与云裳服装公司》的文章,发端为陆小曼堂弟陆效冰的遗物中的一张照片,“据陆夫人告诉我这张照片是陆小曼与唐瑛等人合办云裳服装公司时一个童装表演的镜头,照片的中央站着一个小女孩,是宋春舫的女儿,其他合照的则为唐瑛、江小鹣、陆小曼,还有一位可能是张禹九,现在已记不清楚了”。
文章发表之后,梁实秋则站出来反驳说:“上海的云裳公司根本与陆小曼无关,那是志摩的前夫人张幼仪女士创设主持的。”
容天圻搬出了陈定山的《春申旧闻》,这本书里讲:“徐偕陆南下时,江小鹣、张九禹、唐瑛正组织时装公司,于同孚路口,为上海时装公司第一家。小鹣、禹九皆美丰仪,善于体贴女儿家心理,故云裳时装的设计,亦独出心裁,合中西而为一。唐瑛、陆小曼为台柱。”
唐瑛和陆小曼
随后,又有刘英士又发表了《谈云裳公司及其人事背景》。刘文说,自己亲见张幼仪创办云裳,起因是张家一个叫阿梅的南翔裁缝,张幼仪那时想要开幼儿园,但因为有阿梅的手艺,张幼仪决定开云裳。刘英士一口咬定:“云裳公司自始至终可以说是张二小姐一人的事业,其他一群朋友只是借此机会来表现一番(如江小鹣),或帮忙助兴(如张三小姐和老七老八),或出风头(如若干交际花)。”
顺便说一句,刘文的立场非常明显,这篇文章里还讲了徐志摩抛弃张幼仪,乃是“不久就迷上了一个随父游历的瘦小美人”,这当然说的是林徽因。
我在十年前托人买到了这几期《传记文学》,因着梁实秋的盛名,又因为刘英士文章言之凿凿,刘文前的编者按语这样写道:
 “惟因事隔三十多年,以讹传者多,而亲眼目睹者少。兹承刘英士先生惠寄大作,以亲见经历撰写本文,道出徐志摩前妻张幼仪女士创办云裳公司的经过,实为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资料。”
我对于张幼仪乃云裳主人,一度是深信不疑的。
张幼仪
而最后一锤定音,则源自张幼仪的口述史《小脚与西服》。书中言之凿凿,说云裳是“八弟和几个朋友(包括徐志摩在内)合作的小事业”,并说“我是云裳公司的总经理”
当事人之一亲自下场,云裳的归属,看起来是毫无疑问的了。
然而,春节期间读了新出版的丁悚先生的《四十年艺坛回忆录》,其中一篇讲到张幼仪的七弟张景秋,我对这个平时爱发嗲爱女装在家做饭招待客人的张先生颇感兴趣,于是去找了找他的资料,这样一找,居然发现,张景秋也是云裳创业之初的得力干将。这家开设于1927年8月7日的服装店,或许比我们想象中的故事还要一波三折。
云裳公司广告
于是,我决定重新回到一手资料,回到老报纸现场,让我们来看看云裳的创业故事
云裳开幕广告,刊登在1927年8月6日《申报》头版
1927年8月10日的《申报》上,周瘦鹃采写了一篇软文,题为《云想衣裳记》:
 “云裳公司者专制妇女新装事业之新式衣肆也。创办者为名媛唐瑛、陆小曼二女士与徐志摩、宋春舫、张(江)小鹣、张宇九、张景秋诸君子……任总招待者为唐瑛、陆小曼二女士,交际社会中之南斗星北斗星也。”
《云想衣裳记》
由着这篇文章的线索往前查阅,可以发现周瘦鹃这算系列软文,早在一个月之前,他就在《徐汇裙屐录》里,和唐瑛“略道云裳公司事”。云裳公司开幕之前,最热心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唐瑛,一个是雕塑家江小鹣。
我顶喜欢丁悚先生拍摄的江小鹣,图片来自《四十年艺坛回忆录》
江小鹣应当是云裳的总设计师,店铺没有开张之前,《申报》上连续刊登了几天“上海妇女慰劳北伐前敌兵士会”演出,其中有“服装,江小鶼君造意,云裳公司新制”。
