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杨凯文 葛书润 余婉遥 张瑞 周琪瑾 申屠
可视化:申屠泥 张瑞
文案:葛书润
美编:周琪瑾 余婉遥
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一桩“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腾讯新闻旗下的谷雨实验室一篇名为《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自述引起波澜:农民工陈直在十几年间,几乎把他所有的业余时间放在研究哲学问题、翻译哲学著作上。
作为哲学爱好者的译稿质量、作为高校之外退学者的学术参与、作为工人的发展空间、作为“底层”的生存境况、作为丈夫与父亲的照护责任……陈直像一面棱镜,折射出多个问题面向,为讨论提供了丰富的文本和情绪。
然而,这篇文章的标题却似乎和它的发表本身二律背反:既然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又为何要用一篇近万字体量的特稿来报道“正常”?
“跨越阶层的文化碰撞”这一叙事在近年来多次制造了爆款。农民工时常成为一块火石,负责与文学、诗歌、数学、哲学等“阳春白雪”相撞。通过这些报道,我们有机会一窥农民工群体的精神生活。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种报道范式在媒介环境中的声量占比几何、是否主流?这种并置是在打破还是加固关于农民工的刻板印象?而在新闻消费这一端,当这样的叙事总是能成功引起关注,又反应了什么样的社会症候?
将问题置于实然与应然、新闻生产与消费的坐标,报道“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正常的吗?
一、城乡交锋,话语争夺:
谁在定义农民工?
“农民”和“工人”两个词结合有深刻的时代烙印。
早在1984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编写的《社会学通讯》首次出现“农民工”一词,但直到2006年,《国务院关于解决农民工问题的若干意见》的起草将“农民工”正式写入中央文件,指出他们是我国改革开放和工业化、城镇化进程中涌现的一支新型劳动大军”。在此之前,这一群体没有特定的提法,曾被称为“来自农村的临时工(1957)”“盲目外流的农村人口(1957)”“自理口粮进城务工经商的农民(1984)”或“进城务工的农民(2003)”。
通过公开文件中“农民工”一词定义的变迁可见,“户籍”在2006年以后成为一个明确的界定标准,户籍仍在农村的但不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者,无论进城与否,都可以称为“农民工”。随着时代的发展,以1980年为界,农民工被分为了“老一代”和“新生代”。而总量占一半以上的新生代农民工被认为“以异地就业为主”(2019、2011),可见“农民工”逐渐与“进城”产生了更强的关联。
将几版文件中对农民工群体的描述进行比较,从“盲流”,到产业工人的“主体”“重要组成部分”,再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要力量”“城市建设的脊梁”“家庭重要的顶梁柱”,明显的情感转向,反映出农民工逐渐受到政府的正视、重视,在官方语境中的地位不断抬升
除了官方政策性和导向性的定义,在广泛的话语空间里,“农民工”有着更为复杂的意涵。
改革开放带来的工业化、城镇化之下,国家从农业社会转向工业社会,让人们从村庄流向城市、从田野进入制造业和服务业、从熟人社会进入原子化社会。这一流动不仅仅是空间上的位移,更牵涉着进城群体适应城市、自我陌生化农村、继续自我社会化等一系列复杂过程[1],而市民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社会心理,也因为农民工的涌入经历着深刻转变[2]。
新奇、窘迫、担忧、排斥、认可、焦虑……融合不是线性的过程,冲突与和解发生于时时处处。对农民工的基本定义较为稳定,但其背后包含的细微转折和时代情绪都紧密相关。从图中搜狗百科“农民工”这一词条的编辑情况来看,2011、2012年前后定义变更最为频繁,且修改者表达了明确地价值判断:之前的定义没有“深入了解农民工兄弟”,没有对他们展现应有的“尊敬”。
关于“农民工”一词是否含歧视性一直存在争论。多次有人大代表、律师、学者提请变更该称呼。虽无明文规定,“农民工”的词义也正在官方口径被逐渐改写和弃用。今年九月,深圳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更在一封答复函中称,“我市虽不能要求本地媒体不使用‘农民工’表述,但也将结合深圳实际,引导新闻媒体多使用‘来深建设者’表述”[3]
北京语言大学施春宏曾在其2012年文章《农民工,该拿什么来称呼您》中指出,“‘农民工’一词本身并没有必然的歧视性色彩。但在当前的现实背景下,‘农民’问题成了国家的问题、社会的问题,到城里发展的‘农民工’同样也就成了国家的问题、社会的问题。[4]
但这个词在民间的使用却并没有减少,而是“漂移”到其他的行业之中,指称那些本与农民工相去甚远的职业和人:码农、学术民工、土木老哥……在这种挪用和戏谑中,农民工们工作繁重单调、生活困窘疲惫的形象被一次次深描
因此《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一文标题中“古早味”的提法不禁让人恍惚:他们所说的“农民工”,竟然真的指农民工。
当农民工群体被报道,这些报道指向何处?
