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哥说:最近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长女陈流求于2022年2月12日逝世于成都,享年94岁。2010年,七八十岁高龄的陈氏三姐妹完成书稿《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篔》由三联书店出版,成为研究陈寅恪的重要史料。特发一篇文章纪念,以及展示弘扬陈寅恪家庭家教家风。

世人皆知,陈寅恪是有大学问、大道德的大师,很令人致敬。实际上,陈寅恪的家庭家教家风也很值得世人了解、学习。
一、
年轻时,陈寅恪因为“自揣能力薄弱,复体弱多病,深恐累计他人,故游学东西,年至壮岁,尚未婚娶”,快四十岁时依旧单身,虽然他已经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了。像现在的大龄单身青年一样,家庭也给了单身的陈寅恪很大压力,他的父亲著名诗人陈三立甚至告诫说如果再不结婚,他就要给陈寅恪做主了,陈寅恪因此也很是烦恼。
1928年初的一天,陈寅恪和自己同事郝更生闲聊。郝更生说他看到自己女朋友高梓的一位朋友家里悬挂着一条横幅,横幅署名为“南注生”,便请教陈寅恪“南注生”是谁。陈寅恪因为舅舅俞明震曾辅佐过台湾最后一任巡抚唐景崧,自己也读过唐景崧的著作,因此知道“南注生”是唐景崧的别号,从而也对这幅横幅的原件很感兴趣。
于是,随后陈寅恪便和郝更生去观看这条横幅,并由此和这条横幅的主人相识,这条横幅的主人便是唐景崧的孙女唐筼。唐筼金陵女子大学体育专业毕业后任教于北京女师大,多年来也一直单身。两人相识后最初在北京中山公园约会,唐筼看到儒雅的陈寅恪远远走来很是欢喜,但走近了却发现陈寅恪走路有些微跛,身为体育老师的她便心里有些疙瘩。散步时,唐筼得知这是因为陈寅恪留学时穿不合脚的皮鞋所致,便由此释然了。随着两人的不断交往、了解,他们逐渐互生爱慕,于19287月结婚。当时,陈寅恪已经38岁,唐筼也已30岁,但他们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从此携手相伴了近四十年。
因为两人因那条横幅结缘,所以陈寅恪、唐筼一直称它是他们的媒人,对那条横幅很是珍惜。陈寅恪曾先后请胡适、许地山等人为那横幅题诗,并在1953年重新装裱珍藏。陈寅恪自己也题诗四首,其中一句写道:“当时诗幅偶然悬,因结同心悟夙缘”,可惜这条见证陈寅恪、唐筼爱情的纪念品于“文革”期间丢失。当然,“一幅普通的诗幅只是一段人生姻缘的契机而已,他们能够结合的更主要的原因,是与他们各自的家世家风、家学渊源密切相关的,是彼此间人格魅力的钦慕与吸引。”
陈寅恪、唐筼结婚后,两人感情非常地好,如他们女儿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在著作《也同欢乐也同愁》中所言:“父亲与母亲携手走过四十余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母亲更是在生活、事业、学术上给予父亲全力支持,不仅仅是生活中的贤妻良母,更是父亲的心灵伴侣盒精神支柱。在我们女儿看来,整个家庭虽然后来迫于种种历史原因,遭受了不少苦难,但这段婚姻始终是极其美满的。历经数般浩劫,他们相敬如宾、相依为命,更显出爱情的真醇可贵”。
唐筼牺牲了自己的事业,成为家庭主妇,全力照顾陈寅恪及家庭,“也同欢乐也同愁”。婚后,唐筼劝导陈寅恪一定要午睡劳逸结合,学习烹制陈寅恪喜欢吃的饭菜,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后来回忆说:“多年来母亲注意观察父亲每顿饭的进食量,如果这餐吃得稍多,我们看到母亲的脸色开朗——就像天气变化一样,阴转晴,心情好;如果父亲不太下箸,母亲的脸色即晴转阴,心情有些沮丧。孩子见到这种情况,对挑食偏食的现象产生反感,都没有养成这坏习惯。” 