这次演出实际上成为了云裳开幕的预热。最后一天演出结束,唐瑛在谢幕时手持一叠云裳名片“如雪片般”抛洒台下,记者不禁感叹,这是“云裳的免费广告”,并且戏谑称“花了一些小本钱”,因为上面喷了香水(卡片上有些香气)。陆小曼因为演出来不及卸妆,没有参加这次戏剧化的谢幕。
唐瑛发名片
这样的多方造势,到8月7日,云裳公司的开幕便理所当然成为全城最大盛事。
唐瑛在开幕上
陈建华老师考证,在《晶报》上也有“云裳开幕”的大篇幅报道:
 乞巧日之后三日,云裳公司开幕。所谓幕者,以零缣片锦,缀成一方,蔽诸云裳公司招牌上;来宾既参观公司所制品,饱嗅试衣室香气,复在邻居Belle Mode空屋进茶点。经理江小鹣乃以方案置店前,铺素毯,缀客眤馨花及颇黎杯,成内外二圈,满斟葡萄美酒,抱一七岁之聪明幼女,立案上杯圈中,女股东唐瑛女士、陆小曼夫人,分立左右。幼女名朱翠苹,股东朱润生之爱女也,执彩绳引之,零缣立坠,吴湖帆所书云裳匾额见。翠苹高立举杯,众饮酒;翠苹不饮,则洒之,礼成。——云裳中之大大银儿
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是宋春舫(宋淇的爸爸),他把自己拍摄的照片送登《北洋画报》,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一稿多投,他选了以唐瑛为主角的另一角度,题曰“开幕时交际南斗星唐瑛女士举杯谢客”。
宋春舫拍摄的两张照片
左手边这张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合照,题为“云裳股东徐志摩君及其夫人陆小曼”。《传记文学》里容天圻发现的那张照片,应当是宋春舫拍摄的。
徐陆二人的合影不止一张,梅生另外还拍了一张,陆小曼在编辑徐志摩日记时,用了这张照片做封面——我猜,这是她印象里两人新婚后最美好的瞬间。
徐志摩和陆小曼
看到这里,我们也许可以发现,至少在1927年云裳开幕之初,公司股东中,是没有张幼仪的名字的。
开幕当日股东照片
晚年言之凿凿的梁实秋,其实曾经在6月28日的《时事新报》上写过《记云裳公司》:“唐瑛、陆小曼、胡适之、徐志摩诸君所发起之云裳公司,现虽尚未开幕,社会人士却极注意。”他大概已经忘了这篇文章。
唐宝玫女士在云裳门口签名
云裳服装店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是一家少有的由文人、艺术家、银行家、名媛众筹发起的成衣店。因为店铺主人的社会关系,云裳在开业之初,成了狗仔记者蹲点的场所。大家纷纷等着,看明星们进出云裳,拍到独家look。
记者蹲守
果然,蹲到了杨耐梅,但是无图——
杨耐梅买云裳
蹲到了四马路名妓雅秋五嬢,这次有图——

雅秋五娘去云裳
而1927年蒋中正和宋美龄大婚,12月1日的《申报》上报道,宋美龄的新娘礼服,是江小鹣设计云裳赠送,张景秋还亲自前往送了好多“云裳垫”:
《中美姻缘小志》中提及云裳
在今天看到的许多文章里都宣称宋美龄的礼服是鸿翔制作的,理由是12月3日《申报》上一篇《蒋宋婚礼声中之珍闻》:
又说宋美龄礼服是鸿翔制作
同一份报纸,出现了两个不同的事实,宋美龄的礼服究竟出自谁手,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答案。
“云裳垫”似乎是云裳公司的爆款商品,在当时的报刊里,动辄看到采买赠送“云裳垫”的细节,这大概还是因为名人效应——唐瑛设计了其中不少款式,比如鱼和蟹。