二、报道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并不寻常
通过慧科搜索可知,报刊中标题包含“农民工”一词的报道自2012年以来总体呈下降趋势(注:因检索条件的设置,这一结果不能等同于报道该群体的新闻减少)。
把农民工作为新闻报道或媒介建构的客体,研究弱势群体、社会边缘群体的话语权、媒介形象或报道偏见,是新闻传播学科以农民工主题的研究中最常见的取向之一[5]。媒介化时代里,媒介权力以各种方式呈现,对农民工而言,这种权力体现在对这一群体的凝视之中[6]。

自2015年至今,媒体报道中的农民工议题主要有权益保障社会融合两大主题。
主题为“权益保障”的报道中,绝大多数为劳动纠纷,如欠薪讨薪、工伤赔偿、工地安全缺乏保障等,以及国家为保障其权益出台的一系列法律法规和政策。
农民工作为我国特殊的二元社会结构的产物,在进城后必然遭遇到深刻的身份认同危机,种种现实问题表明,他们身份的转换往往滞后于职业和地域的转换[7]。因此社会融合也是媒体长期聚焦的议题。在这一类目下,主要关涉工作机会、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保障的“生存状态”往往最受媒体关注。
进一步分析将“生存状态”作为主题的报道,除了被不断援引的政策之外,“收入”“工作”“就业”“企业”“工资”等就业相关的词出现频率最高。找一份工作,是在城市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社会融合的先决条件。
在物质层面的问题尚未完全解决的情况下,《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一文所关注的“精神文化生活”自然难以分得足够的注意力,在历年样本中的占比都偏低。
但随着农民工生存境况的改善,也受到“民工文学”立足底层、向内反思传统的影响,近年来反应农民工群体精神世界的报道虽然占比不高,却不时有出圈之作涌现。自我价值的实现,对有尊严生活的向往和追寻,自我全面发展的渴望、道德体系的修复与重建……成为这类书写的内涵和特质。
三、借他们的故事,
完成自己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
在很长时间内,农民工被城市管理者建构为一个管理中的“问题”,而他们的心理、精神层面的震动则被简单归于“心理健康”。媒体的议程因为很大程度受这种思路的影响,往往忽略了对于“问题”之外议题的开掘。所幸近年来,依旧有一些报道触碰了这些“问题”的社会根源,对“不是问题的问题”进行书写,开拓了新的报道空间。
为什么这类“精神世界“的报道往往能获得广泛关注?
首先,这类稿件往往更含文学的意味,没有“狗咬人”也没有“人咬狗”,而是能在细微处、平淡处、内心深处见惊雷。例如王安忆在《乡关处处》中对一位去城市做钟点工的女性的心理描写:“终于完事,出来大楼,已经八点钟光景,再赶公司写字间。季节转换,气温上升,五、六两个月最好,到下半年,就是十月十一月好。冷暧适宜,风和雨细,身子是轻的,自己都想不到的灵活,在车阵中穿行,好像一条鱼。心里得意,得意在这城市里不陌生不胆怯。别看高楼林立,吓不怕她的。” 看似没有任何事件发生,但某种松动、转换、融合却已悄然发生
根据传统新闻价值的判断,像《海德格尔》这样的选题在被书写前往往缺乏显见的时效性、重要性、显著性、接近性甚至趣味性,十分依赖记者的发掘和意义建构。在我们所选取的样本中,“农民工在墙上泼墨写《祭侄稿》”“农民工播音腔朗诵”“农民工的图书馆留言”“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虽不乏奇观化的处理,但也为窥见被报道者心灵的幽微和曲折撕开了小口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农民工”一词日积月累的小农、愚昧、落后、不进步、笨拙等刻板印象。
此外,正是对这些“小众”追求的书写,折射出大众难以察觉的匮乏精神生活需要一定的物质支撑,在对英国工人阅读史的研究中,学者就指出除了书籍难以获得,闲暇时间、照明设备和交流的社群对他们来说更为奢侈[8]。通过不得不离开东莞图书馆的吴桂春,我们能看到文化类基础设施的不足和地域分布不均;通过皮村的写作小组,我们能看到民间的趣缘组群对人的提升之大;通过陈直求学、出版中遭遇的重重困难,我们看到了建制化的学院愈发森严的壁垒。通过他们的跋涉,“透明的高墙”得以显形,甚至因此有机会进入管理者、研究者的视野