唐筼还辅助陈寅恪工作,尤其是陈寅恪晚年双目失明后,唐筼某种程度上成了陈寅恪的眼和手。她协助陈寅恪读书读报、查阅资料、抄写文稿等,更在精神上劝慰、鼓励陈寅恪,两人唱和的诗歌就有四十多首。可以说,没有唐筼的成全可能就不会有陈寅恪的大成就,尤其是陈寅恪晚年的治学不辍。陈寅恪也很感激唐筼,经常教育孩子“你们可以不尊重我,但必须尊重母亲”,也为唐筼写了很多诗,尤其是在1967年写了一副挽联预挽唐筼: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1967107日,陈寅恪去世,享年79岁。陈寅恪去世后,“母亲卧病不起,简要地交代了后事,自己感到一生的任务已经结束,在父亲逝世四十五天后,便追随生死与共的伴侣而去了。”陈寅恪、唐筼的爱情真可谓天作之合,相识乃“有缘千里一线牵”,相爱相伴乃琴瑟相和相濡以沫,相别乃白头偕老携手而去。
二、
陈寅恪的家庭中,不仅陈寅恪与妻子唐筼的感情令人羡慕,他们的家风家教也很值得称赞。
陈寅恪、唐筼结婚近一年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恰巧当时陈寅恪获得一枚刻文为“福建台湾巡抚关防”的官印,于是他便给自己的第一个女儿起名为“陈流求”,“流求”是台湾的故称。一年后,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女儿,陈寅恪为之起名为“陈小彭”,“小彭”即隐喻澎湖列岛。陈寅恪给女儿起这样的名字,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忘记被日本侵占的台湾、澎湖列岛。六年后,他们又有了第三个女儿,陈三立为之起名为“美延”,取自《荀子》中的“美意延年”,陈寅恪则对女儿解释为“你在生活里要积极乐观,与人为善,便可幸福快乐,延年益寿了”。唐筼后来则把自己的号“稚筼”送给了离家求学的陈美延,“我把号给了你,就当我随时都与你在一起”。
1939年秋在香港。左起:陈小彭、陈寅恪、唐筼、陈美延(前小童)、陈流求。(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图,图片来源:南方周末)
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后来在著作《也同欢乐也同愁》中写道:“我们三姐妹流求、小彭、美延的名字看似简单,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们才逐渐了解到父母和祖父在给我们起名字上的良苦用心”。的确,名字是父母给孩子的第一件重要礼物,陈家三姐妹的名字便反映了陈寅恪夫妻对孩子的期望、关爱。
陈寅恪夫妇对孩子们非常疼爱,唐筼自己制作字块教孩子识字,自己制作跳舞鞋让孩子跳舞;陈寅恪有空也会教孩子背诵古诗,以及带她们散步,还会给她们买零食,她们后来回忆道:“父亲空闲时候,会选择一些唐诗教我们背诵,流求和小彭现在都能清晰背出好多句子,如最初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到后来的《长恨歌》、《琵琶行》,这些诗句表达的意思,我们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逐渐加深理解,也更明白父亲的用心。”陈寅恪夫妇曾特意为患有肺门淋巴结核的陈流求单独建了一个房间,唐筼还常常半夜前去查看陈流求的被子是否盖好。
陈寅恪在西南联大教课期间,非常思念远在香港的家人。有一次,他在集市上看到一个苗族妇女,背着个很像陈美延的孩子。于是,陈寅恪就盯着那孩子看,结果那妇女以为陈寅恪有啥不良企图,便很快带着孩子离开了。陈寅恪对孩子也有严厉的一面,如要求她们从小看报关心时事,要求她们要学好数学培养严谨思维,还不要太骄傲。陈流求有一次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兴高采烈地回家,但陈寅恪看到成绩单后却说:“你是不是比班上不少同学年龄大一点,自然应该考得好些,有什么值得骄傲呢”。