云裳公司赠李唐新婚云裳垫
郎静山拍摄的云裳垫
云裳的创始人们很快遭遇了危机。
首先是陆小曼和徐志摩,在被《福尔摩斯》恶意中伤之后,遭受了极大打击,陆小曼几乎到了不愿出门的地步,这个故事我之前有写,详情请戳:被毁掉的陆小曼
值得一提的是,《福尔摩斯》《金刚钻》等小报对于云裳公司也有许多诋毁,陈建华老师曾经查到《福尔摩斯》刊登的赵子龙《所望于云裳公司者》:
乃有留欧硕彦,艺术名家,应时世之要求,逞画龙之能手,联大家之闺秀,合资经商,云裳公司,遂告成立……深望云裳公司诸大老板,能稍顾国情,略循公意,竭力采用国货衣料,毋专推销东洋货,则或可藉诸大艺术家之提携,挽回少许利权,是记者所厚望也。
这些小报抨击云裳的就两点,一是贵,二是不用国货。但实际上,早在周瘦鹃写的开幕报道里,我们就可知,云裳的衣料许多都采用国货面料,也有数十元的衣服(当然应该绝大多数是蛮贵的)
联合创始人唐瑛虽然没有遭遇陆小曼的重大打击,但她在和李祖法结婚之后,似乎致力于开另一个名叫“巴黎店”的买手店(这个店也很神奇,香水手袋粉盒钻戒样样卖)
唐瑛另开巴黎店
1928年,云裳公司进行了股东调整,唐瑛和陆小曼成为候补董事,陈小蝶(即陈定山)成了监察,所以他是亲历者之一,他在《春申旧闻》里的说法应当是可信的。
云裳股东变化
张嘉铸(禹九)为第一董事,第二董事是甘金翠——万国体育会书记谭雅声的夫人。
甘金翠也是当时上海滩名媛之一,我颇喜欢她的几张照片
根据“陆小曼专业黑”《福尔摩斯》的报道,云裳公司的本金为一万元,1928年就亏损殆尽,“乃由大股东数人,另组一义记公司,出资四千元,贷与云裳公司,即以云裳公司之生财、存货、牌号等,为抵押品,并订明如半年后云裳公司无力清偿此项押款时,义记公司即可履行契约,将其抵押品收归己有”。这里的大股东,指的是张嘉铸和甘金翠。
这一报道也许并不是空穴来风。我在1928年7月的《全国注册局公报》上看到一件“批上海云裳公司”的批文,批文里说“函悉査该公司章程第三条载,股分总额为二万元先集半数”,与《福尔摩斯》所报道的一万块注册资金相符。批文中还说,注册时董事有九人,现在改为三人,这种变更不能由“通讯选举”产生,这一说法也和上文《上海画报》的报道相符。
批云裳公司批文
而到了1929年,云裳公司居然已经“沦落”成售卖五块钱一件的便宜旗袍的商店了。
云裳公司有便宜旗袍
一个合理的猜测应当是,由于云裳公司的经营不善,最终由张家全面接手,而这时张幼仪应当承担了一些工作。
1929年,云裳还承接过惠罗公司时装展的设计
比如1930年一则征求妇女儿童穿“月光麻纱”衣服的照片,评委出现了“云裳公司张幼仪”:
评判员:张幼仪女士
1931年徐志摩去世,云裳公司还在《申报》刊登了“恕讣不周”的广告,话说我真的很喜欢过去这些颇有人情味的说法。
1932年11月14日《申报》上《关于妇女职业的谈话》一文,记者采访了谭雅声夫人甘金翠,谭夫人的title是“云裳公司总经理”,谭夫人邀请记者去云裳公司进行了参观,并且开头便说自己“接办云裳之初有三个动机”。这里的“之初”,似乎有刚接手的意味,但由于谭夫人是创始期的大股东之一,所以甘金翠究竟是否在张幼仪的手上接手成为总经理,我们还没有更为直接的证据。
谭雅声夫人采访
不过,无论是张幼仪还是梁实秋,大家似乎都闭口不提张家的八弟张景秋。实际上,无论是“陆小曼唐瑛”时期,还是“张幼仪”时期,张景秋都是云裳公司的骨干,是他在开业典礼上忙前忙后,是他亲自前往宋美龄婚礼现场送礼物,但他就这样被所有人遗忘了,多亏了丁悚先生,我们才得以知道,原来,这位张景秋先生是这么有趣的一个妙人儿:
我找到了他和邵洵美的合照,感觉也不是很“娘”:
张景秋和邵洵美
张先生也是一位名票,1936年《北洋画报》上刊登了他的化妆过程照,嗯,扮相并不好看:
张家的几个兄弟,似乎都爱极了徐志摩。他们完全因为自己的崇拜,而极力促成妹妹张幼仪和徐志摩的婚姻,这一点,实在是很不负责任。张君劢在得知徐志摩提出离婚后,认为“张家失去了徐志摩,如丧考妣”;张嘉铸(即《小脚与西服》作者张邦梅的爷爷)作为云裳公司的大股东,临终前要求张邦梅写徐志摩的时候“to be kind”,并且要求在丧礼上读徐志摩的诗。
张嘉铸的嘱托
难怪张幼仪对张邦梅说:“在中国,女人什么都不是。”(In China, a woman is nothing)这几句话,恐怕是说给她的哥哥们听的。
最应该看一看《花束般的恋爱》的人也许是张幼仪,看完她也许就会释然。在《小脚与西服》里,最令她不甘心的并不是徐志摩的背叛,而是她认为自己明明也可以做一个现代女性,她有能力,有机会,也有心气儿,唯一的问题是,徐志摩没有发现,或者说,徐志摩不愿意等待。
张幼仪和徐志摩
张幼仪在云裳公司创业史这件事上,刻意回避掉了陆小曼的名字,在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我却更加心疼她了。在内心深处,她永远不愿意承认,徐志摩最终选择的那个女人,是一个那么脆弱的陆小曼,唱戏抽鸦片交往有妇之夫的陆小曼,为什么就可以被称为一个“现代女性”呢?为什么就可以让徐志摩心甘情愿吃掉她的剩饭(这让徐志摩的父亲大为光火!)
这是张幼仪一直没有明白的事情。
问题其实并不在“合拍”啊,一如《花束般的恋爱》里,那么合拍的两个人也无法走到最后。
张幼仪一直追求的,并不是爱情,而是稳定的关系。而徐志摩追求的,恰恰是“花束般的恋爱”,可以没有结果,但过程一定要绚烂我无意于争论这两种追求,谁的正确,谁的错误,没有对错,只有不同。但不可否认,最纯粹的爱情,也许是抛去双方身上各种标签,无论是来自名利的,亦或是来自外貌的,兴趣爱好也好,学历眼光也罢,统统抛掉,留下那最本质的略带丑陋的自我,而后,你们发现,你们依然爱彼此。
很难是不是?所以根本不必强求,因为爱情本身,就是如此徒劳。
张幼仪的世界里,其实根本不需要爱情。她的第二段婚姻是一位医生,她说自己嫁给他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有没有能力帮助他成功?”
而后,她对苏医生说希望他不要喝酒了,据说,苏医生之后便滴酒不沾,张幼仪认为,这是爱的力量。
她一辈子都无法说清楚自己对徐志摩的感情,最后,她对张邦梅说:
其实她已经足够坚强,坚强到已经不需要爱情。
爱情,也许只有脆弱的人才需要。
1、张邦梅/谭家瑜,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中信出版社2017
2、丁悚/丁夏,上四十年艺坛回忆录:1902-1945,上海书店出版社2022-1
3、陈建华,云裳公司必杀史(上)(下),书城20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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