最后,即便此类报道具有一定进步性,但也不得不承认,对一小部分人的突出和赞赏,来源于对“农民工阶层”的想象——他们没有满足于他们“需要”的实用型知识,而是伸手去够了“不属于他们”的非实用型知识。如此叙事,也许会加固对“不这样做”的农民工群体的刻板印象。约翰·埃德迦·韦德曼(John Edgar Wideman)曾言:“我通过我们之间的差距来衡量自己获得的成就。”[9]在“我”身上是正常事,在农民工的“他者”身上就值得大书特书,这样的选择难免带有一定精英主义色彩。
但总体而言,我们仍乐见这“草根逆袭”的故事。他们展现了一种社会突破的可能性,一如迪迪埃·埃里蓬在《回归故里》中的剖白:“我对马克思和萨特感兴趣,并想象自己是如何比父母更加清楚地理解他们自己的生活,我通过这样的方式走出那个世界,走出我父母的世界。这种自我再教育几乎就是完全改变自己,只有完成它,我才能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社会阶级——才能远离我过去的一切。”[10]同时,知识和艺术作为人类文明的瑰宝,也对普通人持续提供了某种神秘感召,它们也许无法直接成为我们生命的“passion”,但并不妨碍我们对拥有此种passion的人心生歆羡和想往
四、结语
从陈真的海德格尔,溯回到吴桂春的图书馆,沈巍的流浪哲学,范雨素的自述,陈年喜的诗篇……一轮又一轮文化品味与社会身份的匹配与被匹配之间,继续争论“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否正常”并不那么重要。
也许更为重要的是,通过某些过度反应,反思基础设施的不足之处,让高雅文化、高雅艺术进一步向大众开放,飞入寻常百姓家;通过某些故作惊讶,检视自身的傲慢,认识到每一个心灵——不论它的主人从事何种工作——都能包蕴浩瀚宇宙,拥有高贵的可能不计功利的痴迷、不求回报的爱好不再会被视为“异常”。
图书馆爱好者吴桂春曾如此评价媒体的曝光给他带来的影响:“我变成网红,就像是把一身黄袍给农民穿,穿了两天,黄袍一脱,还是农民。如果我把心放在黄袍上,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完了。无论如何,我始终还是一个农民,我能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农民或工人可以只是一种职业,哲学也可以只是一种爱好或生活。这些才是重要的事。
参考文献
[1]李红艳, & 牛畅. (2021). 仪式,压缩,断裂与永恒:农民工的媒介时间特征研究. (2019-2), 45-50.
[2]翟志远. (2014). 媒时间的文化偏向与社会反思. 浙江传媒学院学报, 21(1), 5.
[3]澎湃新闻:人大代表建议倡导媒体不使用“农民工”等语言,深圳人社局回应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11524566229587112&wfr=spider&for=pc
[4]施春宏:农民工,该拿什么来称呼您.
https://faculty.blcu.edu.cn/sch1/zh_CN/article/217049/content/1323.htm,最后访问:2021年11月28日
[5]郑欣.(2021).走出内眷化:基于学科影响、边界与范式的反思和探索——以农民工议题的传播学研究为例. 新闻与传播研究(08),22-0+126.oi:CNKI:SUN:YANJ.0.2021-08-00
[6]李红艳. (2016). 观看与被看 凝视与权力:改革开放以来媒介与农民工关系研究. 中国言实出版社.
[7]方艳. (2015). 城镇化进程中农民工方言传播与身份认同研究. 新闻大学(2), 5.
[8]马丁·莱瑟姆, 王喆源译. (2021). 自由的阶梯:美国文明札记. 东方出版社.(转引自澎湃私家历史.一个19世纪的英国矿工阅读希腊哲学到凌晨3点:https://mp.weixin.qq.com/s/nv4OsaAww4Qx64VBa2Xt5g,最后访问:2021年11月28日)
[9]Wideman, J. E. (2020). Brothers and keepers: A memoir. Scribner.
[10]迪迪埃·埃里蓬,王献译.(2020). 回归故里. 上海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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