陈流求后来回忆说:“在家里,爹爹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父亲,从小就教导我们要孝敬长辈、关爱同辈,生活上做到独立自强……我爹爹对家庭非常负责,对上孝顺父母,尊重兄嫂,对下又非常关心我们,尽可能给我们提供良好的学习环境。”“常怀一颗平常心,处事低调淡定”,是陈寅恪给陈流求最为深刻的印象。
因为陈寅恪工作忙碌,对孩子的教养更多地由唐筼来承担。唐筼要求孩子们要好好学习,将来能够自食其力;并以陈寅恪为例,教育孩子要有责任心,要对家庭负责;还要求孩子们好好练字,课余多看些经典小说……
陈寅恪夫妻虽然经常四处漂泊,但他们尽量给孩子最好的教育条件,即使抗战时期也依然不让孩子辍学,依然让陈流求住校。但他们对孩子的教育其实更多的是言传身教,如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回忆道:“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深深感受到全家对祖父的孝顺与尊敬。我们和父母平日都住在西郊清华园的家,每逢周末及寒暑假,便乘清华校车进城与祖父团聚”。
陈寅恪还曾让唐筼带年仅四岁多的陈流求乘火车去接祖父陈三立,“母亲带个不懂事的小孩上路,显然增添了不少麻烦,后来我们才明白是想让孩子见见世面、长长知识”。陈寅恪夫妇在家从不打麻将,从不吸烟,从不大声喧哗,从不用不文明词语说话……唐筼还会精心布置庭院,种植、培育了很多花卉,乃至于女儿陈小彭从小养成了对植物的兴趣。
对于家庭,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后来在著作《也同欢乐也同愁》中写道:“我们三姐妹有幸在这样温暖的家庭中健康成长,感到无比幸福;正是这样的家庭,才能带给我们如此值得回忆与纪念的岁月”。
1939年暑假,陈寅恪全家于香港九龙山林道寓所。左起陈美延、陈寅恪、陈流求、唐筼、陈小彭。
三、
“这样温暖的家庭”不仅留给陈家三姐妹美好回忆,也让她们得以成才成人。陈寅恪夫妇尊重孩子们自己的兴趣爱好、专业和职业选择,“只是让我们独立思考、独立做决定、做我们想要做的任何工作”,因此后来陈家三姐妹有了各自的人生道路。
大女儿陈流求看到父亲陈寅恪体弱多病于是选择了学医,1953年从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刚开始在重庆纺织厂从事医疗相关工作,后在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内科工作到退休,目前在写父亲陈寅恪回忆录。二女儿陈小彭因为受母亲影响就读于岭南大学农学院园艺系,毕业不久在中山大学生物系任教多年,后移居香港。
小女儿陈美延本来想学历史,但陈寅恪说如学历史要超过他,于是学了化学,后来成为中山大学化学系教授。她近20年来一直在搜集、整理父亲的文稿,“陈美延是学化学的,因为专业的原因,在整理陈寅恪的书稿来肯定有一定的难度,但她一直坚持不懈地做着巨大而繁复的工作,可以说,陈寅恪80%以上的手稿都因为她才能重见天日,就对社会的贡献来讲,她绝对称得上伟大。”
陈家三姐妹虽然职业不同,但对父母的爱是相同的。2010年,她们三人合著的《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出版,“我们决心拿起笔,不顾文墨拙劣,尽量记下尚未忘怀的往事,虽未必能将许多心潮起伏的感受用文字描述,仍要竭力叙述亲历、亲见、亲闻的事件,作为三姐妹对父亲母亲逝世四十周年的纪念。” 对于书名,她们在后记中解释道:“回首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日子,我们备感亲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家,双亲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重现眼前,他们舒畅时我们也轻松愉快,他们忧伤时我们也心情沉重,正如父亲诗句所云‘也同欢乐也同愁’。”
这本书出版后成为研究陈寅恪的重要资料,有着非常重大和独特的价值,如三联书店相关人士所表示:“关于陈寅恪,之前的著述多是从其求学、治学、学术著述等人生大处着笔,刻画了陈寅恪的文化性格,总结了他的学术贡献。陈氏三姐妹的这本小书,最大的不同是女儿的身份带来的独特视角,从家庭生活的侧面进入,特别是对母亲唐篔及其家世、对陈家、俞家等周围亲眷的忆述,大大扩展了对陈寅恪生活环境的认识,提供了陈寅恪研究重要的资料补充。”
写作此书时,父亲陈寅恪要求培养的严谨作风得到展现,她们务求材料准确可靠,“竭力叙述亲历、亲见、亲闻的事件”。因此,这本书如吴宓女儿吴学昭所言:“关于陈寅恪的书虽说出了不少,但以女儿的身份回忆父母双亲,秉笔实录自己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和感受,这是第一部。质朴真挚,可以作为历史来读。”
除了写书之外,她们还以其他方式来纪念父母。如1986年陈流求与陈美延在清华大学里,找到了陈寅恪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20123月,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齐聚中山大学陈寅恪故居,为故居草坪旁陈寅恪铜像揭幕。陈美延在陈寅恪家属代表致辞中表示,“我们仅仅代表我们陈寅恪的后人以及亲属,对大家致谢,我不敢也不能代表我的父亲和母亲本人向大家致谢。按我们做女儿的理解,我的父亲是不喜欢这样的事情,他最不喜欢成为公众人物。他希望的,是能够在精神上支持他。”
201710流求、美延姐妹参观云南师范大学内的西南联大博物馆,追寻父亲陈寅恪的足迹。参观时,他们过于低调、谦逊,一再强调自己只是最平凡的人,不愿见媒体,更不愿惊动地方官员。” 随后,陈小彭又赶来与她们会合,三姐妹及其后辈一行访问了西南联大旧址、居住过的雁山园、曾外祖父唐景崧墓地和故居等地……
陈家三姐妹还为父母骨灰安葬一事奔波许久许多,令人非常感慨感动。陈寅恪的遗愿是归葬杭州祖墓但是西湖景区不让新添墓葬,陈寅恪夫妻二人的骨灰先是寄存火葬场后改存银河公墓。陈氏姐妹决定退而求其次,努力谋求改葬江西庐山松门别墅。松门别墅原本是民国时代的江西省因拖欠陈寅恪留学款项而赔偿陈家的,陈寅恪本人在诗中也曾将此处视为故宅,因此陈氏姐妹认为归葬庐山并未违背亡父的意愿。此外,庐山既为风景区,游人不断,且海内外知名,众目睽睽之下,远比杭州安全可靠。
在黄永玉等人的协调、帮助下,历经近二十年,终于在20036月16日陈寅恪113岁冥诞时,陈寅恪夫妇骨灰得以安葬庐山植物园。期间,陈家三姐妹尤其是陈美延“躺卧在床上,不断地拨打电话,从省政府到民政厅,到建设厅,再到管理局。感恩戴德之余,不断地寄出《陈寅恪集》聊表谢意,不断地寄出感谢信,不断地陪着小心试探、跟进”。
从陈家三姐妹的人生道路及对父母的纪念中可以看出,虽然她们没有从事文史研究“子传父业”,但依旧传承了陈家“不治产不问政”的家风及“以诗书立门户,以孝悌为根本”的家训,非常值得我们今天致敬、学习。
  (本文刊发于《同舟共进》杂志)

●●●作者简介:张守涛,青年学者、文史作家,南大硕士,大学老师,出版作品《说说当今这些文化名人》《先生归来》《凡人鲁迅》《书香留韵》,个人原创公号涛声一久、神州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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